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太阳像熟透了的倭瓜,在乔良岭的肩头扛着。快到傍晚的天还是热辣辣的,丝毫没有凉意。满山遍野的黄花开得艳丽多姿,散发着香水般的味道。不知疲倦的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不时为农忙的人们喊几声好。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好季节!葛老爹从绿油油的玉米地里直起腰,面部的肌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扔下锄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半天喘不过气来。田大妈知道葛老爹是硬撑着下地的。家里总要吃饭吧!光靠田大妈一个妇女怎么行呢?田大妈把水瓶子递给葛老爹,用毛巾给葛老爹擦了把汗,就坐下来给葛老爹捶背。葛老爹仰起脖儿,灌了两口,象老牛饮水一样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葛老爹叹了口气说,恐怕我是顶不过今年了,可我就是放不下山花你们娘俩儿……

  不等葛老爹说完,田大妈就抢白了,好好的尽说丧气话,你不是挺结实的吗?

  葛老爹说,自个儿的病自个儿知道!咳——好了,不说这些了。他的眼神便落在那片玉米地里。那是庄稼人的希望,干了大半辈子庄稼活,当了大半辈子庄稼人,不就是年年盼有个好收成吗?而这种盼望总象是一个梦,睡时甜甜地品味,不管醒来是不是存在,都感到说不出的舒坦。

  西边半边天象火烧一样红,乔良岭越发显得憨实、高大。

  田大妈的嘴里道不出什么,心里却有数。山花这闺女真不懂事,简直是太不懂事了。老爹要死要活的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却每天泡在五里湾那所破学校里疯。太不象话了!图那四十块钱的工资?咋就不知道自己有多贱呢?与其说在学校当老师不如说是当孩子王,瞧那认真的样儿,好象是干了什么惊天地动的大事呢!这闺女是尖是傻,谁愿在那地方呆?要是那地方好,那么多老师咋都走了呢?山花就这么个脾气,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去。这个孩儿呀,啥时候能够长个心眼儿呢?田大妈的话都憋在心里,她不是不想说,是怕山花受不了。就这么一个闺女,由着她吧?这终究不是个事儿。反正要合计合计。

  葛老爹一直把山花当成没有长大孩子,他不怨山花。他更怨自己不挣气。要是这腰能够象挑河那阵儿那样就好了,山花这阵儿早在北京城念大学了。这一个月来,葛老爹一直对这件事内疚。他总是躲避山花的目光,对山花百依百顺。那时候,他的脾气好到了极点,哪怕是山花的一点脸色,他都认为是对他的讥讽。

  葛老爹家的山花考上大学了!那闺女从小就看出有出息!山里能有多少新闻呢?所以五里湾人对新鲜事的嗅觉很灵敏。山花的录取通知书一到五里湾,消息就象长了翅膀一样在五里湾的四溜八庄儿传开了。山沟里出了个大学生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毕竟草鸡窝里飞出了只金凤凰。录取通知书是大红的皮儿,很是显眼。山花握在手里,贴在胸口,又爱慕地放在眼前,眼睛便闪出了晶莹的泪花,她感觉到了却了一枉心愿。接下来,她将把自己的大学梦亲手埋葬。自己埋葬自己将是一件多么壮烈的篇章,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她把通知书递给正抽旱烟的老爹手里,老爹知道,在五里湾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这次让他这么风光,谁都知道他闺女山花要出息了,闺女的荣耀就是自己的荣耀。他是跟闺女沾光了。他这辈子没白活,人活留名,雁过留声。随之而来的一副沉甸甸的挑子压在他肩头——开学的学费就是六千块。对他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这几年,葛老爹一直让药喂着,一年的收入不多,基本上都花在治病上了,这让葛老爹很发愁。那几天,葛老爹的腮邦子肿得老高,吃饭都张不开嘴。

  那也是一个火烧云的傍晚,山花把自己珍藏在内衣口袋里的通知书很珍重地捧在手里,象捧着一颗活蹦乱跳的心一样小心。她默默地走到燥坑旁,通红的炕坑象一张血盆大口,火苗象蛇信子一样馋馋地窜动跳跃。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切只能用终结来了结。她的手撒开了,大红的通知书在火苗上无力地飘着,飘着,随同山花的眼泪一起沉入凶猛的火焰里,化为灰烬了……

  葛老爹扒着门,看着山花从自己身旁奔跑出去。那一刻,葛老爹的腰彻底垮了。他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爬上了对面的毛贴岭,站在最高峰,象一棵枯树一样,抬起昏黄的眼神儿,眼前迷离了,十八弯通往外界的小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五里湾小学的校长是个下乡青年,据说老家在北京城,老婆、儿子都在落实政策的时候回城了,唯独剩他一个留下来了。后来,老婆、儿子穿着很讲究地回五里湾两次,主要是接老秦回城,老秦还是没回去,闹得很疆。再后来,秦校长的家人就没有再来过。谁也说不清当时老秦不回城的原因,都觉得老秦这个人老实,没有坏心眼儿,这也更拉近了他与五里湾人的感情。

  山花把目标就定在那所小学校里了。她想,高中毕业回来再去抢锄头就会把知识晒干了,总也发不了芽。在五里湾唯独能使知识发芽的就是那所破学校了。它是一盏灯,能够照亮十八湾贫脊的阴影;它是一盏灯,能够点燃她内心激情的火炬。她要擎起它,向前,向前。山花很诚恳地把自己的想法跟秦校长说了。秦校长托了托鼻梁上那幅厚厚的眼镜,显得很突然。你能行吗?秦校长虽没有说,表情里却丢出了这句话。山花看得出,她以为秦校长信不过她的水平,便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三好”学生证,连同期待的目光一起递给了秦校长。秦校长瞟了一眼证书,简单地一推,说,这些并不重要,我说的是你能不能吃得了苦!山花斩钉截铁地说,能!声音象铁球一样砸在秦校长的脚下,使老秦躲闪不急。那一刻,山花的脸上激情洋溢,血液沸腾。她就像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把铿锵的誓言留给每一位同志,真有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架势。秦校长的镜片里泛着幽蓝色的光芒,是期待与迷茫的交织。许久,秦校长说,这样吧,你先试试吧!也就是说,如果山花能干就干,不能干还可以打退堂鼓。这是校长的考验,山花这样认为。她想,试就试到底!

  以后,山花慢慢体会到了这种考验的严峻性。

  五里湾小学能称其为小学,关键是这里编有老师,有学生,有教室。山花来之前,老师只有一个——秦校长,老秦一身兼二任。学生是四溜八庄的,凑到一块不足三十人。教室是简易的泥坯篓,看起来摇摇欲坠。遇到刮风下雨,教室里不亚于闹地震。学校也曾来过几个老师,都被这所学校吓跑了。五里湾太偏了,偏得自己都找不到北了,五里湾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地图的那一点。“乔良岭,红牙山,过了毛毡十八湾”,当地人把进山的路编成了顺口溜。一座座山连绵起伏,哪里是尽头,哪里是归路,谁能说清楚?五里湾人想,能留在五里湾的外地人一定是圣人,所以他们对秦校长很尊敬。

  山花当了老师又成了一条特大新闻传开了。不过人们对山花是抱着同情对待的。山花给五里湾左近带来了负面影响。一个学习成绩全县第三名,考上了北京城里的闺女都没去成,谁家孩子还能飞出五里湾,做美梦吧!读几年书,能识几个字,会算帐就可以了,还有啥指望呢?山里人就这么现实,不会拖泥带水,简单得就像一杯白开水。这种无形的压力在山花心里搁了十几年。

  每天秦校长隔着宿舍玻璃看着山花满面春风地走进教室。山花怀里抱着几本书,昂着头,步子很轻盈,显得很自信。而后,教室里传来热烈的掌声,声音一次一次响声来,象海流一样此起彼伏。掌声里,老秦得到了一丝慰藉。孩子们太需要阳光了,但愿山花能够托起十八湾明天的太阳,老秦默默地祝福着,祈祷着。当山花的眼神瞥见老秦时,老秦显得很不自在,鬼鬼祟祟的,成何体统,老秦自己骂自己。老秦却在内心里斗争,他的鼻子、耳朵、眼睛都保持了高度的战备状态,都加足马力达到最佳的灵敏度,竭力捕捉着不和谐的音符。他想这不是对山花的不信任,而是对她的考验。而每一个细节,山花都把握住了分寸。朗朗的读书声淹没了老秦的感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山花领读。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学生们跟着读。

  校园的空气清新了许多,象是刚下过雨,天空澄亮澄亮的,间或有几只燕子飞来飞去,远处的山,近处的树都增添了几分浓意,长了几分精气神儿。

  对山花历时半个月的考察结束了,老秦是比较满意的。虽然也看到了一些小毛病,如她给学生们讲课时学生腔太浓,对学习较差的刘向伟、许梅香批评的比较多,每天的作业量太多等等。从学生的家长反映来看是满意的,现在学生们到家就不乱跑了,放下书包就开始写作业了。老秦想这是好事,小小年纪不带一带紧箍咒,哪知道活着的艰辛!山花的优点很多,每天早来晚归,对学生的作业判得很认真。她想了不少办法,比如说,她制作了一张光荣榜挂在教室后面,对作业做得好的就挂一面小红旗,作业做得差的就挂一面小黄旗。平时的出勤、值日、表现都有流动红旗,谁好谁坏都一目了然。老秦想,山花的三把火点得挺旺。

  老秦看中的并不是老师有多高的水平,他看中的是能不能在五里湾小学扎下根儿,这是最重要的。

 

  山里的雨来势凶猛,几天都不放晴。昨天,山花就发现六里铺的刘向伟和许梅香没来上课,今天又没来。这两个人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再这样耽搁下去,更要掉队。山花以为是病了,她打定主意去六里铺看个究竟。山里的孩子对上学没多少兴趣,这样一耽搁,说不定就不上了。她心里象长了草儿。她披上雨衣,径直朝六里铺方向奔去。雨越下越大,雨幕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障碍。山花眼前一片迷茫,只有雨声在耳边响彻。泥巴路被水冲成了斜坡儿,斜坡儿的上面紧贴着乔良山的身子,下面便成了沉陷成了山谷。路很滑。山花抓着乔良山凸出来的石头,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步子踉踉跄跄。风卷过来,裹了她满脸的雨水,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美丽的脸,滴滴哒哒的雨水从脸上滑过。

  六里铺的村口有条小河,平时山泉流下来只是一线,这个时候却来势凶猛了。小桥被吞没了,水流中,几支歪歪斜斜的栏杆无力地伸出水面。照情况看,桥还没被冲塌。人走过去最多没腰。

  山花试探着向前走。她怕水。记得小时候在小河里洗澡,有一次呛了几口水,头晕脑涨,以后再也不敢下河了。她硬着头皮过桥。水已经齐腰深了。看着这个趋势有到胸口的危险。她走钢丝一般终于过了桥。急速跳动的心还没放下,她身子一滑倒进了桥边的浅水里,打了个滚,本能地向岸边趴了几下,上了岸。泥巴糊了一身,她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嘴角撇了撇,眼框里便转出晶莹的泪珠儿。她心里凉一阵儿热一阵儿,委屈、恐惧、担心、爱怜……一股脑儿搅在一块儿。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前进。

  山路弯弯曲曲,窄得只能容下两只脚了。脚踩下去溅起的水花与雨点儿构成了鲜明的碰撞,和着行路人的气势。说来也怪,刚才还畏首畏尾的心理,现在却被雨水冲刷掉了。就像刚上战场的士兵,开火前怕得要命,等真正打起来了都不把命当回事了。

  对面出现了三个人的轮廓,打破了沸腾中的宁静。其实不是很远,雨幕却缩短了山花的视线。从身材看,好像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走得很勉强。两个孩子仍显得很顽皮,蹦蹦跳跳的。

  这么大的雨也不怕出点啥事?山花不自觉地把念头放在这两个孩子身上了。这时候,她抬头看了看天。她突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全身发冷——乔良岭最高峰就在自己的肩上,顶部一块巨大的磐石很勉强地立着,颤颤巍巍,随时都有滚下来的趋势。脚下的碎石是被雨冲下来的,山体滑坡的危险正走向她。她真得有些慌了。

  对面的三个人走近了。山花认出来,中间的那个就是秦校长,单薄的身子顶着肥大的雨衣,滑稽得有些像阿拉法特。眼镜上布满了水,走路时脖子一探一探地,显得很吃力。两个孩子正是刘向伟和许梅香。他们顶着用粮食口袋做成的简易雨衣。等他们认出了眼前的山花老师,他们象小鸟似的扑向山花的怀里。

  秦校长在雨中静默着。山花领上两个学生转身的时候,老秦的脸不自然地露了点儿微笑,山花的脸上很默契地显示着明媚的阳光。

  身后轰隆隆滚过一长串雷鸣般的巨响,四个人不约而同回头,乔良岭山顶上的那块巨石已滚至他们刚才的站立点……

 

  老秦亲自跑了趟县城的教育局,为山花办了代课老师的手续。代课老师的工资本应该是五里湾村委会出,可五里湾不认这个帐,老秦和局里的领导死磨硬靠,总算争回了每月四十块钱的工资。山花不图那四十块钱。她只是感觉到自己真正成了五里湾小学的主人了。

  那次下大雨把教室的屋顶冲坏了,山花一直想着怎么个修法儿。不修不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一到阴天下雨,学生们更不愿来了。现在学生退学对山花的威胁很大。她没去想为什么,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她更感到学生的心和她是紧紧联在一起的。学生的职责就是学习,老师就要为学生的学习负责。她想五里村最好的泥瓦匠就是孙二憨了,不仅手艺好,干得也实诚。她没和老秦商量,就一个人请来了二憨。二憨倒是个实在人,来了之后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上了房,看了看漏洞说,我看这间房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顶不了几天了,不准哪时来场雨,就会房倒屋塌。山花说,能凑合就凑合吧,你就死马当活马治吧!二憨跳下来,转身拿上绳子去村口背了背棒子(玉米)秸,又推了两车土,开始和泥。二憨猫着腰,抡起铁锹,把泥一点一点和细。山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黑实的脊背泛着幽幽的光泽。山花拿来了条毛巾递给二憨,二憨很不好意思地一推,傻笑着说,这毛巾太白了,俺老粗是受用不起的。山花嘴一撅,拿着!显出了不容推辞的架势。二憨还想再推辞,山花已把毛巾搭在二憨的肩头了。山花挑起水挑子,想去外面挑水。二憨急忙拦住了,这些活不是你们知识分子干的。山花嗔怪说,谁不是山里人?谁没干过?你甭把我瞧扁了!这样一说,二憨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山花还是挑上水挑子走了。

  二憨父母死的早,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二憨能吃苦,又很有内秀,干完庄稼活,又干泥瓦匠,一年不少挣钱。自己新盖了三间红砖瓦房,挺气派的,在五里湾首屈一指。二憨人缘好,活干得实在,谁家有了修修补补的事儿都愿意找他。二憨在五里湾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泥瓦匠。山花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请二憨来的。

  二憨已搭上梯子上了房。山花抄起铁锹就往房顶上甩泥。屋顶不算高,但山花显得还是力不从心。毕竟是女人嘛,力气活方面欠火候。没甩几锹,额头上便渗出了细汗。二憨在房上喊,山花,你歇歇吧,你干那点儿活,我少坐会儿就行了。山花不语,还是干自己的。山花心里很舒服,二憨的心眼儿真得不错!谁说二憨傻气?多实在的一个人!

  二憨一边抹顶一边朝下面说,山花老师,你咋不去上大学?上大学不比在这里好?

  山花说,上大学有上大学的好处,当老师有当老师的好处。

  那你准备当一辈子老师?

  如果可以的话就当一辈子有啥不行的?

  二憨傻笑了一下说,其实在山里也挺好的!

  山花一笑说,就是嘛!

  这时候,屋顶平整得像打麦场了,二憨很满意地跳下来。桶里还剩了半桶水,二憨就扎在桶里洗脸洗手。山花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等二憨站起来。水里映着山花的影子,二憨想再多看几眼,没想到山花竟动了真格的。

  二憨头也没抬说,这个钱我咋也不能收,如果你把二憨当哥就把钱收起来!

  山花说,那也不能亏了你呀!

  二憨说,啥叫亏,不就出了点儿力气吗!力气用完了还有,山里的汉子还怕有使完了的劲儿?

  山花说,那也不行!

  二憨说,你能为小学义务出力,我咋就不行呢?

  山花的脸绽放了灿烂的花朵,指着二憨说,都说你嘴笨,可到了关键时候,你一点都不笨!

  二憨不好意思地抚弄着脑袋,尽量把自己的笑埋在心里。

 

  田大妈感到日子太难了,一边要照顾卧床不起的葛老爹,一边还要忙田里的活儿。大秋季节了,高梁早就熟了,馋嘴的鸟不时落在高梁上啄几口,再拖下去恐怕是颗粒无收了。一个妇道人家一天能干多少活,家里十五六亩巴掌田,光跑腿都跑不过来。其它户的人家劳力齐,说抢收就抢收完了,她看着眼热,感到自己孤孤单单的了。就像是高梁穗子,鸟啄了也没人理会。山花可是亲生闺女,她咋就不疼人呢?她合计来合计去,还是要把山花拉回来。

  田大妈没和葛老爹商量就径直去学校了。八九点钟的光景,日头很明亮。学校里读书声很吵人,老远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秦校长正在教室门口摆弄教具,都是自己做的。用柳树枝削的教鞭白亮亮地晒了一排,三角尺、圆规,还有一些小玩艺儿,做工都很精细,象模象样的。平时上面拨的款比较少,或者说上面对五里湾小学根本就不重视,把它视为若有若无的学校。秦校长想只能自力更生了。平常,老秦就琢磨着上课用的家伙,用着爽手,学生们听课也有兴趣。

  秦校长一抬头看见田大妈一阵儿风似地进了校门,他便站起身向田大妈打招呼。田大妈也不客气,径直把秦校长叫到了校门外,声音很轻,说,秦校长,俺今儿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行吗?

  秦校长说,啥事儿?你就说吧!

  田大妈说,那俺说了你可别不欢喜!

  秦校长说,有啥你尽管说!

  田大妈:也不瞒你说,俺们家时下也真够难的,老弱病残都摊上了,你说我一个老婆子能架得住?我是想让你劝一下山花别再教书了,这样也好帮帮家里,让她爹多活几天!田大妈的眼泪已流到了嘴边。

  秦校长很为难地说,时下学生们都离不开山花了,山花她自个儿也不想离开学校。

  田大妈说,求求你就行个好吧!咱们这辈子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就看在她爹的份上,让山花回去吧!

  秦校长仰头看了看天,一片黑云飘过来,太阳被遮挡住了。五里湾真得就留不下一个老师吗?五里湾真得就要世世代代守着贫脊的土地生活吗?什么最重要?让孩子们能够见到外面的世界,把外面的信息带回山里才是五里湾的最终出路。山花,多好的姑娘,学校是多么的需要这样的老师呀!学校和山花已经紧紧的拴在了一起,这就是五里湾小学的希望,是五里湾人的希望!

  秦校长的身子慢慢往下缩,进而跪在田大妈面前,头猛磕着地面的石头,好像发狂,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全身。他要用生命捍卫山花的地位,捍卫五里湾的希望之魂。田大妈傻了,头胀得像冬瓜,眼前金星晃动,没有知觉了。

  鲜红的血液慢慢在地上流淌,象蛇一样爬行着,进而成了一片,把暗淡的日光映得火炭般红。

 

  红牙山脚下的三座新坟被花圈装点得异常鲜艳。坟边的老树上停靠着几只哀鸣的乌鸦,几声嘶心裂肺的哀嚎,划破了宁静的五里湾。雾气弥漫了整个红牙山,山花眼前一片迷茫。她的眼泪已流干了。她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了。老爹老妈,受苦受累了一辈子,没得好,就这样走了。她重复着种种回忆,像放电影似的。一会儿是四五岁时葛老爹带他在封河的冰面上滑冰,她坐在老爹的腿上,任凭爹带着她滑多远。她闭上眼,惊叫着,嘻笑着,狠命往爹怀里钻。一会儿是老妈抱着她去看病。六岁的时候,满身生水痘,发高烧,一直不退,老妈知道不能碰破了那些水泡,就把她裹在被子里抱着去城里打针。老妈急得满头是汗,如果病能够转移到她身上,老妈情愿替闺女挨。老爹老妈都把她丢开了,他们不要闺女了。

  山花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了。校长也不会再关心她了,她要寒冷地面对一个人的冬天。校长临终前的那句话使她紧紧地握紧了校长的手——山花,以后学校就交给你了。校长是带着微笑走的。只要有山花在,五里湾小学就会有希望。

  淅沥沥的小雨飘下来,打在山花的身上,一会儿便湿透了。她没感觉到一丝凉意。白色的孝服紧裹着她单薄的身体,衬出了她内心的小。她的内心是漂泊的,仿佛是空旷原野上的一只小鹿,鲜血淋淋,任其歇斯底里的呼喊而无人问津。她想用自己的长跪而谢罪,用山里人最古老的方式表达自己最伤心最痛楚的感情。孤单从此起航,一个小女子的命运靠谁去驾驭?此时,她最需要的是一幅宽宽的肩膀,她能够紧紧地依靠,抚平她受伤的心灵。

  雨默默。山默默。人默默。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小朋友的书包里!春天就在小朋友的歌声里!山花身后响起了一片歌声。那里她教给学生们的歌儿,学生们唱的腔调多悲伤呀!歌声一下子驱走了寂寞的冤魂,山花的心敞亮了一大截。

  身后是她的学生。他们跪成了五列,很整齐的,头低垂着,是为死难者致哀。歌声在抽泣中展开,是为山花老师鼓劲儿。他们的衣服早就打湿了,他们的歌声仍在继续。也许歌声早就响起来,她没有注意到罢了。等山花回过头,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头抬起来,两行眼泪挂在幼小的脸颊上。相视无语。

  山花的内心矛盾了。她必须面对现实,她觉得现实离她好远好远,如隔着宽广的海面。她又觉得好些孩子离她很近,是她可爱的孩子。她就是这群孩子的娘,她要加倍爱护他们。

  一个声音响雷般在她耳边响起:看看这群孩子吧!大山的四周颤音缭绕不绝,山花的耳朵简直被震裂了。山花的身后早就站着一个她熟悉的山里汉子。是二憨,一个曾给她留下美好印象的男人。二憨勇敢地把手递给山花,山花紧紧地握住了二憨的手,好像身子靠在红牙山一样紧棒。

 

  山花照样在五里湾小学教书。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只有去教书才对得起秦校长,她只有去教书才对得起那些敬仰她的学生。她的心已经与学校紧紧连在一起了,象胶皮糖似的,哪怕只是轻轻一扯也搅得心丝丝缕缕地痛。

  尽管山花费尽了脑筋想留住那群希望的苗苗,可许梅香仍没有逃脱掉辍学的命运。山花去了六里铺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山花又去了第三次,是在一个晚上去的。吃过饭,山花就打定主意去了。二憨正帮六里铺的老柳家盖房子,一身灰不溜湫地回来,正与出门口的山花打了个照面儿。山花的脸红了,像桃花一样好看。二憨在山花面前多了几在老练,很直接地说,这么晚了还上哪去?山花说去六里铺找学生。二憨说那我陪你去吧,黑灯瞎火的我不放心你!山花嗔怪似地说,你有啥不放心的?跟你有啥关系?二憨摸摸脑袋说,关系大了,关系到我能找不找到媳妇儿!山花一推二憨,二憨就势把山花揽在怀里了。山花并不想挣扎出这个男人的怀抱,她觉得二憨的胸膛是座山,是座将要喷发的火山,既热烈又牢靠。山花还是表现出极力摆脱的样子,说你不怕别人看见呀?二憨死死地搂住山花,很无赖地说我就要别人看见,别人看见才好呢!但二憨的手还是把山花松开了。他不想为难山花。他想山花只要高兴做什么都行。山花很深情地上下打量了二憨一眼,拍了拍二憨满身的灰尘,问二憨吃饭了没有。二憨也不客气地说,没有!山花便把二憨拉到小房间里,端出一大盘面馍,几盘小菜给二憨吃。二憨坐下来,看着山花前后忙活的身影,他想有媳妇儿真好!

  他们走在通往六里铺的小路上,二憨不时做出几个吓唬的动作,引得山花笑声不断,静静的小路上传出很远,很远。二憨的嗓子比较沙哑,但声音很浑厚纯正,声音在乔良岭山腰荡来荡去。

  喊一声山沟沟的妹妹——

  哥哥找得你好心痛

  你说啥呀哥顺着你哟

  妹妹永远是哥的心尖尖呀!

  嗨哟!嗨哟!嗨哟!嗨——

  山花赶走了孤独的日子,白天拥有一个明亮的太阳,晚上拥有一个明亮的月亮。二憨是伴儿,能驱走痛苦给你微笑。二憨是水,能在你渴时流到嘴里去。山花的心里甜滋滋的。假如二憨一天离开她,她的心里就失魂落魄的。她突然感到,她是爱上二憨了。她说不出二憨倒底哪儿好。是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眼睛?他的胳膊?他的手?看上去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山花意识到了,二憨是药,是吃了就会心情舒畅的药。尤其是当她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尤其是她回忆往事心酸的时候,尤其是当她想到依靠的时候,二憨就是灵丹妙药。二憨在就不会寂寞。

  许梅香在灶坑边烧火,低着头,像是想些什么,又是无目的的信马游疆。山花和二憨进了门槛还没有觉察到。等山花轻轻唤了梅香,她才醒过神儿来。许梅香很麻利地站起来,扑向山花,狠劲抱住山花的腰。头深深埋在山花的怀里,像吃奶的孩子一样,泪水浸湿了山花的上衣。山花怎么能不心软呢?对她的学生,她都把她们当成孩子,孩子永远是无可指责的。

  许香梅的爹许顺子从后院进了堂屋,看见山花,他脸上强挤出几分笑,搭讪说,山花老师,俺看你就别再找俺家小梅了,她不是那块料儿!

  山花看得出,许顺子是有心事的。许顺子看山花站在那儿一直瞅着他,像猜他的心思似的。许顺子是个直性子,肚子里的话装不住。何必藏藏掩掩的呢?他说,山里的丫头能认几个字儿就行了,哪有念大书的?俺在六里铺活了半辈子了,还没听说出息过念书的人!再说了,山花老师你也看见了,小梅他哥刚娶了媳妇,家里落了一屁股饥荒,小梅也不小了,在家里也是个帮手!许顺子显得很无奈。

  许梅香的成绩一直在班里排第一。家庭的阴影无疑给这个第一名的前途打上了问号。山花实在不忍看到一个优秀的学生就这样像花儿一样枯萎掉,那将捅到她的最痛处。两年前,就是这样一朵向日葵一样灿烂的花朵被大山拒之门外。那把本可以冲出十八湾的火炬熄灭了。一个人生命的火花到底能迸发多少呢?也许只有一次!闪亮了能够照耀一生。熄灭了,再也找不到自己了,一生都在追忆。难道自己不是吗?不看到自己悲剧的继续,就只能把许梅香带回校园,那片能使学生发芽的土地。

  后来,许梅香又回到山花身边了。条件是山花供许梅香的学费。这一点,山花觉得并不困难,而是觉得有些优厚。

 

  县里通知年底全县小学要举办学科竞赛。论学习成绩来说,刘向伟和许梅香都算是一流高手,前两年的考试成绩也一直在全县挂了号。他们两个人是最好的人选。山花心里早就合计好了。只要是上面组织什么活动,就要真正重视起来,山里的孩子咋样才能让外面的人了解呢?其实机会是自己创造的。

  当然,这两年五里湾这所不起眼,或者说不在编的小学校也的确引起了上级的重视。去年的期末考试,有五个学生在全县的前十名,综合成绩评估全县第三名。这是所什么学校,县教育局的领导心里清楚,不只是不入流,而且是简直不叫学校。就因为是这样的学校,出了这样的好成绩才更让人刮目相看。山花想,山沟里飞出了凤凰总是自己的心愿吧!

  她想起了老秦校长。那满脸满身的血,那映红了半边天的血。她又想起了那群山里的孩子,那里山里希望的灯。自己只不过是扮演了一个点灯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