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嘎啦,明早我去拉萨赶集,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扎西在把一批新收割的青稞分别捆起,搬到了马车上。
  “不去不去,我得照顾丹增!”她不耐烦地应着丈夫,又柔声哄着正在哭闹不止的儿子。
  扎西很是沮丧,每次他劝卓嘎陪他去拉萨时,她死活都只想待在自个儿家。
  “不去就不去喽,我后天回来,你照顾好咱儿子!”
  其实,卓嘎不是想待在家,只是在那座城里,早已没了她的佛,她的爱人,她一辈子的宕桑汪波。
  对于朝圣者而言,拉萨是他们的圣城。
  对于卓嘎而言,那是一片只剩下了痛苦思念的荒芜之地。

  一、 告别
  “宕桑大哥……”卓嘎轻声喊着,这也是宕桑大哥最想听到的一声轻唤。
  卓嘎的身子倚在了药王山下的围墙上。
  宕桑汪波的手,正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注视着他,全神贯注,就像在望着她的佛一般。
  她的身后,是一堵以玛尼石砌成的高墙。
  “嗯?”宕桑汪波的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抚摸着她的眉,抚摸着她细细密密的长辫。
  明明是夜晚,可是宕桑汪波的面容,却清晰地映在卓嘎眼前,尤其是他的眼睛。
  她很想问他,他的眼睛究竟是神灵赐予的,还是母亲赐予的,这眼睛,太美了,太干净了,就像她家乡的圣湖纳木错一样。
  可是她没问出口,在她心目里,那是天女赠送给宕桑汪波的眸子。她很怕他告诉她,这不是神灵的礼物。
  “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天色似乎有些微亮了,卓嘎知道她无论如何该回去了。今天,她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宕桑汪波却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半晌,他缓缓别过头,望着夜色中,轮廓有些模糊了的布达拉宫。
  “尽快,我这些日子有些事儿。等我办完了,马上去找你,我会把你赎出来,你阿爸阿妈欠下的债,相信我,我自然有办法帮你全部还清。”当他回头时,语气坚定,堪比布达拉宫最为坚硬的金顶。
  他到底是什么人?卓嘎很疑惑。她家里欠下农奴主的债,只怕十几年都还不清,可是他却信心满满,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卓嘎,天有些亮了,我必须回去。你等着我,好么?”宕桑汪波的食指,搁在了卓嘎有些苍白的嘴唇上,来回摩挲着。
  半晌,他在这张苍白却依旧美丽的唇上,留下了自己给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温柔的吻。
  “我等你,你一定要来,不然……”卓嘎也望向了对面的布达拉宫,“我们的佛爷会重重罚你!”说到这儿,她羞涩地低下头,发出一声轻笑。
  只是,她没有看到宕桑汪波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忽然泛起了愁绪的波纹。

  二、屈辱
  作为酒馆子的舞女,她准备为前来的客人跳起热情的锅庄舞。傍晚,她得到二楼为众人献舞。
  当夕阳的余晖照在酒馆子些许破败的木桌时,卓嘎打开了二楼的窗户,遥望着夕阳之下那光芒万丈的布达拉。她双手合十,对着布达拉一遍遍念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她希望,他们的佛爷可以保佑她的阿爸阿妈,保佑他们能够早日摆脱债务,也保佑自己能多赚些银子帮帮他们。
  热烈的舞乐声响起,伴随着小伙子们欢快的鼓点声,卓嘎跳起了热烈的锅庄。她的裙裾在音乐声中飞扬,一头长长的藏辫,正跟着她尽情舞动。
  坐于下面的客人们见到卓嘎的舞姿,不禁和着音乐拍着掌,而彪悍的康巴汉子也随着鼓乐声,一同舞着。一时间,酒馆子里人声鼎沸,欢歌笑语声不断。她也在笑,只不过她的笑早已僵硬。
  “哐啷啷”数声,卓嘎的面前落下许多金币银币,可是当她看到这些钱时,竟然不觉开心。
  她只觉得,这无非是低贱的施舍罢了。她看到了许多人谄媚,甚至是嫌弃的眼光,可是她搞不明白,既然嫌弃她们舞女,为什么这些个贵公子们还喜欢来这儿作乐。
  “珀穆(藏语:姑娘),这舞跳得不错嘛!”一位头戴毡帽,嘴里叼着烟斗的中年男子忽然从人群中闪到了卓嘎面前,一脸横肉,还堆着极其虚伪的,恶心的笑。就在他的身后,几位年轻的公子哥们也朝她投来了献媚般作呕的眼神。
  闻着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卓嘎心生厌恶,继续自己的舞蹈。实际上对她来说,在这儿跳舞不仅是她生计所需,也是她的生命所需。
  “喂,这么多钱给你!你和我回家,给我当小妾去!”说着,男子竟然一把把卓嘎台上拽了下来。
  卓嘎一个趔趄跌在地上,霎时间音乐声戛然而止,全场人也纷纷停下了舞蹈。
  “你自重些!”卓嘎抹了抹沾上灰尘的面容,站了起来。
  接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衣裙,把灰尘还有烟尘一并拍去。
  突然间,她的下巴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狠命抬起。卓嘎感到脖子一阵疼痛,紧接着,一双仿佛能够吃人的目光在将她慢慢吞下。
  “哐当”一声,那个人往地上砸了一块黄金,他的手划过卓嘎的脸颊。
  她的胃似乎在隐隐作呕。卓嘎倒很希望自己可以吐出来,而且是吐到这个男人恶心至极的嘴脸上!
  “这块黄金足够把你给买了!跟我走!”那个男人忽然拽过卓嘎的胳膊,卓嘎的上半身向前倒去,右脚绊上了自己华丽的裙裾。
  “哗啦”一声,卓嘎被绊倒在地,膝盖好生疼痛。可是恶心的男人似乎没有理会她,竟然像拖货物一样把卓嘎在地上拖着!
  卓嘎想要站起,可是她被这男人死命拖着,根本就找不到平衡。
  “救命!快救我!”

  三、相遇
  “站住。”她听到了一个醇厚温雅的男声。
  那位令她恶心至极的男子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眼光深邃的年轻人。他衣着并不华丽,却有着散发着从内而外的贵族气,卷发自然地散开,披于肩上。
  别看那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带着几分书生气,可是他竟有不怒自威之势。他笔直站着,怒视着这位毫不讲理的“强盗”。
  “给我让开!连我都敢惹了!”
  “强盗”一拳往那年轻人脸上挥去,谁知青年男子在电光火石间又不温不火伸出手,迅速握住了“强盗”粗肥的手腕。
  他冷冷看着这名凶神恶煞的“强盗”,深邃的眼神中酝酿着一轮风暴。那轮风暴,随时可以把这“强盗”给吹上天去。
  这恶人原本是气焰嚣张,可在这年轻人面前,那股神气竟不知不觉被他的沉默彻底浇灭了。
  卓嘎几乎是惊呆了,她目不转睛盯着这位男子,忽然感到自己坠入了他那双比纳木错湖水还要深的眼睛里。
  掉进了湖水中的她,自然没有从地上站起。
  “走啊,别在这儿耍赖!”“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眼见有人出手,不少人纷纷叫好,一时间,这恶人便被淹没在许多人讨伐的口水中。
  卓嘎很感动,就在那些人群中,也有的人,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无良。
  青年男子紧紧握着他的手腕,眼睛却是落在了卓嘎身上。那强盗死命试着挣脱,可这位青年男子的手,就如同一把铁链将他的手腕紧紧锁住,他狠命地甩着,却是徒劳。
  “哼!走就走!”那恶人眼见大事不妙,悻悻放弃了。
  青年男子一点点松开了手,任那“强盗”从他身边愤然走过。
  直到那恶人掀开门帘离去,这青年男子始终都没有正眼瞧他。
  现场再次响起了音乐,那青年男子走到了卓嘎身边,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
  “有没有摔伤?”青年男子扶着她走到一旁的木椅边。卓嘎坐下了,可是她的眼睛不愿离开这位男子。
  只是这么一眼,便是亘古不变的永恒。此时此刻,卓嘎甚至认为远处那夜色下依旧璀璨的布达拉,也失去了光辉。
  这位男子,面容英俊却不失刚硬,儒雅又不失质朴与憨厚,深邃的瞳孔仿佛就是一汪湖水。卓嘎好生好奇,如此不同的气质,竟然能他的面容上共存。
  半晌,她才摇了摇头,“没有,刚才还得多谢你呢。”
  “我叫宕桑汪波,你可以叫我宕桑大哥,我该怎么叫你?”这位名叫宕桑汪波的年轻人挪来一张椅子,在卓嘎身边坐下。
  一抹笑浮现在卓嘎带着“高原红”的脸蛋上,“你叫我卓嘎就行了。”
  “你家在哪儿呢?我听你说话,不大像是拉萨的。”宕桑汪波问道。
  他的声音,就如家乡的湖水般宁静。卓嘎听着,几乎快要醉倒。
  从到拉萨开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有人能这般柔和地对她说话。她所听到的,要么是谄媚,要么就是训斥或是白眼。酒馆家的舞女看似光鲜,殊不知,她们的尊严,随时都可以被人任意践踏,就好比刚才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里,卓嘎的眼睛红了,一滴眼泪,落在了宕桑汪波的手上。
  这是她从到拉萨起,第一次落泪。以前她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坚强。也不知为何,当她望见宕桑汪波的双眸,听着他的温吞的声音时,所有的坚强都瓦解了。
  有一只手,悄悄地为她拭去眼里的泪水。
  “你过得不开心吧?我也看得出来,跳舞时你虽然在笑,可是你笑得一点都不自在。”宕桑汪波无奈地笑了。
  泪眼模糊中,卓嘎看见了宕桑汪波眼里的千般似水柔情。宕桑汪波拉起了卓嘎的手,“我带你出去走走,这儿太闷了!”
  “你去哪儿?”酒馆老板娘见到卓嘎竟然想走,拿起了一根细细的木棍想要抽她,可她一碰上宕桑汪波寒冰般的目光时,就一个冷颤后退了。

  四、甜茶
  拉萨街头,屋檐延绵,鳞次栉比,可是在卓嘎看来,它们怎么看都没有家乡的草原漂亮。它们太繁华了,繁华到叫她不知所措。
  宕桑汪波牵着她的手,当二人走过大昭寺时,卓嘎再次在正殿前停下,朝着佛像又一次磕了等身长头。
  “你不拜佛么?”见宕桑汪波竟然毫无反应地站在一旁,卓嘎有些奇怪。
  一抹凄凉的笑,忽然间漂浮在宕桑汪波那双眼睛里,他别过了头,声音有些颤抖。
  “我……我早就不想拜了。”
  “你……”卓嘎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过不愿意拜佛的人。她正想问时,宕桑汪波拉过她的手,“走吧,跟着我。”
  “你怎么会来拉萨的?”宕桑汪波问道,俩人就这么肩并肩,走在了人来人往的拉萨街头上。
  宕桑汪波带着她走进了甜茶馆,点了一壶热热的甜茶。
  甜茶馆里人声鼎沸,不少人在开怀畅聊。闻着空气中飘荡着奶香,卓嘎似乎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阿妈总会用自个儿挤的牛奶来熬甜茶,那甜茶,满满都是奶香,甜甜的,不管谁喝了都会着迷的。
  “去年雪灾,我家的牛羊死了好多好多,一年的收成几乎全没了。我们家是‘堆穷’,用领主家的牧场,他给我们放高利贷。我们家穷,欠了领主一屁股债,根本就还不起。领主说,要么还债,要么我去当他家的小妾。我是死也不会做他的小妾,就跟了乡里人来拉萨,想帮帮我阿爸阿妈。”
  卓嘎就此打住,她不想去回忆领主管家前来讨债的那一天。

  五、锅庄
  当时,领主管家拿马鞭狠狠抽着阿爸,还差点要把她的弟弟给抱走。后来还是阿爸对领主管家下了生死状——两年内一定把钱都给还清了,否则听凭领主处置。
  两年,如今过了一年,可是债务似乎永远还不完。
  “你欠了他们多少钱?”宕桑汪波为她斟了一杯甜茶。
  卓嘎的手,正捧着那杯热热的甜茶,雾气中,一双眼睛在若隐若现。
  她说,她不知道,因为欠下太多了。从她出生起,领主就一直在放高利贷。阿爸说两年内可以还完钱,可是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宕桑汪波眼睛微瞪,饮了口奶香味浓郁的甜茶。俩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离开茶馆。
  “这点银子先给你吧,能还多少是多少。”当二人走进了夜色时,宕桑汪波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小袋钱。
  没等她说个“不”字,钱袋就已经被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你不要拒绝,我是真心想帮你。”宕桑汪波将食指搁上了卓嘎有些苍白的嘴唇。
  卓嘎的手和双唇,还有睫毛都在抖动着。
  “不哭不哭,走,我带你去跳锅庄。”没等卓嘎反应过来,宕桑汪波已经拉了她,来到了布达拉宫附近的空地上。
  在那儿,好多好多的人儿正围成圈,围着篝火跳起热烈的锅庄。就在那个大圈外,年轻的小伙子正弹起深情的弦子。
  “跳,在这儿跳舞,不会有人要欺负你!”说着,宕桑汪波张开了双臂,和着音乐踏步,高高撩起他的袖袍。那身姿,有如雄鹰展翅,卓嘎几乎痴了。
  一天的劳累后,这里的人儿经常会在这儿载歌载舞,驱赶一天的疲劳。
  “嗯!”卓嘎也挥起了长长的,却飘逸的袖子。舞蹈对她来说,就像是她的生命一般。每年的雪顿节、新年还有赛马节时,家乡的同胞们也会这样围成圈儿,尽情跳着舞,然后邻居家的小哥哥扎西,总喜欢牵着她的手,跳着跳着就开始对她唱情歌。
  “呀——呼——”就在一段旋律告终后,大家齐呼着,而后加快了速度,撒开双臂,侧身拧腰,挥舞双袖。卓嘎双袖一挥,有如白色的长丝带飘在了夜空中。
  “雪山啊,我的家,我的阿妈拉,我要世世代代守护你。咿呀呀拉索,一曲呀拉索,掠过雪山顶。”弦子声中,飞出了卓嘎嘹亮而柔美的歌声,一旁的宕桑汪波听着,不觉放慢自己的舞步。他静静地望着卓嘎,忽然觉得,她的笑容简直比布达拉还要灿烂。

  卓嘎看到,宕桑汪波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醉人的笑。
  只是欢快的日子,似乎总是溜得太快了。当天色微亮时,这对恋人,却得依依不舍地在药王山下吻别。


  六、诀别
  如果她能知道,那仅有的一次见面,最后化作永恒的思念,卓嘎宁可自己从没遇到过他。
  “走走走,回去当我的小妾!”两位贵公子一哄而上,一人拉住卓玛的右手,另一人拉着她左手。
  “放开我!”卓嘎怎会任凭他们如此欺凌。两天前的那一次相遇,早已在她心中种下了情根。她无论如何,都要清清白白的。
  她认定了自己是他的人,她要等他来。可是这一次,她的宕桑汪波迟迟没有出现。
  “你放开她,她是我的人!”
  “给我滚!我先碰到她的,你胆敢和本少爷抢!”
  卓嘎疯狂摇着头,她想拿棉絮堵住自己的耳朵,因为她不想听他们的吵闹与威胁。“你们都给我滚!”她怒喝一声。
  “你呀你别傻了!在这种地方你还想清白么?跟我们走!”右边的那位贵公子阴阳怪气地笑着,卓嘎看着他的笑,几乎快要哭了。
  她的臂膀,几乎就要被这俩人活活给拉断了!
  “啊——”卓玛突然发出一声凄厉到足以划破空气的尖叫。这一声尖叫,发泄出了她心中所有的愤怒,也吓退了这两位贵公子。
  卓嘎一把拔下了别在头上的银发簪,朝其中一人的手臂上扎去。鲜血瞬时喷出,溅到了地上。
  “杀……杀人了!这贱人竟然想杀人!”受伤的贵公子不过是出了点血,就冲着大厅里乱吼乱叫。这一声喊叫,还把酒馆的老板娘也从一楼给喊了上来。
  “够了!”老板娘指着卓嘎的鼻子,又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你别再来了!这里不需要你了!”
  卓嘎也不想待在这儿,没等老板娘絮絮叨叨地咒骂完她,她就摔门出去,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离开后,她不再去酒馆子跳舞,而是去了一个同乡的杂货店里头帮忙看店。
  每天,她都坐在店铺里,一边清点着货物,一边静看着街道上的行人,可是宕桑汪波就像人间蒸发了。
  她有时候会出去,会来到药王山下——他们最后分别的地方去登上一会,可是他也没出现。
  “摄政王仓杰嘉措想要毒害拉藏汗,今天被处死了。哎,昨天拉藏汗还把咱们佛爷也告到了中原的皇上那,说咱们佛爷,在夜晚出门寻欢作乐不守戒律!皇上大怒,要把佛爷押到北京去!”傍晚吃饭时,老乡无不唏嘘地说起了这件风波。
  这桩事情,拉萨的百姓们都在议论纷纷。
  卓嘎不懂政治。她完全不明白,仓杰嘉措和拉藏汗二人斗来斗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他们的佛爷一同扯上。至于说佛爷不守戒律,这简直就是诬告!
  其实原因不难理解的,身为他们佛爷身边的重臣,仓杰嘉措意图谋反,他们的佛爷自然是难逃一劫。
  第二天,她和成千上万的信众早早来到了哲蚌寺,大家都要去送别他们的佛爷。
  以后,他就不再是佛爷了,因为康熙皇帝要当面废了他的喇嘛之位。
  喇嘛们都身着绛红袈裟,一遍又一遍地为他们的佛爷诵经祈福。信众们纷纷对着他顶礼膜拜,不少人的眼睛,是红色的。
  今日的哲蚌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人山人海。
  就在卓嘎双手合掌举过头顶时,准备向着他们的佛爷磕头时,忽然间她的身子僵硬了。
  高台上,那个坐于最高宝座上,身着绛红袈裟的男子……
  他包裹在绛红袈裟中,阳光照亮了他脸上孩子般的笑,
  那头披散的卷发消失了!可是那双眼睛……
  不会的,不会是他!卓嘎相信她一定是认错了!
  可是她绝望地发现,自己没有认错,就算她认不出他的相貌,她也可以认出那双比湖水还要深邃的眼睛。
  “宕桑大哥……”她的手似乎死了,无力地垂下。她一遍遍念着,忽然间,她如一颗倒下的枯树般跪倒在地。
  眼泪,就是落了一地的枯叶。
  她的宕桑大哥……不是别人,就是他们最为敬爱的六世喇嘛——罗桑仁钦仓央嘉措。他不是什么宕桑汪波,他是布达拉宫的主人。
  她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是跪在地上。当送行的队伍离开哲蚌寺时,她甚至都没有力气再抬起头,再去看爱人最后一眼。
  他真的……真的做错事了……
  “这位……你是卓嘎姑娘么?”就在她哭到几乎晕厥时,一双棕色男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她面前蹲下,细细打量着她,对了对手中一张绘有她画像的小纸片。
  “佛爷要我,要我来找你。他说……如果你还记得他,就赶快忘了他吧。这些钱是他给你的,佛爷说,足够让你还债了,这事他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卓嘎望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紧紧抱着。她将脸贴在碎花布钱袋上,疯狂寻找宕桑汪波手心残留的温暖。
  “这位大哥,您能不能告诉我……他既然是佛爷,为什么还要夜里偷偷出来!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死么?”卓嘎的眼泪,一滴滴地打湿了那个布袋。
  宕桑大哥,如果早知道你会因此受到牵连,我情愿没见过你!
  “您冷静点。其实佛爷他,从来就不想当这个佛爷,当年是仓杰嘉措硬说,说他是转世灵童,可是……他根本不想待在布达拉宫里啊!所以他才会,他才从布达拉宫偷偷出来,去酒馆子里……”那男子哽咽了。
  卓嘎的泪,流成了一条河。
  “佛爷还要我再转告你,他说,不管你信不信,他的确没有忘记过你。他见到你之后四天,又去了,可是……酒馆子的老板娘说你走人了。之后,佛爷为了找你……几乎把拉萨大大小小的酒馆子都翻了个遍……”
  错过,错过了!
  两天的相差,却是此生无法再见。
  她的离开,换来了自己的生活平静,还换来了永恒的错过!

  七、东山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年幼的丹增只有四岁,可这首歌,他也经常挂在嘴边。
  “我说,咱们以前那位佛爷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能写出这么好的词儿来!”扎西听着儿子稚嫩的嗓音,笑了。
  宕桑汪波的那笔钱,帮她把剩余的债务都给还清了。她从未告诉任何人这笔钱的来历,只说是自己挣的。还债后,她嫁给了罗桑大叔的儿子,自小玩到大的扎西哥哥。
  “是啊,只可惜他后来都没再见到年轻姑娘了。”卓嘎正洗着碗筷。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在哲蚌寺时,她的宕桑大哥有没有在顶礼膜拜的人群中寻找到她的身影。
  除了卓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这是宕桑汪波留给她的情诗。就在宕桑汪波被押走的那天,那位侍从把纸条转交给了卓嘎。
  宕桑汪波知道卓嘎不认字,这词的内容,是那侍从告诉她的。
  她牢牢地把这词记在了心里。和扎西结婚后,她找到了村里的乐师,把那张纸交给了他,问他能不能作出首歌儿来。
  这首歌太美了,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对它有着特别的热爱。
  而那张由宕桑汪波亲手写下的纸条,卓嘎把它埋葬在了一朵八瓣格桑花下。
  “阿妈,你怎么哭了?”丹增看见母亲流泪了,伸出了小手,擦去阿玛眼中的点点泪花。
  卓嘎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阿妈忽然想到,以前那位佛爷不在了。”
  他走了,在蓝汪汪的青海湖边得到了永生。
  她则走出了屋子,仰头看着山顶的那轮圆月。月华如水,东边的山顶,罩上了一层由月光织成的朦胧面纱。
  “宕桑大哥,你听到丹增在唱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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