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一个花瓣轻轻落在松软的草地上,惊醒寒士。

  寒士一骨碌爬起身,鼻子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黑洞洞的大眼睛盯牢黑洞洞的夜。黑洞洞的夜里有奇异之光,天上星星在行走,地上树在疯长,枝桠和叶子都和白天有所不同,树丛里有花在开,一个花瓣落在地上,黄色的花瓣落在绿草上。小动物在草丛里穿行。

  “有个花瓣落了!黄色的花瓣!”寒士对睡在身边的女人说。女人和寒士一样丑,头发一样凌乱,还在睡。

  “我去看看。”寒士下了床。

  “那么,你一定又去看花瓣。”寒士的鞋很大,提不上,趿着,踢踏作响。女人醒了,没睁眼睛。

  “是的,有个黄色的花瓣落了,亲爱的西恩!你知道,那景象真是……也许还有其他花瓣要落。花瓣飘落的样子真是太美了。我怎么能不去看?”

  “那么,你回来吃早餐吗?”

  “哦!当然,我不回来。我可能会耽搁很久。不过晚饭我会回来吃,我只需一杯水,再有两片面包就够了。也许我到了晚间也不会饿呢,也许我会带点什么吃的回来。”

  寒士趿着大鞋走出家门,夜色正浓,空无一人,因此没人看见寒士衣衫破旧。他的裤子很特别,屁股上有了破洞,人们在白天能看见里面的花短裤,那是长期坐在地上的结果,上衣明显瘦小,袖子很短,手腕露在外面。邻居送来的衣服,能系上扣子已经不错,寒士很满意。

  寒士骄傲地走在那条再熟悉不过的煤渣路上,脚下沙沙沙,白天听不到这么纯粹的声音。寒士在睡梦中听到了那个黄色花瓣落地的声音,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他能听到大自然的所有声音,用心听,然后画出来。那是他的花瓣,是他自己的,他必须珍爱。他带着画架,他要画下那花瓣落地的景况,还有午夜的太阳,也要画,回来要着色,着黄色,纯粹的黄。如果幸运,再过几个小时,也许能遇到朝霞满天呢。

  这天,寒士收获果然很大,他画了许多素描,画了一个树林,画了一座花园,画了一个乡间小屋,画了四棵树,后来还画了农田上空升起的太阳。在他最最精心描绘的树林里,草地上躺着那个夜里落下的花瓣,事实证明那真是片黄色的花瓣,在后来升起的太阳下黄得耀眼。这么明媚的黄色花瓣除了寒士没人注意。当然,总是这样,一个生命季节结束了却没人看上一眼,但寒士知道花瓣的分量,他用心捕捉到那花瓣一生里最绚丽的时刻,飘落的时刻,那是眼睛看不到的,要用心,就像他的画,画的不是眼前物,而是心里的景致。

  下午往回走时,寒士经过一个土豆市场。

  他喜欢那些卖土豆的人,许多人他都认识,他想寻一个特别的人画一张特别的肖像,如果可能,如果幸运,会有人给他两个土豆,那他的晚餐就不止是两片面包了。

  寒士心里充满希望,开始给烟斗点火,再抬头时,看见了另一个寒士。

  另一个寒士也瘦削,衣衫也破旧不堪,模样和寒士一般不俊美,甚至更丑,眼睛小到可以忽略,额头很高,胡子很长,正弯腰捡拾人们丢弃的土豆,身后筐里装着他一路采来的野菜,是鱼腥草。他把捡起的土豆在衣服上蹭蹭,然后放进身后筐里,动作很特别,衣服也特别,像日本版画里的服饰。寒士肯定自己过去从未见过另一个寒士,应该过去打个招呼。

  嗨!先生!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送你两片面包,你能给我当模特吗,让我把你捡土豆的样子画下来?

  当然可以,可是你的晚饭怎么办?你不是仅有两片面包吗?

  上帝啊!你怎么知道?

  从你第一次住院,我就来了,我一直在你身边。

  寒士面有羞怯,低下头,说:邻居们总是误会我,我不会伤害谁,可他们以为我会伤害,把我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我知道,另一个寒士说,我不在意在些。好吧,我们走吧。

  去哪里?

  你不是要画我吗?

  哦!可是,去哪里画呢?介意去我家吗?

  我们还是去磨房吧,另一个寒士指着前方。

  哦!我知道,我画过那磨房。

  可是寒士不知道,磨房后面有条小河。两位寒士走到河边,晴朗的天际响起隆隆雷声。

  这是什么地方?寒士问。

  浣花溪,另一个寒士回答。

  浣花溪?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只知道罗纳河与瓦兹河。

  出现一条美丽的溪水,溪上有桥,两岸是柳,这情景只有日本版画里才有,纯粹的东方美,颜色光灿灿。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入门四松在,步履万竹疏,花径柴门,曲径通幽,花有向日葵,有鸢尾花,有盛开的桃花和扁桃,有一个金黄色的草垛,一个拿手杖的老太太在一条林间小道上走,惟一遗憾的是没有丝柏。

  这么美丽的地方,我竟然不知道!寒士感慨。

  这样的美丽,你以后也会有。另一个寒士说。

  不可能,我的画没人喜欢更没人买,我没钱建这样的豪宅。

  别人会给你建,相信我,没错的。认识下吧,我叫杜甫,这是我家,别人叫它杜甫草堂。

  我叫凡高。

  在一间宽敞明亮理石铺地的房间里,杜甫给凡高当模特,弯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剥土豆。

  凡高手拿画笔,龙飞凤舞。

  期间,两人讨论了许多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理想。

  凡高说我最大的理想是吃饱饭,这对我的健康很有好处,我最长的一次是一个月里都没吃过一顿饱饭,瘦得像条狗。

  杜甫说我最大的理想也是吃饱饭。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我的小儿子就是饿死的。杜甫说自己当年在湖南湘江被突然而来的洪水围困,连续饿了9天,被当地县令救出来后,猛然间吃到太多牛肉,喝到太多酒,有了一生中少有的一次撒欢饕餮,以至于当晚就送了身家性命。

  这样说时,杜甫没有愁容。

  凡高说看来你是活该挨饿的命,饱不得更撑不得。

  杜甫说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并且,看样子,你不在意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凡高说除了作画我什么都不在意。

  杜甫说看得出来,你天生就是个画家。

  凡高说提奥也这样说。

  你弟弟?

  是的。他供养我吃穿和作画。

  杜甫说你比我强,我没有弟弟,只有朋友,朋友中严武帮我最多,我感谢他。

  朋友跟弟弟不一样?

  你是不知道,严武他性格不好,我需要忍耐很多东西。知道喈来之食吗?

  不知道。

  就是扔给你一块剩骨头。

  饿的时候我会叼住所有的骨头。

  我也会。我这辈子没少叼剩骨头!但是严武脾气不好,有两次竟然要杀我,搞得我一去他那里就手脚抽筋浑身乱抖。

  你这样容易得精神病,得了这病不舒服。

  随即两人谈到尊严问题,都觉得和吃饭比起来,尊严不重要。

  那么,我没明白,你连饭都吃不上,怎么可以住这么好的房间?多么美好的宫殿啊!凡高一边画一边问。  

  呵呵!这庭院,300多亩,我哪里住得起?我住的是茅草房,巴掌大,搪不住四级风。之前我还住过庙呢!你看到的这些豪华套间都是我死后别人建的,好像我生在这里又死在这里一般,好像我一直在这里很安逸,其实,都跟我没关系。  

  严武盖的房?

  不是,严武比我死得早,严武没见过这阵势。是这样,我死后别人开始喜欢我及我的诗,评我为诗圣,说我是诗歌第一人,然后在我的茅草屋周围盖了许多大房子,你盖一间,他盖一间,盖了一千多年,每个朝代都盖,一来二去盖成现在的模样!呵呵!我对此一直没有发表意见。

  你常回来看看?

  不!我不常回来。我在这里跟在别人家一样,不习惯。我这次是专程来看你的,因为我留意到你的痛苦。

  是的,我非常痛苦。凡高说,你要是如你所说那样了解我,就该知道我没有房子住。我租房住,我弟弟一直救济我房租和面包,有时也会把他不穿的衣服送给我。我的家人和亲戚都反对他这样对我,大家希望我自生自灭,没人在意我。还有邻居们,他们一致认为我精神不好。其实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作画,每天再有足够的面包,就可以了。我想画出让我弟弟满意的作品,然后有人买,这样可以报答我弟弟为我做出的牺牲,但我的画没人买,没人觉得好。我的画换不来面包,这让我难过,让我发狂。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时眼前的景物都很奇怪,山在骚动,太阳在旋转,柏树和橄榄树被高温扭成弯曲的形状,颜色,主要是黄色,一片糊焦,兰色变得暗淡,朱红变得褐乎乎的。

  但是,你画中有节奏感,有旋转的曲线和崩溃的形体,线条虽然混乱,透视却是清晰的,杜甫说。

  哦!我那是不安。我一直不安,我尝试过许多办法,宗教、人道、艺术,全尝试了,还是不安。我总在想着宇宙融化这件事,宇宙正在融化,对吧?

  宇宙是安静的,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所以我觉得你画的可能是你想象中的情景,或者是你头痛晕眩时见到的东西。

  也许吧,老杜!我一直不晓得我的作品是不是不如别人,比如我的表哥毛威,比如修拉和高更……有时,我羡慕他们。我想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们。

  老凡!据我所知,你比他们都出色许多倍,就像我比汉代大家杨雄、枚皋出色一样。哈哈哈!

  怎么验证?

  这草堂可以验证,纪念皇帝也没这样纪念过呀!我头一天死,第二天就出名了,就进入了最伟大文艺工作者的行列。

  你只写诗不画画吗?

  只写诗。

  十四行诗?

  不,五言、七言,新题乐府什么的。

  抒情?

  对,抒情,也叙事,也写景物,也写人物,就像你的画。知道吗,我们有许多一样的东西,我的诗,你的画,表达的都是悲哀,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伤感,我们都是“吐胸中之造化”。

  天啊!你说得太对了,你了解我。

  了解很多,甚至所有,比如《挖马路的人》、《剥土豆的人》、《收集海草的人》、《挖土的人》、《缝衣的女人》、《忧伤》、《矿工返家》什么的。

  《麦田上的乌鸦》呢?

  也知道,像黄海上的鸥。

  还有《悲伤的老人》呢?

  就像我的《三吏》、《三别》。我们都是感受到什么就描述什么,不媚俗。

  谢谢你如此了解我。除了提奥,没人肯这么走近我。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要带我走,这样我就可以成功了,就如愿了,可是我担心我走后提奥会难过。

  那就别急,就让一切自然发生好了。很多时候,我们活着不是为了发现和创作,而是为了寻找食物,这是悲哀的,浪费生命。许多人意识不到这一点,比如你,你如果继续坚持,包括坚持你的偏执,等待你的还是没有尽头的饥饿,生活不会丝毫改变。这是我看不得的,这让我想起我自己的一生。

  说得多好!我承认我被说服了。可是,人们真的会为我建一座宫殿般的草堂吗?如果真能,就叫凡高草堂。你这里的殿堂楼阁多么美好,还有那么多名人题写的诗词。

  都是后人搞的,附庸之作,与我无关。

  很漂亮,可以入画。

  你也值得建一座漂亮的宫殿。

  我没那么高的要求,我只希望我的某一幅作品,比如任何一幅“向日葵”,两朵的,五朵的,十五朵的,随便哪幅,能卖上200法郎。

  哈!你的作品,你一死,信不信,任何一幅都能卖出好价钱。

  300法郎?

  多!

  1000法郎?

  多!

  10000?

  百万、千万都不止。

  此话当真?

  走着瞧。

  太好了!我希望我弟弟提奥能拥有我所有的画。我希望提奥能住进我的宫殿草堂,还有我弟妹约翰娜和他们的小儿子——他叫了我的名字,也叫文森特。

  这才是我们的完美生活。

  我有点轻松了,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的。

  这就对了。我们不属于现实社会。虽然我们可以照亮历史,但现实里我们自己却看不到一丝光亮。

  让往事悄然走远,只留下清澈的心。对吗?

  让我们相互温暖。

  可是,我喜欢在夜里听到黄色花瓣轻轻落在松软的草地上的声音。

  天堂里一切都有,独没有饥荒,没有卑贱,到处是欢颜和安静,许多黄鹂唱啊唱,无数白鹭飞啊飞。

  超级黄鹂,想唱就唱?

  对!神仙白鹭,想飞就飞!

  向着金色的太阳?

  青春作伴好还乡。

  我去。

  来吧!

  2006.5.10

  后记:

  770年,诗圣杜甫久饿后突然得到食物,腹胀而死,于湖南。

  1890年,画圣凡高开枪自杀。

  1987年3月30日,凡高的“向日葵”(15朵)以3990万美元的天价被日本人买走,震惊全世界!

  1990年5月15日,凡高的“加歇医生像”在拍卖会上卖了8250万美元,成为艺术品拍卖的最高价!

  2006年4月7日,米奇参拜杜甫草堂,眼睛一度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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