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日子总是灰蒙蒙的。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却总不见落雪。喧嚣的城市上空飘着一层厚厚的、朦朦胧胧的雾气,挥之不去,而且像得了咒语般,越箍越紧。

  沈放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火车远去的吼叫和近处菜市场生意人的叫卖声。他没感觉到一点儿烦躁,却进入了一种意境。他觉得这才是生活的近距离滋味。他意识到自己正被幸福生活包裹着,而这种幸福生活的外壳却是脆弱的,像天空的云,有聚有散,一瞬即逝。自己就像城市上空的尘埃,在经历了短暂欢快的飘落后,瞬间就会被飞驰的汽车撵得粉身碎骨。沈放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难以割舍的东西在心潮间涌动。沈放不明白为什么回部队时总是这么艰难。而每一次毅然踏上火车时,又油然而生一种自我安慰式的豪迈之感。


  沈放生活的军营座落在中国最南部的海岛。那是一片用椰风、海韵和绿色装点的军营。八年前,他一毕业便满怀豪情壮志地自愿戍边。血气方刚的年华总会充满了青春的冲动,应该说是不更世事的幼稚。他认为自己的选择太富于浪漫色彩了,“好男儿志在四方”、“马革裹尸幸也”等等,他的脑子里装满了豪迈。沈放背着沉重的行囊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而后又坐了三天三夜的轮船来到了这片海岛。隔着车窗,他望见一座座城市匆匆远去;站在甲板上,海岸线渐渐淡了,眼前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波涛拍打着船舷,引起身体无序地晃动。他的心情被海上涌动的雾气罩得潮潮的湿湿的。随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晕船反应,墨绿色的胆汁一口口吐出来,吐得肚子翻江倒海。当他摇摇晃晃从船舱里走出来时,他感到一切都显得那么空旷寂寥陌生。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海岛兵的生活,每天面对蓝天大海这幅巨大的画卷需要付出太多的代价,也需要巨大的勇气。他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融入这片海岛呢?他有些不自信了。

  一队队肩枪巡逻的哨兵迈着坚实的步伐整齐地走过去。哨兵们的脸蛋黑黑的,胳膊结结实实。他们根本没有正眼瞧沈放。沈放分明感到了一种鄙视。哨兵们的眼神儿好像在问,你行吗?这无形中点起了沈放肚子里的熊熊烈火。

  眼前是一条溜光的障碍场。障碍物设置比标准型要高大一些,显然是为了加大训练难度。沈放没有放下背包,紧了紧腰带,提了口气,身子像箭一样射出去,在障碍物间起起伏伏,眨眼间便到了障碍的另一端。哨兵们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他们的眼神儿明显流露出了敬佩和羡慕。沈放站定,喘了口气,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时,站在远处的连队通信员跑过来,热情地从沈放肩上摘下背包,放在自己肩上,引着沈放向连队走去。

  日子一天天在喊着一二三四间平平淡淡地过着。好像无风的海面,波澜不惊。

  沈放的豪气渐渐地被海浪拍打成朵朵碎片,海风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沈放最快乐的便是带着战士们训练。他们去海里进行武装泅渡训练,畅游在风头浪尖上,众声唱着: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浪里浪外,声音此起彼伏,煞是壮观,为这个男人的世界驱走了些许寂寞。

  梅是在三年前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登上这片海岛的。她的到来给这里寂寞的海面平添了三尺浪花。梅戴着太阳帽,穿着雪白靓丽的短裙,仿佛九天仙女下凡,亭亭玉立。她手里提着小型摄像机,认真地拍着海岛上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战士们的眼神里都流淌着欣赏和羡慕,既欣赏她白皙的皮肤,一笑两个酒窝的脸蛋儿,又羡慕她都市女孩的气质。沈放更羡梅的勇气和胆量。他知道,这片海岛没留下过女人的脚印。如今这个女强人就站在面前,丝毫没有畏缩感,而且梅把灿烂的笑脸迎向他,款步向他走来。沈放不由得深吸了一口长气,尽量把腼腆的脸抬得自然些。

  梅是电视台的记者,专门到岛上录制一期关于海岛军人的节目。这一天,沈放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带着战士们给梅表演摸爬滚打,给梅留下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

  一天的采访中,梅看到了许多海岛军营特殊的东西,比如海岛兵自创自娱的沙滩保龄,“保龄球”是用椰子做的,沙滩做球道;再比如沙滩书画,巨大的沙滩作“纸”,树枝作“笔”,彩色木屑做“墨”,既简单又富有创意。每一项,沈放都显出自己的出类拔萃。于是梅的印像里,沈放就是不一般。

  傍晚,梅特别找沈放去海边散步。梅对着大海说,这里真是世外桃源。每天面对着蓝蓝的天蓝蓝的海,多么富有诗意呀!说这些时,她把都市女孩惯有的高傲全抛向了大海,好像沈放和这群战士才是最幸福的人。

  沈放问,你真的喜欢?

  梅点点头,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古时候,男人跨马征战打天下,那才是英雄本色。

  沈放又问,这里远吗?

  梅摇摇头,大声说,来这里是一次多么浪漫的旅行,谁也没有这个富于诗意的创意。

  海面托举着巨大火球,霞光万道,映红了梅的脸。

  沈放那时候感到,这里的天,这里的海,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凭生第一次以海岛兵而自豪。

  沈放觉得自己的军人价值在梅那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守岛的干部找对像总是老大难问题。沈放记得刚到连队,指导员就说,这里找对象可不容易呀!毕业后,他的确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到过岛上。这一次,沈放收获颇丰。专门爬树摘了几个椰子,找来连队干部谈体会。连长和指导员都拍着沈放的肩膀说,小子,真行啊!沈放自豪地说,这就叫军人的魅力!指导员侧过脸来,小声对沈放说,要不你也教我两手?沈放笑着说,这是武林秘笈,传内不传外。大家一阵轰笑,好像大海也跟着笑了。

  以后,梅每年都要来岛上一次。每一次来,都给沈放平添了些豪气,带来许多快乐。沈放觉得自己快乐已经融进了梅的快乐之中。梅清纯文静的小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嘴里总有许多关于大海小岛的话题。沈放觉得自己在梅面前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经常给她讲台风,讲鲨鱼,讲潮涨潮落。直到沈放讲累了,梅还瞪着大大的眼睛。梅太喜欢这里了,沈放不只一次这样想。这样想着,沈放的心里便涌起浓浓的暖意,带队时喊出的号子声都是清脆响亮的。


  这次回家,沈放终于完成了两大历史任务:一个是终于和梅结婚了,另一个是梅的肚子里有了革命后代。梅跟沈放说怀孕的时候,沈放高兴得跳了起来,把梅紧紧抱在怀里。他感到了一种跨越——从哥哥向父亲的跨越。这种突然的跨越除了给他带来了惊喜之外,平静过后便是面对现实的不安。自己真的离梅太远了,每年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自己和梅永远生活在遥远的梦里。如果说那是个梦也好,只是让人回味,不会有太多的牵挂。而现实却活生生地摆在面前,他就要成为父亲了——一个扔下妻子的父亲。这使沈放产生了负罪感。

  部队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到了。电话里只说部队有急事,要他速归。按照假期计算,这次算上婚假和途中补假,有两个月时间。而此时只过了五十天,沈放想再过三天吧!这三天太重要了,这是和梅新婚后的三天,这是有父亲般感觉的三天,这也是梅最需要他的三天。沈放若无其事地没跟梅说什么。

  梅看着沈放的脸色,便预感到了事情的发生。梅没有问他。沈放却连连说,没事,没事,真的没事。他边说边向室外走。当他把门咣地一声带上时,脸上感到了一种冰凉,顺手把那两股冰凉抹去。他知道自己太倦恋这个充满温暖的家了。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显得那么珍贵。为了这个梅,为了梅肚子里的孩子,他应该坚强起来,可他此时却做不到,只能用躲避的方式来勉强撑起军人的坚强。沈放想自己必须回去了。这是几年来,部队培养出的军人特有的令行禁止的素质。这一走,自己和梅又将是天各一方,一等又将是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他不敢面对梅,更没有勇气当面把自己提前归队的消息讲给梅。他想,梅应该可以接受,而自己却说不出口。他不愿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梅,留给梅的应该永远是他高大伟岸的形像。沈放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慢慢体会着这三个日日夜夜。他从没有感到时间是这么宝贵。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跟梅并肩坐着,温情地聊着将要出世的孩子。梅要他起个名字。沈放说,名字很重要,可要好好想想。听说有好多人家为了给孩子起名字,专门花钱让有学问的人起。梅说,咱自己起多实在,再说你又不是那么笨。沈放说,那得容我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他们把灯关了。梅依偎在沈放怀里渐渐睡着了。窗外的月光透进来,洒在梅的脸上,异常清纯甜美。沈放面对着梅,心情沉重得睡不着。他知道这个夜晚的每一分钟都会留下美好的记忆,都会使他恋恋不舍。每想到走,眼前便充满了晶莹剔透的东西,难以割舍的情感便会一下子奔流而出。他尽量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时间却让他无法回避。沈放必须走了。他要不声不响地和妻子告别了。这是痛苦的抉择。梅睡得依然很甜,似乎嘴角还挂着一丝美梦后的痕迹,双手拉着沈放的手依然很死。沈放轻轻挪开梅的手,轻轻下了床,提上随身物品,轻轻拉开门,迈出了右腿。这一刻,沈放眼前呈现出一幅画面:梅醒来后,慌乱地到处找他,而后绝望地失声痛哭。沈放迈出的腿软了,慢慢地收回来。他重新走到床边,轻轻吻了梅的脸颊。梅翻了个身,惊得沈放赶忙蹲下来。

  梅依然睡着。

  沈放坐在急驰的列车上,回忆着这次探亲的美好。当他打开手提箱时,表面上赫然躺着这样一个便笺:

  亲爱的放:

  我知道你又将离我而去了。你知道我会怎样想念你的。你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其实咱俩并不遥远,现在有了手机、电脑,我们就像近在咫尺。

  我知道你拖了几天才决定离开的。那天你出去后,我接到了部队的电话,才知道你要回去了。回去吧,那是你成就事业的地方。老守着我干什么?多没出息。等咱的孩子出生了,我会带着他去找你,让他领略一下椰风海韵的美好,让他天天听一二三四的号子声。没准儿哪一天,他也想去当兵了,那你们就是上阵父子兵了。

  路途太远了。一路上你可要注意身体。昨天去超市,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开心果。吃着开心果,你就会开心了,对吧!

  记住,到部队给我打电话。

                                                          永远爱你的梅


  沈放回到部队才知道,自己将离开这片海岛了。

  这片海岛将交给海军了。也就是说,原先驻守在这片海岛的陆军被裁掉了。那段时间,整个连队都显得没有精神,一切都静悄悄的,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战士们有的拍几张照片,有的坐在海边看潮涨潮落,有的坐在床头静静地翻看着军旅日记……

  沈放突然感到很纳闷,为什么以前特别希望离开这片遥远的海岛,而真到要离开的时候却有些恋恋不舍呢?每天清晨,沈放养成了看海潮看日出的习惯。沈放觉得那个时候海上红彤彤的一片,被海潮摇晃得忽忽悠悠,景色煞是壮观。孤独的海岛兵再也不谈论外面的世界了,而是在海边拾起贝壳,吹起悲壮的曲子,搅得整个海岛一片潮湿。

  连长坐在海边,望着潮起潮落,摸着油光的脑袋说,离开这儿呀,就可以回家讨老婆了。说完,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咳——,就这样走了,也太他妈给陆军掉架儿了。

  指导员就站在旁边听着连长的牢骚。等连长不说了,指导员就开始做思想工作了。指导员说,出岛好哇,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海军接替咱们正是科技强军的高招儿。你看看,咱连的干部战士哪个没落下风湿病,回去正好治一治。只不过看着这儿的椰子树,看着营房操场,真有些舍不得。那可是咱海岛兵亲手栽的,亲手建的。

  沈放给梅打了几个电话。

  沈放:梅,我就要转业了。

  梅:为什么呀?

  沈放:因为我们被裁了。

  梅:噢……

  沈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梅:回来呗!你不一直说你太远吗!回来,我们不就近了!

  沈放:你不是说你喜欢这片海岛吗?

  梅:当然啦!可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喜欢那片海岛的。

  沈放:你一直在骗我!

  梅:这哪是骗?喜欢就喜欢吗!

  沈放:那我真回去了?

  梅:你舍得?

  沈放:……可也是,怎么说海岛也是我的第二故乡!

  梅:你还挺有情调的。不过,该回来还是要回来的。你回来,我就享福喽!

  沈放:你不嫌我烦?

  梅:你不烦,我不烦,那叫什么生活!

  沈放:那我真的回去了?

  梅:是不是感到留恋了?想不想给岛上留点什么?

  沈放:想!

  梅:我可有个想法,你一定满意……


  梅登上海岛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梅的肚子挺得高高的,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了。沈放扶梅下了船,忽然间预感到了什么。以前,他觉得梅就是一首朦胧诗,既有情调又寓意丰富。而今,他觉得梅就是一块玉,晶莹剔透,空旷直白。沈放搀着梅在海边漫步。他们有这样一段对话:

  梅:对我的到来,你感到不感到吃惊?

  沈放:你没来之前感到吃惊,你来了之后就明白了!

  梅:这是因为你并不觉得这个地方很远了。

  沈放:你给我留了一个谜,而你一来,这个谜就解开了!

  梅:其实这个谜早就在你脑子里,也许是你自己编的。

  沈放:也许是吧!不过我还想把这个谜编下去,现在想来宁愿永远都不解开它。

  梅: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过这份经历,留下这份回忆,让我们的孩子再继续明天,不也是很惬意的事吗?

  沈放:对了,我已经给孩子想好名字了,就叫沈海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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