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抗日战争,就一定会想起那些日本鬼子在中国的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南京大屠杀、慰安妇、江山破碎、几千万人民的牺牲。每次看到那些电影、图片和听老一辈的血泪控诉,我们流泪的眼睛就会变的血红,我们复仇的拳头就会攥得痛心刺骨!

  可是每每之后,那些令人憎恨的、涌动的日本人中,总会站起一位不一样的日本女人,她的中国名字叫赵叶子,她的日本名字叫野川叶子,她就是我的日语口语老师——偶巴阿桑(奶奶)。

  每当想起她,我都会把她请到我心灵最柔软的绿地中和她用日语聊天,欣赏她那日本女人独特的风韵和中国女人的特质。

  那是1981年的1月,西藏内调开始了,我想尽办法把王子先调回内地,名单确定之后,我们电力试验室接到一个电力部生产司招考100名日语学员的考试通知:要求有一定日语基础,主任工程师职称,经考试后择优录取。我当时只是个小技术员,心想,既然收到卷纸那就考考呗。我连懵带抄,总算答完了卷子,寄了出去。心里明镜的,大学里学那点日语早就就饭吃了,这样的考试结果肯定是考不上的。

  可是我想去学日语的想法却怎么也平息不下来。我心里有个小九九,就是考上考不上我都要去学日语,到了培训中心,我就赖着不走,看在我是从西藏来的,决不会将我赶回来,一定会留下我学习的。

  心里的算盘打好了,我就去找西藏自治区水电厅的刘厅长:“厅长,我要和王子一起内调。”听了我的话,刘厅长操着浓浓的山西话说:“你这娃咋了,刚说好啦,他走,你不走,这,他还没走啦,你咋又闹起要走啦?”

  我说:“厅长,不让我走也行,我要去学习日语,你不是要成立外事联络处吗?不懂外语哪行啊?”我把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给厅长听。

  厅长闭着眼睛抽着烟默默地听着,我说完了,他眼睛一瞪说了两个字:“不行!”我急了:“厅长,人都说你爱才如命,可怎么就不支持爱学习的人才呢?”刘厅长把抽完的烟头在铁罐头盒里捻灭,看了我一眼说:“别的娃可以,你不行!”我急的要掉眼泪了,急着喊:“厅长!厅长!”没想到,厅长哈哈大笑说:“为啥不行?知道吗?”我摇摇头。厅长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给领导扣大帽子,还用内调要挟我,怎么能行呢?”我说:“不行就拉倒!”我站起身低着头往外走。厅长又哈哈笑起来说:“知道错了吗?改了还是可以去学习的嘛,拿个好成绩回来,往返机票报销。我也不用带大帽子了吧?啊!”“啊,厅长你同意了!”我一个高地蹦起来。

  就在我要出发的前一天,录取通知书来了,考试成绩60.2分,尽管明显是照顾,可对于小泥儿可是惊天的大喜事,刘厅长也不用再为我承担什么责任了,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学习。我心想:“真是天助我也。”

  就这样,5月26日我乘了去成都的飞机,然后坐火车到湖南长沙电力部生产司培训中心报到。心情和长沙的天气一样激情燃烧。

  这个班是个日语中级班,一共54人,来的学员大都是四、五十岁的工程师、高级工程师、主任工程师,只有我是个西藏来的特殊学员,小白丁、年龄又小,那年我27岁。

  开学那天,前边坐了一排的老师,让人瞩目的是三位日本人的口语老师。八十年代初,她们的穿戴和举止就是有些不一样。一位是清野老师,听说是位医生,个子较高,长得有些黑,烫着头发,说话的声音有些粗,一身浅灰色职业裙装,看上去很精干。一位是幸子老师,是位中学的外语老师,长得很白、娇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让人联想,年轻时一定像个娃娃,她穿了一身米色的职业裙装。还有一位是年龄最大的叶子老师,她满头的白发,烫得很漂亮,人长得也很白,大眼睛,七十岁,可是皮肤很嫩,好像刚刚六十岁的样子,她总是微笑着,那天我记得她穿着一身咖啡色的长袖裙装,一看就是个善良贤惠的女人。

  这是我们这期学习班高规格的体现。

  第一堂课,我们自己做了介绍,老师给每个同学都起了日本名字,大多是音译。只有我,老师专门给我起的名字是:“祈拜透”。用片假名标注的“西藏”。同学们很喜欢一下子就叫起来了:“祈拜透桑。”哈哈,说实话我也很喜欢。只有叶子老师她喜欢叫我:“齐沙伊泥桑(小泥儿)。”我问过叶子老师:“为什么不像他们那样叫我的名字呢?”叶子老师说:“你和我的孙女儿一样大,祈沙伊冦都毛哇嘚斯(是个小娃娃)。”我听了以后感到非常亲切,从此我就叫叶子老师“偶巴阿桑(奶奶的意思)”了。

  没几天,班里就分三个口语组,我们这个小组的老师就是偶巴阿桑,全组16个同学,除了我都是四十岁以上的男生,他们逗我说:“祈拜透桑,你叫老师偶巴阿桑,我们这么大岁数也不能跟着你叫啊?”我哈哈的地笑着说:“你们该叫偶巴桑啊(阿姨),这样就不差辈了。”从此在我们组里,没人再叫叶子老师了。后来竟然传染了整个班级。

  由于我的基础差,听力、发音都不好,单词量也少得可怜。所以我就拼命的学。早晨5点钟就来到教室,晚上12点才离开,每天必须背100个单词。被公认是当时最刻苦的学生。经过努力笔试成绩上来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夸这个“祈拜透”还真棒!可是对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却是偶巴阿桑。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小时候看了铁道游击队、平原游击队的电影多了,对于日本人在骨子里有一种难以磨灭的仇恨,这种潜移默化的情绪也让我对这些日本老师不够尊重,不喜欢她们的总是戴着“礼帽”不停地鞠躬,不喜欢她们总是满脸的装修批当(刷浆),更不喜欢她们说话嗲声嗲气的声音。

  可是几次,在偶巴阿桑有课的早上,她都在六点钟就来到教室,一个70岁的老人,她一张张挪动着课桌,一点点把每一个角落都清扫干净,然后再用拖布将地擦好,再把桌子一张张擦干净,她的认真和仔细让我这个粗心大意的人,不得不感到羞愧。因为我每天到教室都比较早,有时就会和偶巴阿桑一起干,她会主动的和我说些简单的日语。每个星期有三次偶巴阿桑的口语课,她都是如此,尽管我内心深处开始对这位偶巴阿桑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灭她是个日本人的阴影。

  终于因为学习口语,我心中的阴影给偶巴阿桑带来了深深地伤害。这是我内心深处对偶巴阿桑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愧疚。

  日语口语老师对男生的口语发音,只有发音正确的要求,对女生除此之外还有对语气的要求。经过一段时间培训,其他几个女生大都能细声细气地说日语:“偶哈幺苟扎伊玛斯(你好)!”“扣恩尼奇哇(早上好)!”“昆嗯坂哇(晚上好)!”她们说这几句时都像唱出来的小夜曲,可我说出来的口语就像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似的生硬。老师提问时,我一开口就惹得男生们哈哈大笑,偶巴阿桑更是急得不得了。

  下课时,偶巴阿桑说:“小泥儿,你留下来好吗?”看到她和我还点头哈腰的,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冒起了火来,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偶巴阿桑说:“小泥儿,你想学好日语口语,一定要认真的学好语气,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女人的语气一定要温柔、细腻、富有美感。”她一句一句地教我,我一句一句地学舌,可偶巴阿桑总是不满意地摇头,她说:“小泥儿,你一定要改变说话如同男人的语气。”我听了越来越不高兴,干学学不会,心里很烦躁,我对自己没一点信心,最后竟然说了一句:“偶巴阿桑,我学不会,我也决不会学成为一个小日本。”这句话说完,我看到偶巴阿桑,满含热泪地看着我依旧轻声地说:“我只想教你地道的日语口语,从没想把你变成日本人。”她慢慢地站起来鞠躬说:“史米玛甚(对不起)!”转身走出教室。我知道自己错了,不停的喊:“偶巴阿桑,偶巴阿桑!”可偶巴阿桑没有回头。

  第二天,偶巴阿桑照旧认真的教口语,依旧认真的纠正我不正确的发音,可是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别别扭扭的。

  国庆节到了,培训中心给大家放了两天假,三个日语老师分别请三个小组的同学到家里做客,这是大家求之不得的事,4个月的食堂、特别是湖南菜,顿顿辣椒,我每次都用开水把菜洗一遍,再挑出辣椒,真让我痛苦不堪,我盘算着,这次到偶巴阿桑家里能吃到什么好吃的呢?是不是要吃日本料理啊?

  那天我们一大早就出发了,有五个同学自己串亲戚去了,剩下的一共11个人,我们大家齐了点钱,给老师买了四样水果,装了一个大网兜提着来到了老师家。

  那是一栋70年代的简易楼房,三楼一套南北两居室的房子,门一敲开,偶巴阿桑站在门口鞠躬,穿着一件藏蓝色的毛衣裙,外边套着一个围裙,她不停地说:“幺枯伊拉暇一玛噻(热烈的欢迎)!”我们也用日语回答:“都毛阿里噶都苟扎伊玛斯(谢谢)!”

  偶巴阿桑的丈夫,我叫他:“偶吉—桑(爷爷)。”我认真的看着这个老头,看上去能有70岁,但是身体健壮,修剪的十分整齐的白发平头,浓眉长眼,一脸的英俊;那张宽厚的嘴唇微微上翘地说着一个字:“请、请、请。”一件白色的半袖老头背心系在蓝色的的确良裤子里,神采奕奕,一看就是我们中国的男人。

  偶吉—桑陪着那些男生们喝茶,吸烟,聊天,我在他们的聊天中知道了偶吉—桑退休于大型国企,是一位管技术的厂长,和这些来自电力科研所、电力系统的高工、主任工程师有着共同的语言,男生们都叫他赵厂长。

  偶巴阿桑已经和好了一大盆面,准备了一大盆肉和芹菜做成的饺馅,闻着饺馅就很香,真想立刻就吃两口。我年龄最小,在这个家里也显得活跃,我说:“你们几个大男生,有几个会包饺子的,报名,一会一起包饺子啊!不会的扒蒜,没活干的,吃完了洗碗,不干活就不给饺子吃啊!”

  大家一听情绪高涨,在长沙能吃到正宗的饺子,怎么能不叫人高兴呢?可让大家奇怪的是这个日本的偶巴阿桑,怎么会这么熟练地包饺子呢?

  偶巴阿桑轻声地说:“我嫁给了一个山东人,有个山东的婆婆,怎么能学不会包饺子呢?什么面食都做得不错啊!”她骄傲的笑着。

  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偶巴桑阿准备好了一切,就进屋和大家聊天,我像一只鸟在这套房子里飞来飞去,参观起老师的家。

  仔细的观察,这个由日本女人经营的家给我好多震惊,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角落都干净的一尘不染,哪怕是再小的物件也都摆放的恰到好处,明显有几样东西是从日本带回来工艺品,最显眼的是一个小镜框里镶嵌的富士山和樱花的装饰画,我想这也许寄托着偶巴阿桑思乡的情怀吧。

  我放下这张小画,一抬头看到一个柜子上摆放着一张放大了的,镶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我的心被震撼了,那是偶巴阿桑和偶吉—桑两个人年轻时的照片。

  两个人都穿着八路军的军装,戴着八路军的军帽、配戴八路军的臂章、打着绑腿、穿着尖口的黑布鞋,偶巴阿桑歪着头梳着齐耳的短发,甜蜜地抿嘴笑着,偶吉—桑严肃地绷着脸,这张照片让人感到珍贵和令人敬仰,我的心深深被他们吸引。我突然想起我让偶巴阿桑伤心的那句话:“我不想成为小日本。”看到这张照片,让我感到内心深处深深地自责!

  这张照片有着怎样的秘密和令人感动的故事呢?我抱着这张照片走进外屋,我和偶巴阿桑说:“偶巴阿桑,给我们讲讲这张照片的故事吧!”

  偶吉—桑看了看照片腼腆的说:“年轻时照的,没什么故事。”他说完看了一眼偶巴阿桑。看得出他的性格有点讳莫如深。

  偶巴阿桑笑了,她说:“我们的故事,再不说,就快没机会了。我给大家讲讲吧!”

  说话间,偶巴阿桑将面板放在屋子里的桌子上,把面团和饺馅都拿了过来,说:“那我们就一边讲故事,一边包饺子,故事讲完了就可以吃饺子了。”我把那张珍贵的照片就放在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书柜上。

  我承担了擀饺子皮的工作,会包饺子也只有五个人,偶巴阿桑带领他们包着饺子说起了那久远的故事…….

 

  那是1931年9·18事件后,日本人对中国进行了全面的侵华战争,10月关东军派飞机轰炸了锦州,扔下的炸弹把我在锦州做生意的父母和妹妹都炸死了,那年我在日本读大学,刚好回家探亲,不幸也在轰炸中被炸伤,身上几处弹片,伤势很重、昏迷不醒。当我醒来时住进了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站,他们请来了医生为我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在地下党的帮助下,我一边养伤,一边接受党的教育,当时我才21岁。

  我仇恨日本人发起的战争,我希望和平,感谢党组织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战争很快就要打起来了,党组织需要翻译,于是我来到了西安,在那里为党工作,参加了反战同盟会。后来因为我是学医的,虽然没有毕业也懂得一些医疗的知识,就来到了战地医院。再后来成为了一名八路军的战士,跟随部队来到了抗日前线。

  1937年9月中旬,在平型关战役中我们八路军取得了很大的胜利,但是我们战地医院也接受了很多伤员。其中有个很重的八路军伤员,听说他姓赵还是个连长,他是头部中弹,上肢中弹,腹部中弹,一条腿骨折,一条腿的肉炸烂,来时奄奄一息、满脸是血,看不出模样。看着他那样子我都流出了眼泪。

  那时条件非常简陋,手术没有麻药,就用布条卷着树棍让他咬在嘴里,手术过程中他几次昏死过去,竟没吭过一声。

  由于失血过多,又加上手术,需要输血,整个医院找不到他的AB型血,我那时很少说话,因为自己是日本人,很多战士常常对我产生敌视,自己也常常自卑。可是眼看着这个军人就要牺牲,我不能置若罔闻。我找到主治医说:“抽我的血吧,我是AB型。”主治医说:“不行,你是日本人。他知道了会影响治疗的。”我急了,那天说话声音很大:“日本人的血也能救命,大家可以保密嘛?如果不输血,他就等不到知道我是日本人了。”医院下达了保密命令,我为他输了600CC的血。

  这个人生命力极其旺盛,他活了过来,我负责护理他,看到他像一个婴儿一样一天天的变化,我心里暗暗的为他高兴,可是一切表情都在大口罩之后。

  可当他知道我是日本人时,竟然无理地拒绝让我给他换药、喂饭,更不要说别的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山东人,脾气大、性格又倔。说到这,偶巴阿桑瞟了偶吉—桑一眼,此时的偶吉—桑仰着脸看着远方,好像又走进那个战火纷飞的抗战年代。

  我赶紧问:“偶巴阿桑,后来呢?”

  偶巴阿桑,笑着看看我,低下头又细声细语地讲下去。脸上透着丝丝幸福的表情。

  那年他28岁。为了抗日他和大学的恋人分手,我呢,因为战争,亲人在中国被日本的飞机炸死,我接受了党的教育,决定留在中国,也和在日本大学的恋人分手。在那时的抗战环境中每天抢救伤员,根本没心思再谈个人的事情,特别是许多中国军人排斥我,我就彻底死了找一个中国男人的心思。

  一天我去给赵连长换药,还没进门就听到,他的团长和政委来看他。只听张团长说:“小赵,你是个大学生,叶子护士也是大学生,你们年龄相当,又都有文化,你就在养伤的同时,把个人问题也解决了,这是首长们的希望。”这时赵连长急了喊:“团长、政委,叶子护士是对我很好,她对哪个伤员都好,但她是日本人,我怎么能和一个日本鬼子谈恋爱呢?绝对不行!”王政委生气了:“你还是个党员,怎么觉悟就那么低,叶子同志也是我们八路军的一员,是为了反法西斯战争留在中国的,她为党为中国人做了大量的工作,是个好同志,我们党都没嫌弃她,你还说人家是日本鬼子。叫叶子听到会多伤心。”我被王政委的话深深地感动,流下了眼泪,我捂着嘴跑了,可心里却被赵连长深深地扎了一刺刀。

  我还是不动声色的照顾赵连长,可赵连长却每天吱吱呜呜的觉得很紧张。日子没过多少天,一场战斗把一切情况改变了。偶巴阿桑抬起头抿着嘴笑了。

  那是个大雪的冬天,天刚亮,日本鬼子针对野战医院的扫荡开始了,院长立刻组织医护人员和伤员一起撤退。那天,我和两位警卫战士抬着赵连长往山上转移,一路上,山高雪深,又抬着一个不能走的伤员,不一会我们就被鬼子追上了,两个警卫员把我们两个用雪埋好,然后为了引开敌人,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一阵激烈的枪声之后,两个警卫员牺牲了,鬼子也收队了。

  我为战友的牺牲而感到悲痛,心里流出一股股的热血,我擦干泪水,下决心一定要把赵连长送到安全的地方。

  赵连长的腿打着石膏,胳膊打着夹板,头上的子弹还没取出来,肚子的枪伤也感染了。

  赵连长咆哮着,让我扔下他,自己赶快跑,说什么也不让我带上他。

  我是个护士,我的责任就是救治伤员,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他。我流着眼泪说:“赵连长,我知道你对日本人有成见,可我不是日本鬼子,我只是个反战同盟的日本人,是你的同志,今天你要听我的,就是死我们也死在一块,我不会丢下你。”我解开我的两条腿绑,把他死死地绑在担架上,然后又跑去找到两个战友的尸体,用树枝遮挡了他们的尸体,然后解下他们的绑腿还有枪和一颗手榴弹。如果遇到敌人上来,我就和赵连长同归于尽。

  回来,赵连长还在喊叫,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说:“别喊了,现在你是伤员,我是护士,你要听我的,我们一起走,活不成,我俩就死在一起。”我用手榴弹在他眼前晃晃:“从现在开始,服从命令,不许说话。”我看到这个大男人流泪了,我冲他笑笑说:“出发!”

  我把担架用绑腿绑在我的肩上,拉着躺在担架上的赵连长前行。山上的路非常艰难,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可天渐渐黑了,我却因为迷失了方向在大山里兜起了圈子,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医院领导和战友们才发现快要冻僵的我们。我的双手和膝盖全部磨出了血,身体严重的透支,我昏了过去,高烧不止。

  这件事感动了赵连长,他找到医院院长汇报了我的表现,并向院长表示,他希望叶子护士能嫁给他。院长说:“想通了?你们团长、政委做工作你都不同意,她可是日本人啊!可不要后悔啊。”赵连长用手挠着头发,笑着说:“不后悔,我的命都是她给的。”院长哈哈大笑说:“你的命早就是人家给的了,只是院里下达保密命令,才没告诉你,在你生命垂危时,是叶子为你输的血,才救了你的命。”听到这,赵连长流下了两行热泪。

  可没想到赵连长的求婚却被叶子一口拒绝了。叶子说:“赵连长,我不能和你结婚,因为我不能给你的革命生涯带来阴影,我已多次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什么时候我是共产党员了,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赵连长说:“如果组织不批呢?”叶子哭了,说:“那你就别在等我,娶个中国姑娘吧!”转身就要跑过去,却被赵连长一把揽在怀里,赵连长坚定地说:“叶子,我等你,这辈子非你不娶。”

  1938年5月,叶子光荣的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宣誓的当晚,在医院、部队首长、医护人员、战友们的祝福声中我们结婚了。从此我的名字由野川叶子改为赵叶子,有句中国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随赵了。那张照片就是在结婚之后不长时间照的。

  偶巴阿桑抬起头满脸红晕的笑着说:“赵连长就是你们眼前的老赵,没想到我们大半辈子都过去了。”

  偶吉—桑抬起头腼腆地笑笑没说话。

  我又急着问:“偶巴阿桑那后来呢?”

  偶巴阿桑说:“大家别停工啊,一会还要吃饺子呢!”

  小泥儿问后来呢?后来我们在解放长沙时,部队决定我们转业地方工作,老赵接管了企业,主持技术工作,我被分配的长沙人民医院当了护士长。建国以后,我加入了中国国籍,成了真正的中国人。

  大家放下手里的工作,带着满手的面粉鼓起掌来,我早已被感动的热烈盈眶。偶巴阿桑也笑着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说到这,偶巴阿桑抬起头说:“其实我很感激老赵,他平时不爱说话,可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场坚定。文革时,我们医院的红卫兵小将要揪斗我,说我是日本特务。那天一群红卫兵小将来到我家,老赵顶在门口问这些小将干什么?这些小将说:‘我们要揪斗赵叶子,她是日本特务。’”

  老赵说:“赵叶子是中国人,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她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她为革命救过战友,消灭过日本鬼子,差点没牺牲生命,她是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是战斗英雄。你们好好想一想有这么好的‘日本特务’吗?如果谁要揪斗她,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来吧!”

  红卫兵小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这时一个小头头说了一声:“撤”,他们走了。我和老赵拥抱在一起,我为自己有这样的丈夫而感动、而骄傲,不知为什么却哭得淋漓尽致。

  78年日本政府允许留在中国的日本遗孤免费回国探亲,愿意留在日本的可以办理日本国籍,我在日本还有叔叔和小姨,还有妹妹、弟弟,通过书信也联系上了,他们期盼着我能回日本。

  在长沙的日本人好多都回去了,可是我的心里一直都很矛盾。我很在意老赵的意见。可他越是同意我回去,我越是不好意思回去。最后还是两个孩子鼓励我回去看看。于是我登上了飞回日本的飞机,临行前,老赵只说一句话:“走吧,放心,我没问题。”他很严肃,既不嘱咐你,也不说到那来信……就是翻来覆去那一句话。我心里很难过,真是放心不下他,他头里的弹片老是让他头疼。我真怕这次离别,将变成永别。

  去日本时,我们没什么钱,我只带了一样礼物就是一根擀面棍。那就是到谁家,就给谁家包一次饺子,真感谢我的婆婆给了我这样的好手艺,我走遍整个日本真是明星了一回,还招来了很多媒体,中国的饺子在日本也风靡一时。

  半年的时间,我一直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日本再好的风景,在丰富的物质生活留不住我的心,亲戚们,日本政府都要求我留下来,他们的热情也让我感动。可是一到晚上,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想老赵,想我们那战火中的青春,想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几乎一个星期就写一封信给他,可是半年了,他没给我写一个字来。

  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是让我自己决定在日本的去留,可我还是生他的气,他对自己的老伴为什么还是没有信心呢?我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我在党旗下宣过誓,那就是:“永不叛党!”这是一个人的承诺,怎么能变呢?

  我们听到这句话,几乎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了,这句话出自一个70岁的日本女人,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可是如同融化的金子在流淌,光芒四射,那些大男人都流出了热泪,我哭了,紧紧的抱住偶巴阿桑说了一句:“偶巴阿桑,史米玛甚,史米玛甚(对不起)!”偶巴阿桑拍拍我:“小泥儿,我都忘记了,别记着!”

  我擦擦眼泪问:“偶吉—桑,你为什么不回信呢?”偶吉—桑低头笑了一下,说:“我相信她会回来,不打扰她。”

  他站起来说:“叶子,我们一辈子的事都叫你出卖了,也不给饭吃啊?”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偶巴阿桑亲热的看他一眼,说:“故事讲完了,饺子也包好了,小泥儿,我来煮饺子,你来帮我好吗?”

  偶巴阿桑一共煮了四锅饺子,看到她满脸是汗,卷曲的白发都打了绺,可是那张粉红的脸却显得更加美丽。

  煮好的饺子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子,偶吉—桑领着男人们喝着小酒吃着饺子,我在厨房帮着偶巴阿桑不断的端来一盘盘新煮好的饺子,可是心里却一直想着那句话:“我在党旗下宣过誓,那就是‘永不叛党’!”

  几十年过去了,饺子的味道已经记不清楚了。可是偶巴阿桑的摸样却刻在心里,那句话也变成我一生的誓言。如果偶巴阿桑要活着已经一百多岁,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看她。但是她永远活在我的心里,因为在我心里,她就是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一个共产主义战士,一个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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