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在格尔村已经一个月了。我并不喜欢这个村子,人们的生活大多坚持老习惯。老年人喜欢挑剔。我的养母也和村里人类似(据我观察)。最初,我的商品卖不出去,只能看着别人卖。旁边卖东西的人只要见到联合国人员走出营房,他们便争着叫喊:“到这儿来!到这儿来!”
     我根本张不开嘴喊,养母总是责备我:“为什么不跟别人一块喊?”
    “不知道怎么喊?”
    养母对我皱着眉头。有时候也有联合国人员来和我说话。有个外国人会说一点点高棉语,我可以听懂一些。有些联合国人员尊重妇女,而有些出来就叫喊:“Sleep!Sleep!”
    “真是胡说八道。”我心里想,因为我能听懂这句英语。
    他们反复说这句话。我假装走去拿冰块。联合国人员便转过去和我旁边卖东西的人说话。每天在做生意的时候,我都想了很多。我想,我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挣够钱呢。我好像改变了在难民营中对未来的梦想。我的愿望越来越少。我的愿望好像只想要一座在公路边的小房子,既可以做生意,又可以居住。我对这种思想的改变似乎有点奇怪。有一次,我想,大概是我比以前思想成熟了。另外,我想,我有了远离妈妈爸爸的实际生活经验。我想,这种做生意的方式是穷人的职业。如果谁是高贵的人,他一定会看不起我,但是我记住了我的老师经常说的话:“没有任何下贱的职业,只有下贱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思想是不是真的适合每一个人。
  
        【十】
  
    我在联合国营地前面做生意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不再像开始时那样害羞。我已经会开一些玩笑,而且我这里也经常有一些不同的客人光顾。此外,我发现自己很能忍耐,不太计较。如果人家开一些过分的玩笑,也看作是平常的事,因为我理解到,我们是做生意的人。
    一天下午,天气炎热。5个军人进来坐在我的小店里。我给他们搬了5把椅子,然后说道:“叔叔,请坐!”
    一个男人问我:“是刚开店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是!我刚从塞图难民营来。”我回答。
    “你见过我吗?”那个军人继续问。
    “我认不过来,因为难民营里人太多了。”
    他接着说:“我也在安比难民营。”说完,他看看他的4个伙伴,这使我理解到,他只不过是跟我找话说说罢了。
     我装作问他:“见过我吗?”
     他微笑着说:“好像面熟。”
    吃过以后,他们付了钱,就告别我出去了。我用生意人的方式说道:“叔叔别忘了再来呀!”
    “好的!”他们一起回答。
     他们全都走了。
  
        【十一】
  
    今天早晨阴云密布。霏霏细雨凉爽舒适。我正在收拾东西,还没有安置整齐,便看到前次和几个人一起来的一位青年,正在跑步锻炼身体。他照直跑来我的小店。好像很奇怪,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心情。我微笑着,他也微笑着。然后他向我请求:“我坐下歇一会儿,可以吗?”
     我回答:“可以,请坐!”我乘机问道,“为什么只有一个人?”
    “我锻炼身体。我早晨起来跑跑步,免得太烦闷了。”他愁眉苦脸地回答,似乎很忧郁。
     我又问道:“有什么忧虑的事吗?”
    “我有很多忧虑的事。”他回答。
     我接着说:“谁都有忧虑的事,只不过或多或少而已。”
    他回答说:“我理解。但是,忧虑的事如果能说出来,心情就会轻松一些。但是我想,谁会关心我的事呢?”
    “不是这样的!人们都要互相分担痛苦。”我表示同情。
    他望望我的脸,又马上低下头去,回答说:“如果有这种心,看来我大概可以来一起聊天了。”
    “没关系,叔叔!”我回答。
    “我太感谢了!那么,我先告辞了,因为到工作时间了。”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我回答说:“请吧!”
    那个男人出去后,我看着他的背影,似乎看到了什么秘密。他好像是一个坚强、谦虚、勇敢的人,是值得信赖的人。我望着他,一直到失去踪影。当我回过头来时,看见了我养母的面孔,她只是微微一笑,就转身出去了。
  
        【十二】
  
    寂静的夜晚。在月光下,格尔村一片宁静。广阔的田野看上去模模糊糊。我根本睡不着,便一个人坐起来,凝视着月亮在众星的簇拥下从远方缓缓升起。不时会有一朵朵洁白的云彩飘过天空。我望着白云,心中暗想,我的命运漂泊不定,正像这云彩一样,这云彩的飘动是由于风的力量,由于自然的力量,而我的生命是随着人力造成的国家的政治风向而飘浮。
    “沃丽娅!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那里干什么?”
    “妈!我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坐着玩,凉快凉快。”我回答说。
    我的养母坐下来,开始说话:“沃丽娅!妈看到你的心有些变化,这几天你不很活泼,妈猜想,大概是看上前几天来坐的那个军人了?”
    一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声音颤抖地回答说:“妈!别这样说,我没有这样想过。”
    “噢!你知道小心就好了。妈观察到,现在的人们是不大负责任的。头熟了吃头,尾熟了吃尾。经过这近20年的战争,人们都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养母:“我太谢谢妈了!妈这样提醒我,我一定尽力保持坚定的意志。我去睡觉了,妈!”
    “哦!”养母回答。
    我站起来,用手提着松紧腰印花纱笼,走进房间,躺下继续思考。我心里想否定养母的观察,但另一个声音却在说,养母说对了,因为她说的那个男人的面容总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了他说的话,想到了他在前次聊天时愉快的和忧愁的面容。
  
        【十三】
  
    一天,我向附近卖东西的人打听那个青年的情况,知道他叫苏杰,高中毕业,是瓦利村一个中等农民家庭的独生子。邻居接着告诉我说,他想继续上大学,但是没有钱贿赂,没有钱买椅子,没有门路,没有帮派,便下决心当了兵。在讲完这个青年的事情之后,人家还悄悄地告诉我说,这个青年也暗中问了我的名字和历史。由于我们两个人都相互秘密地打听对方的事情,在后来这个青年每次到我的小店里来的时候,我们都想挑动对方亲口说出自己的真实愿望。我的养母看到了真实情况。我看出来她不高兴,因为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说:军人的职业是有生命危险的职业,会缺胳膊断腿,而且薪金也很少。
    我的养母对我说的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是现实的。但这些理由我都听不进去。因此,我不能否认我爱上了苏杰哥。而且我也不相信,我的养母和邻居会愚蠢到对我的眼神、我的态度和我的言语不理解。有些时候,我对苏杰哥想继续上大学的愿望感到可怜,但是我考虑到,实际上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分歧,而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想到这里,我反过来想,我是没有能力深刻思考这些事情的。
  
        【十四】
  
    我偶然遇到这种做买卖维生的职业,我认为是我的命运,或者可以说是命运的桥梁也行。我不想对这一职业赋予重要的意义。总的来看,像我这样做生意的人,如果谁不好看,不漂亮,不热情,或者不让别人占点便宜,或者不表现出在他们看来我们好像对他们有什么别的意图,东西是卖不出去的。(这是我在生意中学到的一点小经验。)至于我呢,我的生意一直在发展扩大,顾客盈门,使我的养母非常高兴。这也不能怪她。穷嘛。无论东西卖得出去卖不出去,有苏杰哥来和我聊天,我的心情就轻松了。
     苏杰哥说的一些话,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一天,苏杰哥直接叫我的名字,让我吃了一惊,他说:“沃丽娅!哥知道沃丽娅的心意了!我知道,无论是对是错,请你不要辩解。我可以请求你吗?”
    我用从外国人——美国人、法国人、泰国人——那里听来的女权主义者对待男人的方式调皮地回答,虽然我还没有百分之百地掌握这些权利。我假装说道:“苏杰哥你为什么想这样剥夺我的权利?时代已经进步了!”
    听我这样说,苏杰哥好像感到害羞。他回答说:“我只是请求嘛!行不行,还是由你决定。但是我相信,沃丽娅对我是没有坏心的。”
     我回答:“我也知道苏杰哥你的心意!无论是对是错,我请你不要辩解。”
        那时,我们两个人爆发出了笑声。我们这是满意的笑声。我心中暗想,心有它自己的语言,是不需要很多理由的,它比言辞更纯洁,并不计较什么职业、知识、官衔或地位。
     苏杰哥接着说:“沃丽娅!哥请求再说一点儿,可以吗?”
    “我什么时候也没有阻止哥呀!”我不知不觉地脱口称他“哥”了。【注:按照柬埔寨人的习惯,只有确立恋爱关系和夫妻关系的男女才相互称“哥”、“妹”。我们已从前文看到,沃丽娅开始时称苏杰为“叔叔”,后来称“苏杰哥”,此时直接称“哥”,表明她已经同意与苏杰确立恋爱关系了。——译者】
     苏杰哥及时接口说道:“哥太感谢了!谢谢沃丽娅叫我‘哥’。”
     我回答说:“我请原谅!我说走嘴了。”
     苏杰哥说:“哥请沃丽娅继续说走嘴吧!我不计较。”
    那一刻,苏杰哥容光焕发,又接着说道:“我太高兴了!哥完全懂得妹的心了!我要设法让妹的养母和全家人都感到高兴。据我观察,历史在快速前进,联合国柬埔寨临时权力机构快要结束大选了,我们的国家不再有战争,那时,我将要退伍。总有一天,我要设法继续学习,这是我的愿望。”
    说到这里,突然有一辆挂着K.M.牌子的军车开过来,车上有两个穿着军装的人,看上去像是父子。他们把车停在我的小店外面。他们看着我的脸,但是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打开车门走进我的小店,我便请他们坐下。他们叫了两瓶啤酒。在坐着的时候,他们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我。我尽量保持正常,特别是在苏杰哥的面前。看到这种情况,苏杰哥便向我告辞回去了。
  
        【十五】
  
    在苏杰哥出去以后,不用我问,那位帅气的男青年就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并想拉着我去一个什么目的地,这使我大惊失色。帅哥按照他的方式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萌!”我骗他说。
   “像阿萌你这么漂亮,”他补充说,“不应该这样在路边上做买卖挣小钱,”他转过头去看了一下和他一起来的人,继续说,“我爸爸在金边承包了一家大型夜总会,如果你去和我一起做事,一个晚上会得到几百美元,就不用这样100瑞尔100瑞尔地攒钱了。”听到这句话,他的爸爸面露微笑。“如果阿萌想做,想挣大钱也可以,或者只是陪客人坐坐,一个小时也会挣到10个美元。”【注:1美元可以兑换4000多瑞尔柬币。——译者】
     他说,他当兵,但是没有出去打过仗。他只是和他爸爸在一起,每天晚上帮助照看夜总会,那些客人可厉害了。他接着说:“国家现在,阿萌呀,不要想得太多。如果有了钱,做什么都行。”
    我拼命忍了再忍,然后回答说:“先生太有运气了!但是我没有什么大的奢望,能挣到一点点钱就够养活我自己了。”
     他说:“阿萌!活着,就要活得愉快!”
    “像我这样受苦的人,”我回答,“到哪里去都不会愉快的。”
    他的爸爸没有说什么话,但据我观察,他对自己儿子的话很满意。但在我的心里,使我非常可怜苏杰哥。苏杰哥曾经告诉我说,他已经到奥拉山去与红色高棉打过3次仗了,每次去都几乎丢掉性命。我正在这样想着,那两个人大概是看出来我不大感兴趣,便转过话题去相互议论在他们那里工作的美女了。
    我听到他爸爸说:“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你妈妈怎么样了。我哪里有时间呀,每天晚上只好看着那些客人,有时候他们吵架,有时候甚至开枪打死人。”
    他儿子回答:“妈也不怎么在家!她几乎每天都和她圈子里的人到朋友家去打牌。达妮也不怎么去上学,她约她的男女朋友们到金边市郊区的建遂去玩。”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我看到啤酒杯见底了。由于我不怎么和他们说话,他们问我:“多少钱?”
    “6000瑞尔!”我回答。
    他们抽出钱来给我,而且说,以后他们还要来。我谢谢他们。
    他们两个人上了汽车,发动起来开走了。
  
        【十六】
  
    我想着昨天的事情,考虑着生活,考虑着命运,对苏杰哥感到可怜。忽然苏杰哥来了,我像往常一样高兴、热情。昨天听到的事情仍在我的耳边回响。我装作不感兴趣,然后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感到惭愧,看到人家那么好,害怕得不敢进来了。”
     我挖苦说:“当兵还害怕?如果害怕,把枪摘下来让我扛好了。”
    苏杰哥干笑着。我忍不住把那两个男人的事都告诉了苏杰哥。苏杰哥听得竖起了耳朵。然后我试探苏杰哥的心意:“我大概要换职业了。”
    说完,我笑起来,但是苏杰哥仍然没有反应。我非常奇怪。苏杰哥不应该是一个善妒的人呀。苏杰哥坐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沃丽娅!我是军人,我早就认识那两个人了。父亲是将军,儿子跟我一样,是上尉。他们非常善于欺骗女人。他们的娱乐游戏使很多女子陷入痛苦的圈套。”
    我回答苏杰哥说:“苏杰哥呀!痛苦和愉快是一对。我一听就知道将军的妻子和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了。我听他说,一个星期不回家,而女儿也不去上学。有什么高兴的,苏杰哥!相信沃丽娅的心吧!如果不相信,我就不理你了!相信不相信?”我追问。
     苏杰哥的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他笑着回答说:“相信!”
    “谢谢!”我回答,“奖励一杯汽水。”
     我免费送给苏杰哥一杯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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