这个夏夜,战地山谷里蝉音刚息,蛐蛐得以自鸣,萤火虫飞舞,伴我在松林羊肠小道上前行。而我,依然挎着水壶、拎着马灯,履行着为防空洞伤员按时巡诊送药的职责。
因夜静,有的伤员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鼾声飞出洞口,预示着身体已然无恙,可在三号防空洞,伤员们似乎还在议论着什么。于是,我掀开三号洞的草帘,给重伤员张辉喂服两片磺胺,他好奇地问:“卫生员,今儿个怎么没听到敌机飞过的声音呢?”“是吗?我光忙活了,没留意这事。”说完,我返回治疗室,正遇到来接班的芦护士,她也说:“今天还没听到过防空报警鸣枪呢。”
因为在三八线的前后方,我们几乎天天听到敌机来去的声音,尤其是这里有一种被志愿军战士称为“黑寡妇”的侦察机,它无时无刻地不在战地上空,可今晚战地竟没有了它的呼啸声,所以大家感到异常,议论纷纷。
原来,今晚战地的意外寂静,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7月28日的黎明。可不嘛,东边山岗上,一轮红日正爬上树梢。
通信员小刘急匆匆地来到治疗室,他通知说:“昨晚停战了!胜利了!”听到这个重大好消息,我俩高兴地跳高。他又告诉所长,让伤员们准备行装,同时让我们帮助每个伤员把水壶灌满。
我立马和芦护士分头到伤员们所住的防空洞,通知他们停战的好消息,同时收集伤员们的水壶,灌上水。伤员们听到好消息后高兴得忘记了伤痛,重伤员张辉兴奋地与战友唱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伴着歌声,我开始收水壶了。有的伤员问:“要水壶灌水干嘛?有行动吗?”有的说:“有没有行动也得天天喝呀!”“是的,水是生命之源。”我回答。霎时间,我收集了几十个空水壶,芦护士也背着不少水壶,在后面喊:“小侯,等等我。”我们背着水壶直奔地境洞村头山崖下的一眼泉水,只见清灵灵的泉水不停地涌动,一溪清澈的流水向南流入临津江……
当我在把一个个水壶灌满水时,地境洞房东家的十岁小女孩朴贞子看见了我,她机敏地跑回茅草屋,好像去取什么东西,然后来到泉水边,用葫芦瓢帮助我往水壶灌水。天真的小贞子问:“基温贡(志愿军)叔叔,你们灌水壶要卡捎(走)吗?”“是啊。”我回答。在小贞子的帮助下,我们很快灌好水,小贞子还头顶着大水罐,在山坡羊肠小道上行走。小风吹起她的粉红色裙子,轻飘飘地,她宛如一只蝴蝶,在盛开的金达莱花丛中飞舞。
伤员们看到小贞子顶着水罐把水送来,一个个兴奋地喊:“高马思米达(谢谢)。”伤员张辉刚来时就认识了小贞子,知道她会唱歌跳舞,便邀贞子为大家唱歌,跳朝鲜最著名的阿里郎。小贞子听说停战了,基温贡(志愿军)要带着她灌的水壶回国,便落落大方地在防空洞前的松树下唱歌跳舞,“阿里郎,阿里郎,阿啦里郎……”伤员们高兴地喊:“巧斯米达(唱的跳的好)。”歌罢,她又到山坡采摘金达莱花,献给基温贡(志愿军)叔叔。
这天上午,我们陪同伤员乘车,光明正大地奔赴平壤火车站,一路上,我们看见了被炸毁遗弃的坦克、汽车残壳等。在不远处,我们还见到了许多平壤市民,他们在废墟中建的简易棚上插着朝鲜红蓝相间的有五角星的国旗,以庆祝战争的胜利。
傍晚,突然高炮射向天空,光芒四射,这是军民庆祝停战胜利的声响。我们同伤员不约而同地欢呼,又齐声高唱“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拍手笑,帝国主义害了怕呀……”火车站附近的居民们看到这么多志愿军在站台等车,他们激动地高喊:“高马斯米达(谢谢)。”朝鲜阿妈妮们(阿姨)用双手从头顶托下水罐,用葫芦瓢往我们茶罐里倒,她们说:“这是平壤大同江的木尔(水),甜着呢!基温贡(志愿军)喝吧!”大家喝着甜甜的江水,情不自禁地:“喊马喜一捎(真好喝呀)。”
这时在站台上突然亮起一束光,是从火车头上闪来的,停战了,漆黑的午夜,火车头也敢亮起大灯光,不惧怕空袭了。是啊,压抑了许久的战地夜晚,终于敢正大光明地前进了。不一会儿,火车停下来,我们有序地上车,将携带的水壶、背包等物品安置就位。车门掩上后,只见车厢侧上方小窗上有一束亮光闪烁,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炮响,那是欢庆胜利的声音。不一会车厢边吹来哨声,火车微微开动了,战友们同伤员们兴奋地谈笑起来:“没想到在朝鲜停战后能乘火车回祖国,听这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正为我们演奏胜利乐章呢!入朝时我们背着祖国鸭绿江的水入朝;今日胜利了,我们携带着朝鲜地境洞的一壶水凯旋!”
归国途中,我和志愿军战友们各自挎着军用水壶,水壶里装满了水,可是谁都舍不得喝一口,因为水壶里的水溶入了朝鲜战争血染的岁月,凝聚着朝鲜人民的深厚情谊。
这时,我又捧起水壶在耳边细听,我仿佛听到了临津江的涛声、阿妈妮的笑声和小贞子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