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清明,今又清明。这一天无论阴晴雨雪,宁夏中卫北山的双龙岗公墓陵园我总是要来的。因为,这里静卧着我早已故去的先父先母。在这片幽静肃穆之地,踏青祭祖一回回,每回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驻足陵园山脊向南远眺,古老的中卫城烟波水雾,沿城市南缘穿越而过的涛涛黄河飞流东去,似乎在诉说着时光的一去不返。环顾先父母陵寝四周,扫墓者熙熙攘攘接撞而至,我知道,这是这片土地一年中最为肃穆而又不失热闹的时段,自春分节开始,至清明节后谢幕。塞上河套地区的春,较之内地要稍微来的晚一些,加之这片陵园又处在相对干旱少雨的腾格里沙漠南缘,纵使“春光无处不飞花”的胜景姗姗来迟,却足可以饱览“洋洋洒洒沾巾泪”的悲欢离合。

  献花、摆供、点烛、焚香、烧纸钱,祭奠亡者的习俗操作程序是老套而熟练的,但此次萌生的心灵感悟却似乎有所不同。是因为理性思维进化了?还是自然的“年轮效应”使然?说不清楚。总之,结束了与长眠地下的父母大人的心语道白后走出陵园大门,却又不自觉地驻足回首,内心再度因离愁别绪而感叹人生,感悟人的生死物化。也许与往年最大的不同是悠悠思绪中多了一个美丽的遗梦,脑海里渐渐清晰地出现了两千多年前那个可敬可爱的庄老夫子,记起那个脍炙人口的“庄周梦蝶”的寓言故事。

  故事大意是说,从前有那么一天,风烛残年的庄周于讲学途中十分劳顿,便独自靠在山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入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于是以为,自己就是那只蝴蝶,飞舞得异常快乐,快乐得悠然入醉……突然,梦醒了,庄周发现自己并未化身为蝶嘻戏于花枝绿野,而仍是僵卧在裸石上的庄周。一时间,他凝眉沉思,继而又恍惚起来:到底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历经沧桑的可爱老头稍时迷茫之后顿悟:“庄周乃蝶,蝶兮庄周也。”庄周之命不过是世间某个角落一只不起眼的蝴蝶落在了山野的松枝花蕊上,一番恬淡欢喜之后,蝶儿飞走了,松枝花蕊依旧;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就逐渐走向终结。正所谓“人生如梦”,天地与我并生,万物同我合一。庄周由此感叹,纵然眼下的自己不是活在梦中,但又与梦有什么区别?人类在自然面前,真的是渺小无比!

  这个故事充满了悲凉忧患意识,却又流溢着超越生死的深刻意蕴和浪漫情怀,体现着庄子乐观主义的唯美哲学思想。

  呵呵,好一个“人生如梦”!我的2017清明节,此清明非彼清明也,我不只重温了这个寓言典故的来源,而且再一次深悟它真的是一语中的。生命就是一个很中规中矩的流程,逝去的,梦已结束,活着的,梦在继续。人生因梦的开始应时而起,因梦的结束顺理而止。我想,这大概就是“庄周梦蝶”的传世意义所在吧。

  难怪,古今文人墨客的诗文中总少不了“梦蝶”的文学意象:诗仙李白曾以“庄周梦蝴蝶,蝴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抒发人生如幻、时光易逝、富贵不可求的恬淡感叹;白居易仕途遭受挫折、理想破灭时,整日也在“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的梦中游走;辛弃疾抗金无路、壮志难酬时,更是高声吟出“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的绝句,将蝴蝶梦、子规啼、三更月等多种意象交织在一起,淋漓尽致地表达思乡报国之情;还有那文豪苏东坡在清淮楼上登高望远,发出 “观鱼惠子台芜没,梦蝶庄生冢木秋。惟有清淮供四望,年年依旧背城流”的人生感叹。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沧桑天地,物是人非。作为战国时代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和道家学派代表人物的庄周,纵使才华罕有其比,思想和文学地位至今令世人仰慕,但在生死面前又与市井俗人何异!不是吗?想来当年梦中化蝶的庄生坟头,如今必早也已经是鸦雀喳喳、秋草凋零了吧?此情此景,李白、苏东坡等一干诗仙文豪心中曾经的壮美,又能与谁诉说呢。

  由“蝴蝶梦”而明人生理,我仿佛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生命的源头。那就是一缕恍恍惚惚的空气,在阳光、雨露和风儿的作用下,聚合成一团元气,瞬即变换成红色、柔软而充满血液和筋骨的形体,然后赋予生命成了人。大地之母给了人们生命,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宁静,生死轮回尽在自然常理之中。既然托生是自然之母的恩赐,那么死亡该是自然之母的召唤,大地就是最后的驿站,意味着生命的返朴归真。在这里,无论你是位高权重、声名显赫的达官贵族,还是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富翁大款,或是默默无闻、一贫如洗的平民百姓,甚至是声名狼藉、人见人恨的千古罪人,最后都要纷纷集结此处,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入殓于相似的长方形棺木之中,静静地安卧于黄土之下。

  来时一丝不挂,去时一缕青烟,人生如此简单,所以我们理当笑对生死。

  曾几何时,戎装裹身40年,10年在寸草不生的大漠边关,留下不堪回首的艰难记忆;21年在酒绿灯红的繁华都市,心存挥之不去的烦闷困惑。怎奈谓之“革命熔炉”的军营却也并非真空。一不小心,丢失了许多激情与豪迈,心灵的一方净土不时被喧嚣浮华所污染。挣扎于宠辱不惊、独善其身的艰难,努力地凝神专注,心无旁骛,那是一番境界的洗涤,精神的炼狱。为节制都市物欲对于灵魂的中伤,于“知天命”时毅然走进西藏,与雪山草原消融在了一起。那里的天空和大地永远都在目光的最尽头相逢,面对它的博大苍凉,我领略了一种永恒、一种不易进入的神秘、一种难以征服的力量。在那个靠近云端的地方,既有高原的严寒、青春的沉重,更有生命的热烈、心灵的淡然,我拥抱着喜马拉雅,缠绵着雅鲁藏布,又仿佛会晤了一位缘分极深的友人,一旦邂逅,便成永远。有人形容西藏是“一块坐满天空的巨石”,我借比它就是庄周梦蝶所枕之石,并跻身卧于之上,修心养性。几年的藏域生活中,那里的天、地、人是那么的让人难忘,以至于今天回忆起来仍感觉是一种奢侈。饱览那片土地上的奇特微澜,聆听发生在那里的古今故事,接触那里转山转湖转佛塔的同胞兄弟姊妹,我有了一种灵魂回家的满足……

  行走世间,终有倦意。如今卸甲退休了,心灵写意日渐丰盈。清明时节的文化意念紧系着感恩,亲吻着大地。于是明白了,回归自然故乡,一定是大地之母在用善良拥抱我们。父母亲静眠于陵园之中,两位老人家去了,使我刻骨铭心的记住了那个人人皆知却又难解深意的成语——视死如归。

  须臾,又想起远在西藏坚守边关的那些战友,他们青葱地活着,活在生命极限的雪山荒原,那是泱泱华夏的屋顶,为了护卫祖国大家屋内的宁静奢华,他们把奉献牺牲当做守望远方亲人小家的竹篱茅庐一样亲切快乐,那是使命意义上的另一种境界——也叫视死如归。

  人生一场庄周梦,

  化蝶飞飞过桥东。

  名利如花转眼谢,

  福寿似水终流空。

  已经记不准这是哪位名家的诗韵佳句了,忘记了谁人所写不重要,重要的是领略其中的思想真谛,为我获益。吟诵如此诗句,不知不觉,自己俨然也像庄周梦中之蝶那样恬淡起来,远离了尘世的各种诱惑,渐渐物我两忘。

  上面这番文字,想必我也是在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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