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个性格倔强不服输的人,一生中似乎没有佩服过什么人。这一点我能够理解,一个见惯了刀光剑影,从死神手里重生了的人,早已看淡了生死,奉承和附和不属于他们。

然而,岳父实实在在是夸过一个人的。这个人,少他3岁,和他同在泰安荣军医院呆过。岳父说,他们都是特等伤残军人,我脖子里有弹片,有手脚但不能动。而他,经历上百次战斗、遍体是伤,是连手脚都没有的人。所不同的是,造成岳父颈上神经致残的是国民党顽固派,而他的伤,是美国军队。

他叫朱彦夫,负伤时是一名志愿军战士。

如果,没有沙河战役里身边炸开的那发炮弹,或许我也会像朱彦夫那样,去朝鲜战场。因为,华野第9兵团的3个主力军都去了朝鲜。岳父说。

我17岁负伤,朱彦夫也是17岁。他在一病区,一病区都是失去手脚的,需要特级护理。那时候,住院的残疾伤员很多,有抗战和解放战争负伤的,更多的是抗美援朝下来的,有一些伤得很重,比如平时与我要好的范贵礼,没有了双腿和一只胳膊。龙口老乡吕承通,也没有了两条腿,胳膊打残。还有杨军,腿也没了,在休养院当图书管理员。这些人都很年轻就负伤了,一段时间苦闷后,都坚强地活下来,勇敢面对生活。

朱彦夫伤得更重一些,我手脚不听使唤,拄着拐还可以慢慢挪动着走。而朱彦夫不行,他失去四肢,没法行走,生活不能自理,只能靠护理员照顾。但他不愿让人伺候,执意要自己做,一次次,不知摔倒多少次。后来,他坚决要求回老家,不给国家增添负担。终于回去了。是条汉子。岳父话语里充满着钦佩。

岳父还说,后来,朱彦夫回医院做过报告,讲的是回乡后如何战胜困难,自理生活,如何带领乡亲搞好生产,大家深受触动。为此,我查看了岳父的日记,那里有1959年11月23日岳父写下的一篇感谢信,那时,岳父是山东省荣誉军人第一休养院四大组的学习委员。当时,院里专门邀请了已经回乡做出贡献的杨奎元、朱彦夫、邱元喜等几位荣誉军人,给还在院里的荣军作报告。受组里委托,有点文化的岳父写下此信。

信里说:“我们四大组全体同志听了你们的报告,无不感到你们的伟大,和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你们是党的好儿女,人民的好战士。我们一致表示,向你们学习,不怕一切困难,坚决贯彻党的方针政策,关心体贴群众,和群众同甘共苦,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人民利益而忘我劳动……希望咱们共同向全国群英会提出今后的‘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见先进就学,见落后就帮’口号学习。祝你们身体健康,工作前进。”字迹潦草,有些模糊,那是岳父用脸和胳膊夹着笔写出的。岳父代表四大组给朱彦夫等人的感谢信留底4.jpg

其后不久,岳父也从疗养院回到了老家农村,开始了自己与伤残抗争的人生之旅,这一切,或许与受到朱彦夫以及其他人的影响不无关系。

时光很快,一晃,岳父离我们而去已经26年了。又一个“八一”建军节来临,我站在岳父的遗像前,寻找些什么。我想告诉他,今年,国家要隆重纪念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您的许多战友,尤其是牺牲在朝鲜那片土地之上的英灵们,可以告慰安息。

还有朱彦夫,您时刻牵挂着的人,如今,已经被树为全国的典型,获得了“人民楷模”的国家荣誉,被誉为当代中国的“保尔”。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朝鲜长津湖的那场恶仗,早已成为历史,深深铭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那场围歼战无疑十分惨烈,以至于许多年后交战双方都对此刻意回避。那个全连以俯卧的战斗姿势,化作一个个永不倾倒的冰雕,成为了中国人永远的骄傲。也是那个冬天,也在长津湖,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战斗最后关头引燃了手中的炸药包,如巨人般,用鲜血和生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而他们的首长,9兵团司令员宋时轮,回国前,面向长津湖方向脱帽鞠躬,泪流满面、不能自持……

是什么,让这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如此激动?是他亲眼目睹的一位位舍生忘死的铁血英雄!他的兵,为了祖国和人民,将魂灵留在了异国他乡,回来的,亦是遍体鳞伤……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1950年,朱彦夫所在的26军77师231团1营2连,奉命攻占和坚守长津湖以南的520高地。严冬里,穿着春季的单衣单裤,拿着简陋的武器,在生存都难以保证的情况下,一个连与装备精良的两个营敌人殊死搏斗,激战3天3夜,打退了敌人一次次疯狂进攻。

敌人除了付出尸体,没能踏上高地一步。炮火已将狭小的高地削去了一截,山头满布焦土。心惊肉跳的敌人,搞不清高地上到底有多少志愿军,打不烂、炸不死,在挡着他们的去路。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黑、湿重的云层猛然撕开一道口子,阳光泻向雪地。照在还活着的朱彦夫身上。原本冰冷彻骨的雪地,像是有了些许暖意。

四周都是碎石雪土、鲜血和尸体碎片。没有食物,阵地上一片死寂。全连官兵都牺牲了,静静地、不知饥不觉寒地躺在了异国他乡的山峰上……

喊话声断续传来,敌人在劝降。朱彦夫没有理会,滚进壕沟,找来破碎衣物缠在脚上。搜集些手榴弹,把3挺轻机枪架在不同方位,撂下几个弹夹。

 敌人攀爬上来,躲闪着向阵地摸进。只有六七十米了,朱彦夫一声大吼,猛然跃起,狠狠扣动机枪扳机,敌人倒下十几个,他抓起手榴弹,爆响声里夹杂着敌人鬼哭狼嚎。

雨点般子弹狂射过来,阵地前沿一片弥漫。敌人蜂拥而上,他们判断出阵地上已没有多少抵抗力。朱彦夫换上弹夹准备射击,只听一阵巨响,眼前一道火光,整个人飞向空中,轻飘飘恍惚之后,便没有了任何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被雪遮蔽的高地上,残存的尸体中,有个物体在缓慢挪移,身上覆盖厚厚的冻雪,一点一点向前蠕动,冻雪折裂不时响起“嘎巴、嘎巴”声……

这是朱彦夫,全连仅剩下的他,头部中弹,胸部、腹部重伤7处,肠子流出体外,左眼球被炸出。昏迷中,饥渴难忍的他,竟迷迷糊糊将流到嘴边的眼球吞了下去。为了不当俘虏,他要爬回部队。

雪是白的,血是红的,凭着惊人的生命力,他在雪地里爬行多日。那一会,他想起了蚯蚓,一条即将被冻死饿死的蚯蚓,在雪中蠕动。“雪蚯”侥幸遇到中国军队,他被从雪里扒出来,送进医院。几乎没有人认为他能存活,左眼成了一个空洞,腹部一道口子,流出的肠子是硬塞进去的,四肢冻得发黑坏死,流出的脓水散发着恶臭。为保全他的生命,医生只得一次次不断截肢,并进行了剖腹手术。他的两只小腿和两只前臂被全部截去,经过47次手术, 93天的昏睡,他才渐渐苏醒过来。醒过来的他,发现手脚都没有了,用残臂去触左眼,眼眶成了空洞。

17岁,失去了四肢和左眼,我以后还能干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血、疲惫、挣扎伴随着我。死亡近在咫尺,像阴云一样缠绕着。我声泪俱下,整天喊,一个星期不吃饭,天天想的是非死不可。”朱彦夫这样描述当时的心情。

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成了特残病号,时时要人照顾,万念俱灰的朱彦夫时刻在想要怎么死。多次自杀未遂后,他遭到了医院马政委的怒斥:“朱彦夫,你没良心!你死了,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吗?对得起给你治疗的医生、护士吗?”马政委的话,对他触动很大。连队一百多名战友全部牺牲的消息,让他冷静了下来。为了死去的战友,必须活下去!伤势稳定下来的朱彦夫转入了山东省荣军休养院。

 

尽管疼痛和不便每天伴随着他,但渐渐地,朱彦夫想通了,虽然已经没有了腿,没有了拳头,但他还是战士,是战士就需要勇敢。

不愿让人伺候,他不知道打碎了多少饭碗。他试着用残臂自己吃饭,为了站起来,他咬牙坚持训练。在痛苦的时候,他用嘴“衔起”班长送给他的破口琴,尽管没有半点音乐细胞,不会简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哑’的突破,‘声’的重响!《大刀进行曲》《八路军军歌》一一吹过,终于,将积聚心头的压抑发泄出来。

朱彦夫在泰安疗养院和战友合影.jpg正在大家为朱彦夫高兴和加油的时候,4年之后,已经忘记怎样走路的朱彦夫,突然迈出了人生中令人震惊的一步。不能让国家养起来,我要回家。倔强的他不愿意继续留在休养院,等人喂饭,让人伺候。他觉得,就这样躺着,享受休养员的生活,是一种嘲讽,更是一种压抑。他还年轻,还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做一些事情,哪怕事情一点点。

“打仗得豁上死,生活也得豁上死。我还残存一截躯体,两只臂碴,一张嘴巴。带两条假腿,回家乡重新生活,试试扼杀求生者的坚冰到底有多厚!”他这样自我鼓励。

态度坚决地找领导,三番五次逃跑。软缠硬磨,乃至“绝食”。荣军院领导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个清冷的冬日,朱彦夫被一辆独轮车推回了家。当没手没脚的他匍匐在母亲面前时,病弱的母亲近乎昏厥。贫瘠的大山养不起这重度伤残的儿子,悲痛欲绝的母亲苦苦劝说朱彦夫回到疗养院。朱彦夫理解慈母的心,瞒着母亲,悄悄把自己关进一间小石屋,开始了艰难的重生之旅。

如孩童般,重新学习吃饭、穿衣、喝水、排便和装卸假肢。像进攻“碉堡”一样,朱彦夫开始用残臂日复一日练习。一个动作每天要重复许多次,几十天过去,终于自己能吃饭了!在数不清的跌倒中爬起来,四肢的创面刚结痂,又被磨破,鲜血浸透了衣服和腿套。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终于站立起来。那时的他,体重只剩下50多斤。

练习写字,他用嘴咬住笔杆,口涎顺笔流到笔尖,洇在纸上,同未干的墨迹洇在一起……钢笔滑掉十多次,累得汗流浃背,终于写成4个大字。他告诉别人,那是“艰途觅生”,大伙愣住了,这哪里有字的模样!这就是朱彦夫最初的字。

“在我的生活中,失败是主要的,每干一件事情,总要有上千次、上万次的失败,才会尝到一点甜头。”朱彦夫说。

 

正是他特有的经历和毅力打动了乡亲,1957年,他全票当选了村党支部书记。

张家泉村是远近闻名的“讨饭村”——土地贫瘠、缺水、没电。朱彦夫把这里当成了战场,带领村民发起了棚沟造地、打井引水、高山架电的“三大战役”。

村子两山夹一河,出了家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坡。朱彦夫戴着17斤重的“铁腿”,走遍大大小小山头。腿被磨疼了,他卸下铁腿挂在脖子上跪着走,皮肉磨破了就爬着走、滚着走……没手没脚的朱彦夫,拄着拐杖,拖着假肢,用自己的特殊办法,一次次上了南山顶、北大梁,用仅剩的右眼扫遍山山水水。村子的发展,在他一次次的摔倒和摸爬中有了底数。

有一次,朱彦夫突然失踪了。10天里,全村人把村子内外找遍,全无踪影。原来他夜里一个人搞调查,拄拐过独木桥时,掉进了深谷。找不到人帮助,担心人们会送医院,他索性在山洞住下来。啃青苔、喝山泉。只有经历过无数奇绝的战士才会如此。当他终于回来,母亲长叹口气,说:“俺家门里上数十八辈子,就出了你这么个‘能人’,俺担赔不起哟……”其实,别说十八辈子,就是再多,也难找出这么个“能人”,这就是从长津湖炮火里滚出来的志愿军战士!

要脱贫,先改地。朱彦夫天天泡在工地,用两只残臂夹着铁锹。很多次,干着干着,“扑通”一下摔倒在地。终于,2万多土石方搬运完,2000多米长的暗渠修成,“赶牛沟”成了平展展的耕地。当年,增产粮食5万多斤。

地整好后需要水,数九寒天,张家泉打井工程热火朝天。井底见了水,朱彦夫放心不下,非要下到井底看看。等到大家把他拉上来时,假肢却怎么也卸不下来。天气太冷,残腿磨破了,流出来的血水结成了冰,把假肢和残腿冻在一块了。“真是个铁打的汉子!”乡亲们说。

为让村民早日用上电,朱彦夫乘火车四处联系材料。夏天里,为省下住宿钱,他睡在博山的马路边,卸下假肢当枕头。过路的人同情他:“这人真可怜,没儿没女的……”也有人扔下几分钱。经过7年努力,终于筹齐架电材料,村子摆脱了点煤油灯的历史。而出差的所有花费,全都来自于朱彦夫的残疾金。

朱彦夫和乡亲在麦地里2.jpg要脱贫,先脱盲。朱彦夫办起了图书室和文化夜校,自己当起老师,夜校离家2里路,他天天晚上风雨无阻。那年大雪夜,他摔倒在坡上,忍住疼痛,用残肢一点点往夜校挪。乡亲们寻来,含泪把他背上讲台。他的心血没白费,大队和各生产队的历任会计,都是夜校的“毕业学员”。

经过25个春秋,朱彦夫带领大伙终于把沂蒙的一个穷山村,变成了全乡的先进村。张家泉村一跃成为全县第一个有拖拉机、最早实现水浇田过半、全镇最早通上电的村,村民人均收入始终保持全镇第一。

 

1982年,朱彦夫因病辞去了村支书职务。放下锄杆子,他又拿起了笔杆子。那是源于对指导员生前的承诺,指导员让他活下来,把历史写下来,把死去的战友们记下来。老首长迟浩田也鼓励他,让他把亲眼目睹的中国军人的勇敢写出来,把重残后信念不倒、意志不减的精神写出来,缅怀先烈,教育后人。听过他报告的人,也都请求他写书。

首长的鼓励,同志们的关怀,在他心中燃起一团火。他暗下决心,战士职责就是拼搏,这座没有硝烟的堡垒,一定要攻克!

于是,从未上过学的朱彦夫一点点“啃字典”。多少回,为一个字词,他一查就是几十分钟,4本字典被他翻烂。一段时间,他昼夜不分,睡梦中,想起一个“好句”,赶紧爬起来记下,一晚上“折腾”五六次。半夜三更会喊着“冲啊!杀啊”,从床上滚下来……

失去双手,他只能蜷缩床上。残肢抱笔,在截肢的腿干上垫上东西,放上纸夹,用嘴衔笔来写,半天才“拱”出一个字。后来,嘴、臂并用;再后来,将笔绑在手腕上。弯腰弓背,摆臂屈腿,写作时间长了,残臂创面神经疼痛难忍,一阵阵头晕目眩。

夏天,蚊虫叮咬全身疙瘩,口中涎水,头上汗水,残臂上的血水,流下来湿透了稿纸。冬天,双臂冻得麻木,笔掉在床上,毫无知觉,划拉半天,写不上一个字。为回忆一个情节,他会不吃不喝呆一两天。屋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床上,到处是散乱的、揉皱的稿纸。头发乱草般直竖,胡子拉碴,脸色蜡黄,两腮深深塌陷。

朱彦夫用铁丝做套子写东西2.jpg就这样,朱彦夫支撑残躯,以惊人毅力,7度春秋,7易其稿,33万字,用掉半吨纸,将一部饱含着激情和热血、激荡着共产党人浩然正气的生命之作——《极限人生》,捧给了世人。

拿到书籍,朱彦夫按捺住心头狂喜,小心翼翼捧起,尽情地闻着散发着墨香的特有味道。他把自己关进屋里,在书的扉页,恭恭敬敬写满牺牲了的战友们的名字。双膝跪倒,泪流满面,将书点燃。袅袅飞烟里,那字字句句,幻化成一曲悲歌、一幅挽联,唱给了烈士们期盼已久的魂灵,飘荡在浸透他们生命和忠诚的山河之间。跳动的火焰中,他似乎看见了自己7年里煎熬中跋涉挣扎的身影,看见了战友们赞许的笑容……

其后,他又完成了长篇作品《男儿无悔》。国防部长迟浩田亲笔题写书名并题词:“铁骨扬正气,热血书春秋。”

我就用这半块躯干,不管是滚、是爬、是写、是说,我尽上我的职责。他说。

命运给了我太多的苦难,所幸的是,我始终用战斗的姿态去面对。在苦难面前,我也会有犹豫和彷徨,当最终跨越和征服这些苦难后,我对自己庆幸!能够把痛苦和磨难踩在脚下,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去笑傲生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感到骄傲和自豪的!他还说。

2019年的金秋,北京人民大会堂,习近平主席亲自向国家勋章和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颁授勋章奖章。86岁的朱彦夫因为身体原因,没能亲临颁授仪式现场。家人把他推到电视机前,他用微弱的视力,看完了整个颁授仪式。面对“人民楷模”这份国家荣誉,他说:“我感到很荣幸、很光荣,也很高兴,但是我所做的极其有限。”

极其有限,一个让生命诠释出极限人生的铁血战士,面对国家和人民给予的最高荣誉,却是那般自然与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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