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有条河,叫马水河。这条河的名字,源自一个美丽的传说。

    传说,湖德村的三组与四组之间,有一小港子(方言,小溪流),小港子的源头有一深潭,人们常到深潭里摸鱼。 有一次,有人探索到深潭边上的岩洞,岩洞里摆着石凳、石桌、石瓢、石碗,还睡了一匹白马,闪闪发光。小港子的尽头是一条通往安仁县界首村的大路。据说夏天的夜晚,从岩洞里走出一匹白马,专吃安仁界首村的稻谷,却不糟蹋湖德村的农作物。安仁人恼怒,用梭镖刺马,白马带着血迹,逃至深潭。为了不让这匹马再糟踏他们的稻田,安仁人填了这深潭。从此,深潭逐渐淤塞,而深潭周围的禾苗,长得葱翠,当地老百姓认为这是白马屙的屎,肥了稻田的缘故;深潭边还不断涌出一股黄水来,流到小港子里,他们认为那是白马的眼泪。为了怀念这匹宝马,就把这个潭叫做“白马潭”,把这条小港子叫做“马水河”。 如今,我的家乡还流传着白马“呷(吃)安仁,养马水”的说法。

    马水河,是不是马的眼泪,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知道,马水河的两岸,是十里稻香,我的家乡也因为有肥沃的稻田与充足的水源,而成了远近闻名的“粮仓”。当年,如果要说自己是“马水的”,听者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神情,然后直赞叹:“马水,是个好地方。”

    小时候,我总不明白:我家乡那些新媳妇,为什么要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的故土衡南县或者安仁县,远嫁与她们相邻的马水洞?比如我的外婆,我的舅妈,都是从邻县嫁过来的。我曾经就这个问题,问过母亲。母亲自豪地说:“因为马水洞里是有名的‘美粮仓’”呀。

    马水河,流淌过的地方,统称“马水洞”。在我的家乡,称之为“洞”的,应该是指一望无际的水田。

    当你站在马水河的上游眺望马水洞:蜿蜒的河道伸向远方,小河两岸是广袤的肥田,肥田两边是遥遥相望的村庄。当太阳冉冉升起,当炊烟袅袅飘忽,青山、竹林、稻田、民居,构成一幅浓淡相宜远近有致的水墨画。有时候我甚至想象古时候的陶渊明一定到过我的家乡,要不他笔下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与我家乡的景致何其相似?当你坐在自家门口的竹椅里,门前有荷塘,屋后是稀疏的青竹,却又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意趣,然后,你若踱步到禾坪上,仰望远处群山,山峰起伏,最高峰隐约可见如佝偻老翁似的松树,让你又进入“微阳下乔木,远色隐秋山”的意境。

    水在眼前,山在远处。这样的景致注定我的儿时与水——马水河有过太多的欢乐。于是,有关于马水河的记忆,冲淡了我童年的种种艰辛与丝丝忧伤。

    那时候,父亲在城里上班。农忙的时节,父亲在家的时日要多一些。忙完农活以后,父亲喜欢带着姐姐、我、大弟弟三人到河里捞鱼,姐姐提着竹篓,父亲拿着捞筛(一种捕捞鱼虾的工具),而我与弟弟小跑步似地跟着。当我们来到马水河边,父亲走入水里,而我们就托着腮,蹲在垂柳的阴翳处,看父亲在河里的英姿。

    那时候,我感觉父亲在河里的姿势很美。每当父亲摸着甲鱼、捞上鱼虾的时候,我们欢呼、跳跃。不时地,我们悄悄打开用布蒙着的竹篓口,观赏着竹篓里的甲鱼,甚至好奇地用手指试着点住甲鱼的背部,惹得甲鱼在竹篓里翻跃。正在我们兴奋的时候,甲鱼猛地钻出竹篓。记得一次,父亲抓了六只甲鱼,就在我们边欣赏边溜走了三只,父亲欲骂又无言,只是责怪我们粗心大意,我们好不遗憾。你可以想象,那鲜美的鱼虾与甲鱼,经过母亲那双神奇的巧手炮制出来的美味,在那艰辛的年代,是多么奢侈的盛宴。

    那时候,总盼望父亲回家。父亲身上有一股在我今天看来所谓的浪漫气质。夏天的傍晚时分,父亲喜欢吆喝着他的孩儿们,跟着他到河里洗澡。来到河岸上,我们把干净的衣服挂在树上,脱下的脏衣服放在河水边,光着身子,在父亲的牵引下,蹒跚地慢慢下河,洗头洗澡。冷不妨地,一捧河水撒泼到对方的脸上,那是我们孩儿们的恶作剧。撒者欢呼,被撒者大叫,而父亲看着这一幕,微笑,得意,不时也会参与我们水战之中。那应该是做父亲最美妙的感觉。

    当夕阳隐归到山峰里,暮色逼近,顽童似的父亲带着我们尽兴而归。父亲是个讲究的人,用我母亲的话说是“花花公子”似的人物,待我们上岸以后,父亲用他的巧手,把我们的头发梳理成电影里“汉奸”式样的发型,然后给我们换上他从城里买来的新衣服。记得当年我那一身粉色碎花背带短裤,羡煞了多少同伴哦。

    上小学以后,夏天的中午时光,我们几乎都是在马水河里度过的。

    大人们吃完中饭以后,男人们都喜欢裸着上身,睡在大厅屋的板凳上,妇女们则在自己家里的竹椅上休息。而我们这些小孩则偷偷溜进马水河里,摸田螺与河蚌。水草在河里跳着婀娜的舞蹈,知了在树上唱着深情的歌吟,而我们在水里肆无忌惮地游弋潜水。时而弯腰,让河水梳理自己的飘逸的长发,时而把身子漂浮在水面,仰望天空,看白云悠悠,时而潜入水底,比赛潜水的功底,我们叫做“潜闷子”。而装着田螺、河蚌的脸盆,也随之浮在河面上,不经意间,脸盆里的田螺、河蚌已经超过了水的浮力,于是把田螺、河蚌倒入河岸的柳树下,又继续在河水里畅游。在河水里泡浸辛苦了,我们也会弓着身子,溜到河岸沙洲上的瓜地里偷香瓜吃。可惜,那时候,我们家乡人很少种西瓜,似乎西瓜的产量太低。回家的时候,我们端着的脸盆里,是满满的田螺与河蚌。

    最刺激的是在马水河的桥上跳水。

    那时候,我好似是村里的孩子王。称之为“王”的,应该是身先士卒,敢想敢做。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有跳水这一运动,我们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机,更没有空闲去看报,儿时,我似乎从没有看见过报纸。那时候,到供销社买东西,都是流行用草纸扎包着提着回来。或许是想比试勇气,或许是在那贫瘠的时日里寻找一些乐趣,我站在马水河的桥上,提议跳下去试试。我的提议,一般不会遭到否决。于是,我率先爬到桥的栏杆上,纵身一跃,沉入水底。当我爬上岸的时候,我的脚被河里的瓦片撕开一处裂口,鲜血直流。同伴们并不会因为我的伤口而胆怯,我也并没有因为伤口流血而停止跳跃。我们是无知者而无畏。如今,我的左脚背上,那一块疤痕,应该就是当年多次勇敢跳水的纪念。

    若干年以后,当我与亲人开车路过我当年跳水的“跳板”上时,我告诉他们我当年的壮举,父亲与母亲目瞪口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家的女儿原来如此之“野”。我告诉他们:童年时期做过的野蛮事件多着呢。

    可如今,“胜地重来,暗记韶华变”。我站在童年曾经走过玩过的地方,寂寞的是我。只见当年的萋萋青草,不见当年的依依杨柳;蛙声蝉鸣依然,耳边却少了少时呼朋引伴的乡音。河水无声地告诉我:这里再也没有当年的清澈与热闹,只有轰隆的捞沙机在昼夜嘶鸣与聒噪。

    河水浅了,流域窄了,老桥衰了。多么希望此时在我的眼前出现一匹神马,永远丰润我的故乡,让我故乡的河流永不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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