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窗外》时,没有想分成篇章,只是写到文革,写到那段不堪回首的灰暗的生活经历,心里实在难受,写不下去,于是就此停住,把题目后边加上(上)。这一放就是一年有余,今天再次拿起笔来,接着回忆那逝去的往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年我还不满15岁,从小的红色教育,学校的优等生,奖状无数,好学上进的我,第一次经历了人生的坎坷,一切都变了,变的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翻天覆地,学校里受尊敬的老师都成了“牛鬼蛇神”、熟悉的伯伯阿姨都成了“三反分子”、“黑五类”、“工贼”、“汉奸”、“保皇派”……

家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很早就参加革命、令我崇敬和骄傲的父亲也被定为三反分子、铁杆保皇派,经历抄家、扣发父亲工资、住“黑帮楼”等等各种磨难。我不理解怎么那么多好人都变成了坏人?年少的我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感觉一切都像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颠覆着我的价值观,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每天从学校回来,独自坐在窗前苦苦地思索着……原来最快乐的傍晚,现在伴着太阳的落山,心情也低落到极点。后面那幢楼各家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了,黄色的灯光衬着黑色的夜幕,带给我的感觉不再是温馨,不再是一个一个灯光映照下幸福的家庭,文革产生的巨大变化,影响波及了千家万户,他们是不是也在和我一样痛苦着、困惑着、伤感着呢?那时每到灯光初上,四楼的一个窗口就会传出低沉凄婉的“二胡”声,让我感到是那样的悲惨,那样的凄凉,在静静的夜晚,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我觉得那是一位年轻男子,用他的“心”在独奏,在倾诉他的悲伤,倾诉他对亲人的思念,倾诉他的无望……那如泣如诉的音乐也像是我心声的独白,我第一次体验了音乐能这样淋漓尽致的表达心灵深处的情感,那种深深的哀伤……随着感情的宣泄,多少不幸的故事藏在音乐里变成永恒。

一个花样年华少年内心过早的感知了社会的动荡,感知了世态炎凉。以致到现在我都害怕听到二胡独奏的哀婉的曲调,它会使我想起那扇窗,想起那扣人心弦的诉说,想起那一幕幕的往事,窗外快乐的童年生活画面截止在了1966年。

文革时给我留下了太多挥之不去的痛苦的记忆,一次在窗外看到有个阿姨带着“高帽子”游街回来,那极度被摧残后扭曲的脸庞,那种绝望哀怨的眼神,对周边世界仿佛已经没有了感知,木然地拖着疲乏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无法想象她回到家中,怎样面对自己的亲人,面对自己的儿女,是否有人能够去慰藉她那颗被蹂躏的千疮百孔的心灵,年少的我感受到了那种对于人格的践踏,对于精神的摧残,足以杀人致死。

还有一次看到楼下一位熟悉的阿姨,是我小学同班同学的妈妈,因为阿姨的父亲解放前是地主,文革时他父亲的年事已高,就让阿姨代替他的父亲挨斗,这场批斗是院里的孩子发起的,他们充满了“革命激情”,学着大人开批斗会的模式,让阿姨站在一个水泥兵乓球台上,带着一群孩子高呼口号:“打到万恶的地主阶级”、“打到地主的孝子贤孙”……并让阿姨反复地说:我是地主的孝子贤孙,我不是人,我反动,不让她停下来,直至她晕倒在水泥台上,这群孩子还在说他“装死”,我实在不忍再看下去,离开了窗口,心里不断地涌现的想法则是,要是我那慈爱的妈妈被人这样批斗,我简直不敢想象……只觉得心里难过、难过!

不久听说阿姨的父亲被从病床上拖起来遣送回农村,回去没有几天,因生活无法适应去世。1586348845398474.jpg       

                (我和三个妹妹)

“黑帮楼”是一座二层的灰色小楼,以前是一座办公楼,临时腾出来把“走资派”及家人集中在这座楼里居住,而且安排了多家机关里的工人插在走资派各家中间,进行监督。我家也被造反派从三里河二区那幢住了八年多的房子赶了出来,离开了那熟悉的装满亲情生活、装满快乐和睦回忆的家,离开了装着我的喜怒哀乐的窗口,住进了“黑帮楼”。在那里我家分到了三间房子,一间大屋朝阳,两间卧室朝北,中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把房子隔成了两边。朝阳的方向整个楼房外墙是一个通体的没有封装的大阳台,各家住进去后,才各自用一些木箱或隔板把自家的领地进行了隔断,于是我家的那间大屋子的外边也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家的阳台。

搬进这座楼,原本就比较“宅”的我就更不爱出门了,身上好像被打上了烙记,一些孩子在家长的管束下都开始躲着我们,而且新环境中的孩子都很陌生,更加没有了“玩”的心情和意愿。因此,透过家中玻璃门从凉台向外观望成了我从学校回家后,观察外部世界的唯一处所。那是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

我家姐妹四个,最小的妹妹小红那时候刚刚七岁,虽然到了上学年龄,但由于学校停止了招生,家里照顾我们生活起居的叔伯姐姐也被造反派说成是“黑保姆”赶回了老家,妈妈只好把她一人留在家中,无人照顾。孩子的爱玩的天性使她忍不住到外面去玩,有一天我听到她对妈妈的哭诉:“这边的小朋友都不和我玩,说我住在黑帮楼,爸爸是黑帮,还说我是‘铁杆保皇派’,还打我……”,妈妈流着泪对她说:“以后不出去玩了,想到外面去的时候,就到凉台上去玩。

以后几天。我从学校回来,经常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孤寂地坐在凉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那有限的空间,全然没有了孩童的天真和顽皮。即便如此,几天后,在阳台玩耍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几个孩子发现了在凉台上玩耍的小红,便用石子、树枝等用力往上扔,试图打中她,吓得她左躲右闪,再也不敢到阳台玩了。

我还记得妈妈知道后,心里充满了对小红的担忧。一天,妈妈下班回来,脸色惨白,进了家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瘫坐在地上,只见她眼光不停地搜寻着我们几个孩子,直到落在小红身上,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我看到妈妈的样子吓坏了,以为她身体出了非常不好的状况,赶忙扶着她追问怎么啦?过了半天妈妈才回过神来,说下班走到楼下,只见十几个孩子在围着一个孩子殴打,看不见被打得孩子是谁,(那时候这样的事情很多,几乎天天发生),她突然想到小红,心里不寒而栗,挣扎着回到家中,看到小红才松了一口气,她喃喃的自语,“我以为是小红,小红还那么小,那么乖,不会打架,要被打死的。”从此爸爸妈妈商量好,由被专政的爸爸带着小红上班,不放心把她独自留在家中,每天一早爸爸便带着小红和他一起去接受劳动改造,去接受“无产阶级专政”。

有一天我走得晚,窗外的那一幕,刻骨铭心的永远的留在了我的心中,成为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我从小对父亲的记忆是工作特别忙碌,国内国外经常出差,和我们也是聚少离多,经常看着他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外面套着呢子大衣,神采奕奕的离开家,出国时更是西装革履,派头十足,是个令人敬重的父亲,我的同学都很喜欢他。但是那天父亲全然没有了往日给我的印象,穿着一件很旧的布衣服,搬着高高的一摞从旧房上拆下来的砖头,费力地运到一片空地上,许多熟悉的叔叔伯伯也在这支队伍中,依次搬着砖头缓缓地走向空地。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队伍的最后,竟然走着的是我的小妹妹小红,她那么瘦小,穿着背带裤,学着大人的样子,完全是用小小的身体,托起她的年龄拿不动的几块砖,整个身体弯曲着,一步一挪的跟在后面,小脸憋得通红,咬着牙坚持着……

原来这么长时间,幼小的她天天就是这样跟着一群年长的走资派,做着身体承受不起的重活,我不忍看下去,更怕让妈妈看到这一幕,那么善良温柔、疼爱我们的妈妈,怎能受得了这令她心碎的情景,我不知道妈妈是否知道这一切,但愿她一生从未知晓。我只是从我妹妹小华那里知道,她问过小红,为什么要搬那么重的砖头,怎么不知道少搬几块?小红天真地回答“我多搬点,爸爸就可以少搬点,不让爸爸累。”不论什么时候回忆起这句话,我的眼泪都止不住的流淌,我那纯真、善良的小妹妹,过早经历的苦难,让她从小就知道了什么是“分担”。

还记得在小灰楼的日子里,父亲每日在单位被批斗,遭受无数的冤屈,我们几个大的孩子,原本都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这时候也成了黑帮子弟,停发了父亲的工资,只发生活费。家里好一点的1586349212475458.jpg衣物、存款、甚至我们的玩具都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生活过得很拮据。家里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只有小红在妈妈的授意下,每天晚上,给爸爸表演节目,只见她恨不得把幼儿园里所学到的所有节目都表演一遍,还自己报幕,从侧面走到大家面前,用她稚嫩的声音,大声宣布: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舞蹈,然后扭动着小身体,边唱边舞,每个节目结束后,还都深深的鞠躬谢幕,我们给她热烈鼓掌,爸爸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我们都是苦中作乐,想让爸爸开心,唯有小红发自内心的给爸爸尽力亮出她的十八般武艺,真心地快乐着,并用她的快乐,温暖着全家,带给家人金子般的亲情!小红的善良一直延续至今,她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但无论是谁和她在一起,包括她的所有朋友,都能处处享受到她那细心周到的关爱。(上图是父母年轻时的照片)

在黑帮楼那段时间,还有一件发生在窗外的事情印象深刻。记得那个年代,每到秋冬季,粮店都会卖几次白薯,一斤粮票可以买5斤白薯,(那时候都叫白薯,现在大多都说红薯了,我想是因为那时的红薯都是白瓤的,像栗子一样甘甜甘甜的)逢到这时,粮店门口就会提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有时会等待一两个小时才开始出售,排在后面的人有时还买不到。我也曾去排过队,拿着一本小说,一边看一边排队。腿站累了就蹲下。

搬到“黑帮楼”半年后,有一次小华急急忙忙跑回家,说是粮店卖白薯呢,拿了一个装粮食的口袋就往外跑,我怕她拿不动,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远远的只见粮店门前的队伍排的都拐了弯,看样子起码要排一两个小时,排队的大多都是孩子,唧唧咋咋的说笑着,小华刚一露头,队伍里的孩子都争相喊了起来,“小华到我这来”,“小华到我这来”,尤其是排在第一、第二的孩子都跳了起来,拼命地叫着小华,摇晃着小手招呼她加到自己的前面,我简直没有想到,小华这个三里河二区的孩子头,搬到这边才半年,又俘获了这边孩子们的芳心,孩子们为能给她排队而兴奋不已。

小华看到我也跟了来,连连摆手,让我回家,我说我是怕你拿不动,帮你抬一下,她说不用,那么多人帮忙,你回去吧。我回到家中一会儿工夫,孩子头小华就带着一帮孩子回来了,只见他们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大筐,把白薯装在筐里,又把一根长长的绳子从凉台上抛了下去,拴住筐子,同住在二楼一户工人家的孩子二英是个壮小伙,在他的指挥下、在孩子们的欢呼雀跃中,几十斤白薯一下子就吊了上来。原本一件对女孩子来说费神费力的大事,有了小华的这群小追随者,轻而易举的就完成了。由于小华孩子头的影响力,小红的境遇也慢慢的好了起来,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受人欺负。

1586349306878665.jpg现在还留着一张全家人在小灰楼窗外的楼下的黑白照片,那是我和小荣从延安回京探亲,父亲从“五七干校”回京,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的合影。照片上清晰可见二楼那个通体的大阳台,九十年代末,我曾特意去找过这座位于全国总工会大楼后边的小灰楼,小灰楼已经不见了,拆除了。这张照片有可能是那座小灰楼作为“黑帮楼”时期的唯一照片,有哪一家住在那里的“黑帮”会有这样的雅兴在这个位置留下一张全家的合影呢?小灰楼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无法消失的是留在人们脑子里、留在心里那抹不去的记忆。那个特殊的年代关于“黑帮楼”生活没齿难忘的记忆。

(小灰楼合影,前排小男孩吴飞的父母去“五七干校”,不忍带着小儿子去那么艰苦的环境,妈妈知道后,把他留在我们家中,善良的妈妈无论自己身处任何环境,都尽力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们身后就是当年的“黑帮楼”)

住在小灰楼一年多,我和大妹妹小荣就离开了北京去延安插队了,但是那段时间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回忆,看来以后有兴趣,可以专门写一篇“小灰楼记忆”的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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