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问:你最喜欢哪个城市?小时候,也总有人问:你爸好还是你妈好?我说:都好。问者不甘心,又问:谁最好?我就坚定而不合规范地说:都最好。现在,我比那时有了长进,长进的标志之一,就是碰到“最”字的时候,态度比较慎重了。我喜欢的城市很多,大到国际超级都会纽约,小到北京的卫星城密云和京师门户张家口(我的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说,张家口的城市规模,已经超过蒙古首都乌兰巴托),但我实在不好说,哪个城市是我的最爱。我最爱的,确切说,只是某个城市的某一点或几点、几十点,与此相应,又总能发现一些我不太喜欢的地方。比如北京风味中,我最喜欢烤鸭炒肝煎灌肠,却不喜欢豆汁儿,但我知道应该宽容。既然我无权取缔豆汁儿(国务院好像也没这个权力),那么,宽容就是最好的选择,不但养肝益气,格外还多饶了一份高风格。

  走的城市多了,会让人眼界开阔,宽容度增高。同时,对比度、期望度也会增高。喜欢是一种需要主客体共同作用的感觉,得物我交融,相看不厌。凡是给我的生命带来亮光的城市,都会令我终生感念。感念至极,会情不自禁地遐想,假如上苍愿意费点事,把我喜欢的城市统统捏到一起,那该有多爽!

  我出生在沈阳,却常住在北京,京沈都是北方城市,相距才六百多公里,可是,如果由专家分门别类,详细列出表格,两地至少会有一万种不同。我不是专家,可我凭个人感受,也能转眼间说出许多不同:比如北京餐馆很少有沈阳人爱吃的溜肉段、酱茄子,有也做得不地道,而沈阳则很难举办北京常见的大型音乐会、朗诵会;沈阳的夏天比北京凉快,北京的山地比沈阳的壮观,等等,不胜枚举。有些差别是细微的,比如吃火锅的方式;有些是显著的,比如城市行政级别;有些是稳定的,比如气候和地貌;有些是变化的,比如建筑和物价……总之,谁也无法用几句话说清京沈两地的不同。正是由于这无数的不同,分别构成了两个城市的可爱与美丽,缺点与局限。

  在沈阳,谈吐风趣的人比比皆是,随便哪一位散步的老人或卖菜的小伙儿,都可能说出含金量很高的妙语,令你开怀一笑,会心一笑。“会心”很关键,苦难深重的东北人,乐观倔强的东北人,大家的心都“会”在一起,同呼吸,共歌哭。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后来,虽然调到北京,又出了国,但我总能找到机会回家。一回来,立刻跟昔日的死党接上“组织关系”,大家捶打笑骂,亲如以往,好像原本就没有分手。东北是我的生母,北京是我的养母,生母和养母都给了我源源不竭的宝贵营养。这两种营养的源头是一致的,有许多共同点,因此接受起来非常亲切。又有一些不同,使人感到新鲜。

  比如语言。语言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极其重要的一部分。有些北京人爱拿东北人的口音开玩笑,什么“太阳叶(热),赛(晒)银(人)右(肉),赛得银右好难嗽(受)”之类。开始,我不太乐意,甚至暗中上纲上线,认为是一种语言歧视。为了“反击”,我把北京口音中不太标准的字眼儿挑出来,也编了个段子:“我和一写(些)人在办公屎(室)打冰帮(乒乓)球,汗水流成了水坡(波)浪,一浪连(读第一声)着一浪。”时间久了,渐渐觉得,口音的事并不那么严重,各地的好汉凑到一起,找个由头儿高兴一下。现在坐出租车,遇北京司机信心百倍地发问:“您是东北人吧?”我就笑答:“您是不是觉得,我的口音特好听?”对方一愣,稀里糊涂点点头。“是啊,”我接着说,“来北京这么多年,我一直舍不得改呢。”当然,平常说话,我并不用已被弄得恶俗的所谓东北词汇“那旮嗒”“贼好”之类。若有人用这些词来概况东北语言,我不冷静时会说他很皮相,温和时会说他很单纯。

  北京人和沈阳人一样,非常可爱。我觉得,北京人最大的特点,可能就是“大”:大方,大胆,大气魄,大手笔,大义凛然,大有作为,当然有时也显得大模大样,大路货,甚至大而无当。反正好也是这个“大”,孬也是这个“大”,“大”得让人钦佩,让人喜欢,让人犯核计。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北京,有一个简便方式——就地取材,用它本身那个“京”字就好使。北京是世界少有的方正之城,其形状恰如“京”字中间的那个“口”。北京街道和人民性格大多平直率真,好比“口”字上面那一道横杆。横杆上面那一“点”是什么?是首善之区,是敢为天下先、不怕出头椽子先烂的象征啊。而“口”下面的那个“小”字尤为感人,它在说,北京的辉煌与伟大,是因为,有你我他这些小人物在做基础,无数平民百姓直腰,伸手,撑起了中华民族的北京。


  【小皇帝下乡】


  一群郑州儿童,由媒体组织,到农村“体验贫困”,增长爱心。爱心没增长,娇纵之心、冷傲之心一个赛一个,张口“乡巴佬”,闭口“土包子”,看什么都不顺眼,听什么都不顺耳。村里大婶请喝水,自带矿泉水的城里孩子不屑一顾:“这是人喝的吗?”请吃馒头,城里孩子质问:“你蒸馒头之前洗手没有?”大婶说洗了,另一个孩子又恶作剧地问,“那你蒸馒头的时候放屁了吗?”村里孩子摘了梨,递给城里孩子,得到的回答是:“我不要你的梨!今天我送你几个本子,你要好好学习,将来长大挣钱了报答我!”其他城里孩子则“俺”、“俺”地学农村孩子的口音。带队记者实在看不下去,劝了两句,城里孩子顶嘴:“你觉着这儿好,你留这儿呗。”“谁叫他们生在农村呢!”“农村人就得过这种生活。”

  看了《东方今报》的报道,我的第一感觉:好家伙,这哪里是现代中国的少年儿童搞活动?这不是一群小皇帝下乡吗!感叹完了,一连串问号接踵而至。

  农村孩子犯了什么错,在忍受贫困的同时,还要遭到小皇帝们的奚落?

  城里孩子有什么功劳,在种种资源和条件以及由此滋生的心态方面占据优势?

  如果鬼子来了,乡下孩子乐于掩护城里孩子吗?

  城里孩子刚出生时,一个个小脑子新新鲜鲜的,嫩嫩绰绰的,蜻蜓呀、小溪呀,装的都是些美好事物,为何渐渐又装了这么多令人反感的东西?

  农村不是矿井,不在地底下,而是跟城里一样,都在地面上,为什么我们偏偏要说“下”乡,或者乡“下”?我们成人,日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给孩子们潜移了什么,默化了什么?

  小皇帝在城里的时候,如何看待周围的普通人群?有没有三流九等、高低贵贱的观念?尊重自己的父母、亲戚和师友吗?尊重陌生人吗?

  小皇帝的父母是太上皇和太后吗?如果不是,为何把孩子活活弄成了小皇帝?

  娇生惯养的含义,仅仅限于物质方面吗?怎么娇生?如何惯养?娇生惯养的是身子,还是脑子?

  小皇帝心目中的偶像是谁?秦始皇?武则天?四大天王?八大玉女?种植能手?饲养标兵?人民公仆?公司老板?

  小皇帝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说法,那时的小皇帝如今长大成人了,说结婚就结婚,说离婚就离婚了,为什么新的小皇帝仍然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这一茬小皇帝在农村的表现尽管“混帐”,至少还有一个“优点”——有啥说啥,不加掩饰。将来他们长大了,会不会变得狡猾一些、“策略”一些:表面管农民叫兄弟,叫朋友,背地却对子女——小皇帝的小皇帝悄悄说,好好学习,不然跟乡下人一样没出息?

  郑州孩子瞧不起农村,那我们找一些更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甚至纽约、巴黎的孩子,让他们也来嘲笑一下郑州孩子,学学他们的口音,这样做,能不能带来某种心灵的震颤?以毒攻毒,用歧视治疗歧视,行不行?

  给全国的小皇帝办个班,让他们每天默写一百遍“人人平等”,管用不管用?

  你乒乒乓乓,问了这么多问题,你自己做的怎样?别没事人似的!你敢不敢说,你没对晚辈产生过不良影响?你敢不敢拍这个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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