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进屋打晏伙!”

  那次与先生走进元明坳上余升村的一个弯里,一位长者坐在自家门前,见我俩,如此招呼。

  先生很诧异:“你认识这里的人?”

  我笑而不答,对着那长者笑道:“谢谢您老啦!”

  先生云里雾里。还真以为我认识这个村庄的老人。我得意告诉先生,这就是我们老家过去的礼数,如今还有人沿袭着。凡是看见路过自家门口的人,不管熟悉与陌生,都会来一句:“来,进屋坐坐,打晏伙。”不讲客套的人,听见这么一招呼,也就随之进屋,讨一碗水喝。好客的主人,也会拿出自家备有的点心、小吃,给路人吃。

  “打晏伙”的“晏”,我们老家读“an”,有的人根据读音就用“案”字,于是“打晏伙”,也就是“打案伙”。我的富有学养的高中语文老师邓扬国老师与我商酌,觉得还是用“晏”字准确。在我们耒阳方言中,“晏”字还保持古意,广东白话“食晏”是介于午饭和晚饭之间的那一餐,相当于饮下午茶之意。

  “打晏伙”,有的地方,是指吃中饭。比如耒阳乡下如今还有把吃早餐叫做“打早伙”,吃中饭,叫做“打晏伙”,吃晚餐叫做“打夜(读ya)伙”。

  老家的人们招待客人特别热情,除了一日三餐,还在中饭和晚饭之间,给客人吃点心、小吃,这就是所谓的“打晏伙”。

  儿时,我们最喜欢“行人家走亲戚”。

  过年拜年不用说。到亲戚家拜年,尤其到了外婆家拜年,吃了早餐不久就是“打晏伙”。过年时候的“晏伙”无外乎是吃油煎糍粑或者面条。小孩吃糍粑的时候,喝胡椒开水,大人吃糍粑的时候,边喝酒。他们一年时间里难得如此集中在一起,一杯酒下肚,有说不完的家常。话农事,议收成,东家长,李家短,说着说着,甚至面红耳赤进行争论。我们小孩才不管那么多的事情,趁着大人在兴高采烈说道的时候,溜之大吉,呼朋引伴,在外公家里那大厅屋里踢毽子、跳房子,不亦乐乎。

  累了,回到外公家。厨房里正在热火朝天做中餐。舅妈洗菜切菜炒菜,一气呵成,表姐表妹生柴火,表哥表弟做“走动”,专管把炒好的菜,端到火屋里的方桌上,醉酒熏熏的大人们还在喋喋不休议论。舅舅麻利地把方桌上的“打晏伙”剩下的糍粑拿开,又温一壶湖子酒上来,挨个酒杯斟满湖子酒。

  舅舅举杯说:“来,起杯!”男人们又开始边喝酒边吃菜边议论。待他们酒过三巡,小孩的中餐已经吃完,于是,又来到大厅屋里,继续踢毽子跳房子,或者你给我织辫子,我教你扎鞋底的花样。玩累了,坐到扣在大厅屋角的打稻机上的“簧桶”上,双脚自然垂下,比新布鞋,评新衣服。看谁的新布鞋上面有绣花,看谁的新衣服更漂亮。那时候,比新衣服的时候,我总是黯然。我们家孩子多,妈妈用棉布染成蓝色给我们做上衣,染成黑色做裤子;但是,比新布鞋的时候,我可以扬眉吐气,妈妈的绣花,是我们弯里的一绝。许多妇女在给女孩子做布鞋的时候,会拿着鞋面给妈妈画花样。妈妈用画粉在鞋面上随意一画,就是几朵鲜活的花儿。但是,不是每一个妈妈都能依着花样绣出鲜活的花朵来,这就是绣工的差别了。过年,脚上那双绣花鞋,一针一线里都藏有母亲深深的爱。母亲很爱美,也深知女孩子都爱美。她没有办法让自家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有办法画龙点睛——在沉暗的衣服下面,来一双鲜艳的绣花鞋,真有二两拨千金的功效。

  时间就在那样温馨而又惬意的气氛中缓缓流动。我们正在兴致勃勃地评论新衣新鞋。舅妈站在她家门前喊:“外孙女啊,打晏伙咯!”

  下午的“晏伙”又摆上了方桌。这个时候,大多都是肉汤煮面条,面条里藏有两个荷包蛋或者藏有“鸡把子”。几个舅妈都知道我家孩儿多,难得有鸡蛋和“鸡把子”吃,总会想方设法让我们多一些。一碗面条吃完后,天色已晚,我们也许会老老实实待在火屋里的火炉边,双脚踩在火炉边沿,双手伸到火炉上烤火。大人们有的喝醉了,沉睡在的床上,鼾声四起,而不再“打晏伙”。我们在烤火炉上昏昏欲睡中,晚餐已经摆上方桌。

  过年,主妇们忙得不亦乐乎。三个正餐两个“晏伙”是待客的基本礼数。当然,这是讲究的人家。有的人家也只有下午才有“打晏伙”。

  我们当地有俗话说:“做客三日饱。”在那样缺衣少吃的年代,主家想尽办法让客人吃饱吃好,不仅仅是礼数,更是相融相通的人情,这人情,散发着最柔美的光芒,这光芒照进人心,会温暖一生。

  儿时,更喜欢家里来客人,或者请匠人师傅。

  尤其过年正月十五“出节”以后,妇女之间的“行人家”情形,记忆犹新 。外婆舅妈一起来到我家。妈妈用尽心思招待。妈妈的“晏伙”丰富多样,不仅有油煎糍粑和煮面条,妈妈用沙罐闷出的黑豆,加点红糖,是儿时的美味,用甜糟加鸡蛋加淀粉煮出的小吃,更是让人回味,最忆妈妈的“米豆腐”,葱花飘香,酒浸辣椒提味,吃得冒汗,吃得舒爽极了。

  家里每一年都会请匠人师傅,或者是请裁缝师傅来缝纫几天衣服,或者是请泥匠来家里给杂屋“扶墙”,或者是请瓦工来家里给屋顶“拣瓦”,所谓“拣瓦”,就是到屋顶上,把烂瓦拣出来,重新排上新添的瓦片,以防止房屋漏雨。这些匠人一般都是秋天请来。

  请匠人师傅来家里做事,好饭好酒招待,中间还要打两个“晏伙”,我们小孩也随着沾光。上学回家,或者砍柴回家,家里方桌上用罩子罩住的,就是客人吃剩下的“晏伙”。

  做“晏伙”的食材根据当季的时令而定,而“晏伙”的花样,就体现一个家庭主妇的贤惠和智慧。

  如今,老家乡下人“走亲戚”时候,还有“打晏伙”的习惯。称职的主妇,让客人吃饱吃好,是义务,也是天职。

  这让我想起英国的下午茶,想起如今小资们追逐的“英式优雅”。英国的下午茶,起源于英国的贵妇人的沙龙文化。这种下午茶,食品只是摆相,几个贵妇人优雅地坐在那里,伸出纤纤玉手,矜持端起描金的茶杯,轻轻地啜一口茶,那是有钱和有闲阶层拿出的腔调摆出的悠闲。

  而我们老家的“打晏伙”习俗,同样可以溯源到古代的茶文化。由唐代以前的“吃茶”,到唐代以后的“品茶”以及“茶宴”,再到明清以后由“茶宴”而形成的一种独特的饮食文化,由此而因地域不同产生的特色风俗和美食,中国式的“小吃”应运而生,如广东的早茶,吃的不一定只是茶,还有一道道的美食。那么,我老家的“打晏伙”习俗,是主妇们巧花心思,做出的一道道小吃,拿出的是诚意摆出的是风尚。

  如果你走在我的家乡,路过人家门口,有人喊:“来,来,进屋坐坐,打晏伙。”你不要诧异,也不要矜持,走进去,坐下,喝杯开水,吃些点心,与乡人话话家常,然后,你拍起屁股就走人,没有人会你说你唐突的。当然,这种邀请陌生人进屋“打晏伙”的习俗已经在慢慢失传,倒是那些住在大山深处的老人或者仁厚的人家还保持着这样的礼数。(2017-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