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克什克腾通往锡林郭勒的路上,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看不到村庄,看不到人,车也不常见,没有内地惯常的繁荣与拥挤,近处是荒草,远处是荒漠和荒山。显然,五月的到来并没驱走内蒙冬日的苍凉。 

  天上有太阳,但晴而不朗,一片昏黄,像洗脚水。我怀疑这里在世界之外,又或者世界已经结束,熟悉的一切完全消失,我成孤儿,正往天地的尽头奔,心中不免悲怆。 

  有一刻,我甚至认为有原子弹即将爆炸,或已经爆炸,全数生命即将消失,或已经消失。我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看见羊群和牛群,视线里的安全坐标,我才感觉安全,才把高高吊起的心脏放回原处,随即听见周身血液不再凝固后的欢畅奔涌。我相信必要的时刻,羊和牛们会义不容辞地保护卑微的我和其他人类,它们的宽容足以让它们忽略我及我的同类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把它们当人看。 

  羊群和牛群出现后,我不再恐惧,开始无所事事,开始觉察汽车行进中的呼啸声,很大的声音围裹着我的车,有悬空感,浮力明显,一再被擎起,四脚不着地了,应该是风的作用力,但无法判断,周遭没有树枝摇摆佐证,只有一望无际内蒙初春的荒草和荒漠,荒漠里有金黄的沙地,纯粹的沙,一片挨一片。几头牛好玩地横穿马路,共和国主人一般,我只好停车等待,打开车门,劲头十足的风把车门猛推到极端。空气被抽得没有一丝水分,我抿紧一点水分也没有的嘴唇。 

  悄悄地,路上出现了拇指大小的红色片状物体,五、六米一个,距离均匀地出现在马路中央线上,像北方人家老人去世后晚辈黑袖纱上的红色布条,又像四川都江堰镇一条胡同里接连几户人家房门上系着的红色布条。当初我看着喜兴,上前去问, 才知道家里有老人去世,是白喜。 

  由此推断,路上的红色布条也该是白喜的标识吧?是更加隆重的白喜吧?绵延了好长的路途。我下车凑近去看,果然是布条,粘贴在路上,一直向西,蒙古人的天堂方向,也是我行进的前方。后来,车拐了几个弯,辞了大路换小路,那红色布条始终在眼前,不间断。吉凶未卜的红色布条让我喜忧参半,反正没别的选择,索性依着红色的引导一直向前吧,万一顺路去了蒙古人的天堂,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我想起西藏人的长途跪拜,一切艰辛为来世,心诚则灵,苦尽甜来,一旦死去,立马升天,大喜大望,要用红色昭显。 

  但估计人人怀疑天堂有诈,不然为什么人人不肯死,有病治病,没病养生,杀了人不会被说成行善,那是犯罪要被判极刑。越来越多的人不肯为来世付出艰辛,更不要谈苦修,不去糟害已经算本分,不去放一把火烧光这世界和自己已经算正常,活一天就张大眼睛寻一天,就张开双手鼓求一天,赚足下地狱的本钱。天堂,地狱,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去哪里,不知道哪里是真,只知道必须向前,跟着红色布条,前往前方。 

  许多人都有颗挂在嘴边拿得出手的中国心,我却有一双躁动的蒙古脚,说走就走,心在路上,心在前方,就像蒙古人奔着草场。我不止一次地断定我的血脉里一定流淌着蒙古血,那是在元朝,或在更早时期被我强壮的蒙古祖先交融的。当越来越多的被交融了血液的祖先逝去后,我受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亡灵们的召唤,年年去内蒙,朝圣一般。

  好象那里有个金矿勾我的魂,每去一次总在数百公里开外,这次的全角度计算,竟走了一千六百多公里,海拔越来越高,风也明显强硬起来。 

  中午见到红脸蛋的小陈时,我的脸已经高原红,嘴唇正在暴皮。小陈赞美我像足蒙古人,又赞美我幸运,说若早来两天,就得遭遇沙尘暴,凶猛的沙尘,红色的天空,一切都翻滚着,对面两米看不见人。 

  2006年5月2日,我到达了我的前方阿斯哈图,没赶上凶猛的沙尘暴,不知这算不算幸运,为此我矛盾重重心如刀绞。我是那种什么都想见见的人,但骨子里并不清楚想见什么,同时我米公好龙,胆小如鼠,若真遇上沙尘暴,吓破了胆子魂归西天成为新的亡灵与臆想中的蒙古祖先们团聚也都没准儿。 

  克什克腾的阿斯哈图是我去年以来一直想去的地方,那个一亿多年前形成的有着神奇而好玩的书刊叠放式纹理的石林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渐渐引起人们关注,最终被世界相关组织定为阿斯哈图地貌,成为世界地质公园。既然是世界的,一定也是我的。我的阿斯哈图世界地质公园现在被一个私家财团经营着。 

  天涯社区“旅游休闲”版主“行走的雨”在他的文字里这样记载:“在这空旷的蒙古草原上,在高高的大兴安岭之巅,也会有这么一个庞大的石林家族呢?花了1.5亿年初成胚胎,之后经历800万年的哺育,期间又在260万年前被冰川打散,在经历了1.8亿年时光的聚散离合之后,才猛然撞进我们的视线。这些和侏罗纪的恐龙们曾经愉快地朝夕相处的石头们,现在静静盘踞在大兴安岭的脊背上,已远远不去在乎什么矫宠了”。 

  “行走的雨”挺能写。我无法不动心。 

  虽然“行走的雨”说去内蒙秋天最好,春天的草没长起来,不算真正的草原,可我还是在今年的“五一”赶去了,能走出去就好,无所谓春秋。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周期,没有及时预见自己的出生,也不会及时预见死亡,因而无论做什么绝不等待最佳时节。我的现在就是最佳,没有比现在更佳的了。将来的情况会越来越糟,将来的天也许是红色,将来的我每次呼吸不吸空气只吸沙尘,嘴唇干裂是常态。要知道我的适应能力非常强,我会非常快地适应将来,所以我总是立即并充分地享受不可多得的现在,绝不等待,说去就去,五月一日正式出发。 

  达利说他不寻找,他是发现,我想我连发现都不是,我就是四处瞅瞅,人们完全有理由说我及时行乐,或无所事事,反正我生活在前方。 

  中午时分,在导游小陈引领下,我的车开上北大山盘山道,那碎石铺就的简易山路据说遵从了国际惯例,车走过时扬起一路灰尘。联合国的专家们在指导规划时说自然的山水要尽可能保有自然风貌,不能太人为,不能太现代,不能太奢侈,修简易路,车能上山就行,尽可能不破坏不挪移。国际惯例林林总总,中国人眼睛热,私下里主意又多,总是半推半就,先修条简易路,过不了多久就会修条宽敞豪放的柏油大马路,并排行驶八辆车,游人骄傲无比,优越非常。 

  小陈证实了我的妄想,说管理层即将开始修路,等级不低。我顿时心花怒放,再看我周围茂密的白桦林,如开满山谷的野百合,春天来了,心花和山花相辅相成,生机一片。那白桦林是二代野生,属于杂种,灌木模样,不同于我在黑龙江八岔看到的那种高大挺拔形象,奇特得不很多见,不知道修造柏油马路时会不会遭到砍伐,好在这个问题不归我管。 

  茂密的白桦林过后,石林就散落一山脊了,没有座基的石林,石柱耸立,石墙垂直,一堆堆,书刊般叠放,叠放在内蒙苍苍莽莽的天然写字台上,告诉人们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时空什么是鬼斧神工,石与石之间通常没有连带和纠缠,一个个独立自主,个性昭然。 

  石林里有小路缠绕,专门给游客修造,随处是白桦丛,路旁、树下和石林背荫处依然有雪。在这里,“五一”到了,冬天却没走。 

  我又一次感觉自己到了世界之外的什么地方,肯定不在世界里,景象、气氛和生命态势不是我熟悉的,又分明和我有血缘联系,我努力让自己相信眼睛,面对现实。放眼望去,坡上坡下散落着深色的石林,背景是苍黄的草,只能用壮观二字了。我鼓动起想象的翅膀,臆想那满山的荒草如何变绿,然后换下原景幕布,换成绿草,映衬出的景色该是另一番滋味;或者不是苍黄也不是绿,而是把时间扳回一两个月,让白雪覆盖出一片干净世界,石林傲立其中,又该是另外一番天地和心情。看来,可把石林比西湖,浓妆淡抹都好看。 

  我单方认定的蒙古祖先虽然在最辉煌的时候把自己的一双大脚踏上了欧洲,但这并不证明如今的蒙古同胞比汉族以及南方各少数民族更有超凡剔透的灵感,更何况石林们已然经历了1.5亿年的孕育,又经过800万年的哺养,见多识广,不在乎什么娇宠了,所以私家财团的管理者们毫不例外地把此石林和彼石林一样按照中国通行的石林景区开发方法着力开发推介,跟大江南北的石林一样依照它们的形状起了各种直观而卡拉OK的名字,比如龟,比如鹰,比如七仙女,知识结构符合国情,这种强奸充满真诚,不消片刻我就从了,开心而满足。 

  其中“驴屌垃子”最形象,当地牧民就这么叫,行走的雨也说“驴屌垃子”好听。 

  去之前,我曾希望阿斯哈图石林每一座石的旁边都立有写着说明的木牌,标有石质、成型年代或特点什么的,当小陈兴致勃勃地说起哪个像龟哪个像鹰时,我坚信自己进了沈阳动物园。 

  阿斯哈图石林的材质是花岗岩,断不会像植物或动物那样动不动就濒危了,一不注意就成亡灵了,应该让人放心。换句话说,阿斯哈图石林很男人气质,而男人,一个个都是坚强能活的主,都应该粗放散养。但有一篇报道,说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人类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第三性,也就是出现中性人,并且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不久将来出现的中性人皆由男人进化而成。我真担心,这世界本来女的就多,麻烦就多,再有一些男人不再男人样,变成中性人,女人们岂不更让人操心?还有,一些男人变成中性人以后是不是就雌雄同体一切都自我料理了?由此推断,中性人只会关注自己而不会关注女人,关注女人的人越来越少,女人注定越来越蔫巴直到自我消失,纯粹的男人也将随着女人的消失以及自身的中性趋势而消失,因此说我们差不多就是最后的纯种原生态人类了。 

  奇妙死了!我喜欢这种推断,认定这是旷古大进化。我站在男人气质的阿斯哈图石林想象多年以后的人们给自怀自孕单性繁殖的孩子讲故事时可以这样说: 

  早些年间,这个世界有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男人和女人交配后才有小孩,结婚后才交配,恋爱后才结婚。那时候天空不是红色的没有沙尘暴,呼吸的不是沙尘而是有水分的空气,甜丝丝的。猪肉可以放心吃,耗子怕猫,美发店只管整理头发,照相要穿衣服,拍电影不用跟导演睡觉,卖狗肉不用挂羊头……

  我心潮澎湃,掐指盘算这一时刻何时到来,估计不会太久。到那时我注定已经长眠地下,但我会地下有知,热泪滚滚。 

  一群男女学生出现在我的前方。他们奋勇攀登,终于爬到一处几米高的石头顶部。遥想当年,恐龙们也曾愉快地在此攀爬,不同的是,恐龙们的攀爬是寻找食物,学生们的攀爬是要证明自己是新时代的恐龙。他们向着旷野高呼自己的胜利,挥动着细长的手臂,英雄模样。 

  一个时代,当英雄的定义不确定时,谁又能责备他们?就在前方,大兴安岭的主峰,海拔2000多米的黄梁岗正俯瞰着阿斯哈图的一切,大家一起从亿万年前的远古走来,不能不彼此关心,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像曾经的男人,像曾经的恐龙和冰川。 

  一边是黄梁岗,一边是阿斯哈图的驴屌垃子。远处看,黄梁岗云雾重重;近处瞧,驴屌垃子长满苔藓,生机满满。 

  以我凡胎肉眼,判断不出阿斯哈图的生辰八字,也就预测不了它们的生命周期和轮回,但我知道什么都有始终,什么都不能永远。冰川走了,恐龙走了,沧海变桑田,来了人类,换了新天。在人类的积极努力下,什么都将消失。值得提醒众人的是,人类是自然之子,人类之手也是自然之手,自然假借人类之手行使主权,人为的也就是自然的,所以不能什么都责备人类。早一天晚一天,早晚一天,最终什么都将成为亡灵,然后出现新一轮更迭交替,出现新的各色物种,然后再消失。在我们已知和未知的广博领域里,到处是亡灵,动物的植物的石头的,这个世界,只有亡灵是永恒的,无所不在的,已知的亡灵和未知的亡灵充满周遭。在我眼前诸多石头的苔藓里,在蒙古高原旷日持久的沙尘暴里,也许就埋藏着新物种的萌芽分子,再经过多少个亿万年,那些今天的无名尘辈,就是时代的主人了。 

  小陈是个单纯的单眼皮姑娘,我没和她交流我的想法。

  小陈名叫其其格,是鄂伦春族女孩,在5月2日的阿斯哈图石林景区,是仅有的两名导游之一。她说这一天只来了二百多名游客,多是学生,所以不需要导游,更多的导游要在六月以后到来,那个时候天气转暖,游客会多,那时才是内蒙古的旅游黄金季。 

  小陈穿着黑色皮夹克,敞着怀,里面穿着吊带小褂,急着过夏天。她住在赤峰市,父亲是鄂伦春族,母亲是蒙古族,她和妹妹随了父亲。这个解放初期仅有1000多人的少数民族,如今发展到8000多人,有人说是全体族人的努力,有人说是与其他民族通婚的结果,反正壮大了许多,许多人有了姓氏,比如其其格。她原本没有姓,考上天津旅游学校转户口时,户籍民警坚持要她报上姓名,否则不予转户。 

  其其格问:您姓什么? 

  民警说:我姓陈。 

  其其格说我也姓陈好了。 

  从此后其其格有了汉族姓氏,加上长得和汉族人没什么区别,她不说人们不会知道她是鄂伦春族,她说自己以后不想嫁给鄂伦春人,更不嫁蒙古族小伙,要嫁就嫁个汉族老公,过上汉族人的生活。 

  如果能这样,亲戚们会羡慕。小陈的亲戚们散住在赤峰市周围,黑龙江省也有,当年大家都住在大兴安岭,世代游猎,“衣靠兽皮食兽肉,‘斜人柱’内把家安。风驰一矢山腰去,猎马长衫带血归”。后来,政府号召鄂伦春族集体到山下定居,大家就一起下山了,一些人住不习惯,第二天跑回山里。政府又做工作,再跑,再工作,直到大家变成汉人,其其格也姓了陈。 

  原汁原味的鄂伦春族已经和恐龙一样消失了,我深信促使他们消失的理由完全是为了他们能生活得更好,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最美好的已经不在,或正消失。 

  永恒的,原来仅仅是记忆。 

  阳光下,小陈穿着黑色皮夹克,时时敞开的胸襟里面露出低胸少女吊带装,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中略带辽西口音,每句话的收尾处都是升调,她就是用这种音调告诉我去达里湖的路,用她那处处升调的辽西口音告诉我看过了石林应该再去看天鹅,说现在去达里湖是看天鹅的最好季节,说你会看到成片成片大团大团的天鹅。 

  我一阵阵兴奋,要知道我从小就想当天鹅,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后只好当了米奇。 

  从阿斯哈图去达里湖,几十公里,路上依然无人少车。我知道自己离浑善达克沙地越来越近了,现在要是刮起沙尘暴,我会迅速融化在沙尘里,壮观程度可以想象。路上,羊群和牛群像传说的那样多,无人放牧,可见民风。偶尔,会有土名豆杵子的小家伙在路边站立,比老鼠大,比兔子小,站在路边,两只小爪端在胸前,车一停它就跑,车一开,它就停,坚韧地与人类斗智斗勇。 

  下午五点,我来到达里湖,远远看见前方大片水域,嘈杂的鸟叫声在将晚的天空里演绎狂欢,我分不出哪一声属于天鹅。 

  达里湖也被经营着,进入保护区需要买票,20元一张。从购票室到湖边,是一条漫长的简易沙石路,路两侧是苍黄着的草原,有牛羊漫步。达里湖也叫达里淖尔,据说淖尔是海的意思,达里湖果然平静如海,平静得像它周遭的草原,数不尽的风沙没把湖域填满实在是个奇迹,离浑善达克沙地毕竟那么近,据说过了湖就是。 

  十几个和我一样来看天鹅的人,和我一样呆呆立在湖边,望湖兴叹,形同家鹅。一个男人站在稍远的地方往湖里撒尿,让我心里充满幻想。远方有一片明晃晃的白色鸟群,空中是此起彼伏干哑、绵长、宏大的鸟声,有人说那是天鹅的声音,另有清脆、短促、娇滴滴的声音相伴,是其他杂鸟,大家一起来,如同没有指挥的合唱,不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而在内蒙的浑善达克沙地。天啊!天鹅就在其中。它们肯定知道我来了。 

  最初,买票时,卖票女子说看天鹅不容易,要看运气,我说我的运气在。女子说运气的事情自己说了不算。细想这话很生动。 

  事实果真证明我的运气不归我管,此行我始终没看到天鹅近影,只看见远处成群的白色大鸟在湖面游弋,民用相机根本派不上用场,我按照陈没落指示的那样在镜头前装上两节干电池也没拍到一根天鹅毛,只拍到麻鸭和灰雁,应验了物以类聚的常规。看来天鹅和俗人不搭界。 

  天色黯淡,大家离开湖边,顺着简易沙石路往回走。我与能攀谈上的人逐一攀谈,一是询问远处的白色鸟群是不是天鹅,二是询问我此行有没有运气看到天鹅,说法有三: 

  一、远处是天鹅,但人家永远不到近处来,远离人群是它们生存指南中的第一条; 

  二、远处是天鹅,下午总是越游越远,明天早晨才到近处,才看得清楚; 

  三、这个季节达里湖没有天鹅,它们正在俄罗斯忙着生儿育女,要到十月左右才回来,待到大雪封湖时飞南方。 

  但红脸蛋单眼皮的小陈姑娘分明说这个季节是看天鹅的季节,天鹅落满达里湖,蓝色的水面,白色的天鹅,非常美丽,就像俄罗斯的芭蕾舞台。第二种说法给了我些许希望,我决定住下来等待天明,等待艳遇。 

  “达里湖宾馆”几个高高擎起的招牌字在沙尘暴的作用下缺边少角,已经变成“大田宾馆”,这是周围我所能找到的唯一正规宾馆,其他蒙古包和个体小旅馆要在“六一”以后才营业。“大田宾馆”的标准间早早被山东和北京来的旅游团抢占一空,那些家鹅们和我一样准备明天早晨去湖边看天鹅,我只好要了那唯一剩下的豪华套间,价钱比内地四星级宾馆还贵,别无选择,只好住下。豪华套间令人印象深刻,一没空调,二没热水,三没手纸供应。 

  手纸好解决,我带了一条心相印纸巾。 

  没有空调的结果到了晚间才显示出来,白天二十度的气温,到晚间居然降到零下四度,冻得我恨不得钻到床底下。 

  没有热水意味着不能洗澡,据说晚间八点到九点有热水供应,但那时我跑到宾馆餐厅看乌兰牧骑青年男女的表演,错过了一天一次的洗澡时间。想我那白天,穿越石林,抚摩桦树皮,又到草原深处给牛羊照相,搞了一手一脚的灰土,风吹日晒我的脸也相当高原红,急需洗漱整理,但没热水,凉水也是我长这么大小头一次遭遇的刺骨寒凉,透心凉,双手一碰下意识抽回的凉,洗手不到十秒钟,我居然要用十分钟去尖叫,然后甩手、摩擦、用嘴吹气,尽量使手不抽筋,再没敢想洗澡的事,甚至没敢好好洗脸,只用带来的矿泉水匆匆刷了牙齿,就在寒冷和脏乱中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小心翼翼试了一下水,依然是刺骨冰凉。四点半钟,保护区的大门没开,车进不去,我就从角门进去,沿着简易沙石路,扑奔天鹅。

  省去20元门票并不让人特别激动,因为这一走就是四十分钟。 

  结果依然合情合理,连远远的鸟群都没了,湖面上散乱着其他鸟类,灰雁、麻鸭什么的,再就是朝霞了,朝霞过后是太阳,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天空里的鸟叫声不如昨天有气势,也许天鹅们昨夜睡得迟,还没起床。 

  没看见天鹅我没郁闷。在天鹅眼里,也许我就是个纯粹的癞蛤蟆,虽然我没想吃天鹅肉,但我抢了天鹅的滑子鱼,又叫瓦氏雅罗鱼。昨晚在“大田宾馆”,我吃了三条滑子鱼,达里湖特产,天鹅的最爱,但种群渐少。不止这些,我在冬天还穿名叫天鹅绒的长筒袜,是不是真的天鹅绒不好说,但听起来有点恐怖,仿佛能听见天鹅被拔毛时干哑绵长的嚎叫。如今我大刺刺地来看人家,感觉太自我良好了点。 

  达里湖的水属碱性,成分很高,少有鱼种存活,偏偏盛产滑子鱼,绝对的特产。碱性的达里湖,其特产滑子鱼自然也属碱性,而碱性食品抗癌,不仅天鹅们最爱,也是各级首长们的最爱,所以年年来自各级各层的筐们纷纷卸到达里湖畔,装载滑子鱼…… 

  也许我一到石林,天鹅们就看到了消息树,就逃之夭夭了。 

  我终于知道天鹅们是故意躲开不让见的。我深信这次我横竖看不到天鹅,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什么让我如此深信过。 

  那个站在湖边撒尿的男人,天鹅们也会记得他,也不会让他见,不会让他的妄想症得逞。通灵的天鹅们当然知道,十三亿中国人中有十二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在路边或水岸撒过尿,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聪明人都会这样选择,于是天鹅们不接见聪明人,更不接见鹅嘴夺食的饕餮。 

  我有个设计,当达里湖和另外两个中国内陆可以看见天鹅的湖里的滑子鱼或其它也是越来越少的鱼们被吃光时,可以参考喂猪的方式喂养天鹅,给予人工饲料,圈养它们,不出几年,它们要么变成家鹅,要么变成猪,那我们就能随时看到了,省得长途跋涉看而不得,毕竟人定胜鹅。天鹅肉也终将成为我们的家常菜。

  我的思想日臻成熟。 

  通常,谁一跟我谈到善良或高尚或高雅或高端或高贵或贵族这些牛逼的问题,我就容易手脚抽筋,我也从没想过拯救谁,包括天鹅,包括石林。我这个连脸都洗不上的人又能拯救谁?况且我知道天高地厚,因此胆小如鼠,但我仍然把修路当成锁链,相信从此人们会沿着那条完美并无处不达的高等级公路来锁定那些我们今天看来自然而又新奇的一切,然后群起亵渎,说它们像龟,像鹰,像七仙女,不让它们安静安全安康,抢它们食物,尿它们。 

  但是不修路,我怎么来这里?又怎么堂而皇之地行万里路奔我的前方?仅这次我就来回走了一千多公里。这样想来我觉得我在装嫩。比如《指环王》,骨子里是写过去的好,写农业状态下的乐,可最终还得用现代的工业的多维的数字的手段表达。 

  这不是忧,不要杜康。 

  我的前方充满亡灵,我深信我是制造人之一,这并不影响我自己在不可预知的时候成为亡灵。我深信大家和我一样参与了制造,made in全体,没有什么阻止我的深信,我对此深信不疑。 

  就这样我不停地奔向前方,不停地扑空,不停地无怨无悔,而在我的前方等待我的,总是始料不及的亡灵。我所扑奔的一切,都在消失中。

  我的以上叙述都和亡灵有关,信不信由你。 

  在我回来的时候,在锡林郭勒与克什克腾之间的路上,一只小豆杵子被高速行驶的汽车碾死,皮开肉绽,一只喜鹊蹦跳着吃着小小尸体。看见我们过来,喜鹊飞走了。

  2006.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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