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只狗依然陪伴着他,不离不弃。每当黄昏,他和它就静静地望着夕阳西下。一个神往,一个动情。他们心绪不同,但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皈依。

  他不知道这只狗是什么品种,也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三年前,正是他生意兴隆之时,这只狗来到他身边。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天上飘着些许雪花。他带着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进山打猎。荒山被白雪覆盖着,苍茫一片。严寒肃杀了山的生机,冷冷的,静静的。山里的活物吓得不敢露头。大半天光景,他们一无所获。生意场上的人,对无利益的追逐往往缺乏信心和坚守。他们很扫兴。

  正在准备回去的时候,远处突然蹿出一只猎物。黄褐色的皮毛,雪地中异常醒目生动。他毫不犹豫,举枪射击。“砰”的一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回音惨淡地缭绕。一阵散乱过后,那只猎物身子颤了一下,踉踉跄跄向远处奔去。亡命天涯一般。

  打中了!众人欢笑着追过去,七嘴八舌猜测猎物到底是什么。有的说是狐狸。有的说是獾狗。有的说是野狸子。不管是什么,总有了收获,找到了打猎的滋味。

  雪地上,一串鲜红的血脚印,向远方延伸。血腥在山谷里渐渐弥漫。在这样的环境中猎杀,往往给人几许凄凉和恐怖。

  越过了几道山梁,猎物的脚步越发慢了。渐渐地,他看清了,那只是一条黄狗。一条亡命的黄狗。一条绝望的黄狗。它不时回头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助。在被疯狂的围追堵截下,狗已经没有逃路了。也许是狗急跳墙的缘故,它不再坐以待毙。它突然转身,呲着牙,瞪着眼,恶狠狠地向他扑过来。他始料不及,猝不及防。眨眼间,那只狗已经扑到他身前,张开大口,咬住他的脚背。他没想到猎物会做出如此自杀式袭击。他高高举起猎枪,本能地进行反抗。在枪托砸下的瞬间,突然又停下了。因为他没感到一丝脚疼。狗只是象征性地含住了他的脚背,好似亲吻,好似抚慰。近而,它又轻轻地叼住他的裤管,斜扬起脸,乞求地望着他。那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对生的渴望。他的枪悬在半空中,怎么也没力气落下来。

  当年,他就像这条狗一样的凄凉。他曾经是个囚徒,出狱后四处碰壁。为了寻找出路,他不得不向老板摇尾乞怜。他给老板擦皮鞋,捶背,倒茶,洗脚……他利用一切机会讨好老板。在老板的鄙视、蔑视中,他淘到了第一桶金。这是用耻辱换来的。老板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那种不屑一顾的眼神,深深烙在他心里。他常想,人与人就是这种关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如果不是自己替老板全兜下来,老板就会和他成为狱友。可他出来后,老板好像忘记了这码事。寄人篱下,真他妈难受!他想,总有一天,他也会堂堂正正地站起来。他要把这种耻辱原原本本还回去。他也不会再做以前那个讲义气的傻帽了。

  他把狗送到了宠物医院。医生说,这狗不是什么名贵品种,治好了也没啥价值!他发狂似的说,必须治!花多少钱都治!我就要它活着。

  狗的确伤得不轻,臀部、肚子都中弹了。医生整整给它做了三个小时的手术。他一直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心里纠结着。他担心出现意外。那样,他就成了刽子手。面对无辜的死亡,无论怎样忏悔,无论怎样洗刷罪孽,都是徒劳的。

  那几天,他一直守着它,什么事也不做。手下人说,不就是条狗嘛,值得这样吗?死了,再弄一条来不就结了!他歇斯底里地骂道,懂个屁!我只要它。它比你们金贵一千倍、一万倍。你们只是一群俗人!俗不可耐的俗人!他真希望手下那些人反驳他。那样他们就不俗了。可他们都像绵羊一样,唯命是从。

  几天后,狗终于脱离了危险。它依偎在他身旁,很惬意地舔了舔他的手。他认为这是狗向他致谢,感觉很不自在。毕竟,他是打伤狗的元凶。狗是最忠诚的朋友,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其实,论长相,论乖巧,狗都不占优势。它的确是一只极其普通的狗,在农村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可就是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狗,却让他心里感到很熨帖。他好像找到了真正的朋友,掏心掏肺的。他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

  他的老婆终于看不惯了。这个女人没啥内涵,平时不是涂脂抹粉,就是逛街购物。两口子是在他出狱后结的婚。能看上他这样一个劳改犯,这个女人的确让他感动过。女人也很争气,结了婚就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发誓要宠她们娘俩一辈子。不论她犯多大的错误,他都爱她。男人一旦有了家庭,就好像成熟的稻谷,容易弯腰。他逐渐成了一个爱做饭、爱做家务的好男人。

  女人觉得这狗对他很好,却对她并不友好。狗经常冲她莫名其妙地狂叫。她心里就有了阴影。女人在他面前无数次说狗的坏话,叫他处理了狗。可他并没有丝毫行动。女人实在忍无可忍,就拉开架势和他摊牌,要他丢了狗,另换一条名贵宠物。他也当仁不让地说,什么事都依你,唯独这件事不答应。女人见说不通,只得另想他策。有一次,趁他不在家,女人终于把狗丢弃了。丢到了一个十分偏远的角落。当她开车扬长而去时,如释重负一般。尽管狗疯狂地追赶车子,但还是被无情地抛弃了。

  狗无助地迎着朔风喘息,悲凉地嚎叫,无助地遥望。夜是黑的。它的眼睛是透明的。它的心是无瑕的。它知道这个女人害怕它回去。可它必须回到主人身边,保护主人,和主人作伴。

  他回来了,却没有看见它。他气得暴跳如雷。他几乎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砸了。家电、花瓶、壁画、古董……在他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忠诚的它。他气势汹汹地警告女人,找不回它,你就甭回来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冲老婆发脾气。女人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尽管她不情愿,可还得乖乖地去找。

  女人打开门,眼前的一幕把她惊呆了——狗就蹲在门前。见了女人,它露出了仇视的目光。他急步奔过来,狗的目光突然变得亲昵了。它的眼里浸满了泪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它大概听到了他们夫妻间的谈话,并不想让主人伤心。它摇了摇尾巴,前爪搭在主人的双肩上,很乖巧的样子。它的身子满是征尘。那是长途跋涉的痕迹。他打了个口哨,狗立刻蹿起身子,像跳舞一般。

  它很快乐。他也很幸福。只有她心里不是滋味。

  从此,女人再也不把狗当狗看了。她再也不敢把它随便丢弃了。

  狗经常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会心地轻声叫几嗓子。那是它的歌唱。很轻松,很惬意。

  渐渐地,他觉得它不仅是个忠实朋友,更是他的吉祥物。自从把狗领回家,他的生意就越发红火起来,干啥啥顺,干啥啥成。按惯例,本来有几份大单是拿不下来的。可是,鬼使神差,几份大单最终都落到他头上。好像是天上掉馅饼,他觉得不可思议。最大的那份订单本来已经被老板竞得。可第二天,老板便撤了订单。原因是公司董事会闹内讧。

  还有一次,他本来要乘飞机去澳洲谈生意。他临出门时,它死死地咬住他的裤管,说什么也不撒嘴。他闹蒙了。由于时间紧急,他第一次用脚踢了它。可不管他怎么踢,它就是紧咬牙关,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这狗疯了!他也疯了。他用手提包雨点般地拍打它。它一声不哼,像视死如归的战士一般。它死死咬着,直到把他的裤子咬个大洞。

  他一脸迷惑。他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

  就在他换裤子的时候,他准备乘坐的那个航班起飞了。他只能改签另一班。不久,传来了那个航班失踪的消息。后来,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失事飞机的残骸。整个飞机摔个粉碎,机上无一人生还。看着电视画面的惨状,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险呀!如果自己坐上去,现在也摔个粉身碎骨了。

  未卜先知的狗啊,你就是我的保护神!他对它充满了无限感激之情。他走到它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很庄重地向它道歉。惨遭毒打的狗,看着主人低头认错,很快又呈现出乖巧之态。它愉快地接受了主人的忏悔和道歉。它相信主人是真诚的。先前那些委屈、无助、失落、彷徨、纠结,眨眼间全被风吹走了。

  在主人面前,它很温顺。在敌人面前,它也很凶狠。

  他的誓言掷地有声,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老板终于表面上俯首称臣了。但老板不甘失败,发誓要搬掉他这个障碍。老板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为达目的从来不择手段。他暗地里买通了一帮小混混,执行他的“清障计划”。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小混混们把他和车堵在了一个狭窄的胡同里。以前,他遇到这样的事多了,他坐在车上,脸上很平静。他跟随老板多年,熟悉老板的手法。老板曾经无数次使用过,百试百灵。多少生意场上的同道被他吓破了胆,乖乖地唯他马首是瞻。可他不怕。他当过侦察兵,不仅身手不错,还有股子血性。他从不用拳头压服人。压服是被动的,诚服才是主动的。这是他的信条。

  小混混们张牙舞爪,像要吞了他一般。他轻蔑地瞥了一眼,从容地下了车。一个小头目走到他面前,直勾勾地盯了他半天。他盯着小头目身上刺青。那是一条绕身的盘龙。可他觉得那只是一条虫,臭虫而已。小头目按捺不住,挥拳便打。他一收身,右手像蛇一样叼住冲来的拳头。他手腕轻轻用力,小头目当场就疼得爹呀妈呀地叫起来,马上跪地求饶。小混混们只是老板的工具而已。他们也可怜,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他松了手,骂了声“滚”,小混混们作鸟兽散。可他没想到,就在他低头缩身上车的刹那间,一根飞来的铁棍击中了他的腰部。那根铁棍有胳膊粗,少说也得四五十斤。铁棍携风而来,劲道十足。他被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刚开始还感到疼,瞬间便浑身麻木。他想站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小混混们见目的达到了,一轰而散去领赏了。正在这个时候,远处奔来一条疯狗,一口咬住一个小混混的腿。它用力一拉,哧啦一声,皮肉就下来了,血淋淋的。小混混疼得直叫娘,好不容易摆脱了狗的纠缠,屁滚尿流地跑了。他就是刚才扔铁棍的那个。狗看得清哩。它恨死这个小混混了。所以,它不顾一切地跑来,替主人报仇。

  良久,这个角落冷清下来。冷风卷起落叶,堆到了他身上,像是为他做葬礼。

  狗伤心地走过来,用舌头舔了舔主人的脸。他一动不动。它能感到主人的冰冷。狗不停地舔主人。它想温暖主人。它拼命地舔,拼命地传递温暖……

  突然,一道强烈的灯光打过来。是车灯。可那辆车向前开了不远,就有回转的意向。灯光给了狗希望。绝望的时候看到希望,更有意义。狗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向前奔去。它边跑边狂吠。吠声里充满了悲壮、凄凉、焦急、渴望、无助……

  那辆车已经掉过头,马达声渐起,准备立刻冲出去。狗突然冲到车前,拦住去路。如果不是司机刹车及时,狗可能已经被撞飞了。马达声还在轰鸣,狗冲着车狂吠不止。那是一辆车身涂有“POLICE”的警车。狗记得清楚,觉得那就是主人的救星。警察毕竟经验丰富,感到事情蹊跷。两名警察下了车,打算看个究竟。当然,他们的右手握住了手枪,以备不测。如果它是一条疯狗,一枪就会让它毙命。

  狗没有发狂,而是把警察引到主人那里。警察恍然大悟。多懂事的狗啊!他们禁不住交口称赞。主人被警车送到了医院,狗一直跟着。医生把它拒之门外。它不高兴,显得很狂躁。但它没有办法,于是就守在大门边。这里距手术室很近。它的耳朵特别灵,能听到主人细微的呼吸声。三年来,主人各种声音的暗示,都储存在它的大脑中。此时,它打开大脑储存器,仔细分析着主人传递的每一个信号。它的心脏随着信号起伏跳跃。它像一名训练有素的卫兵一般。一旦得到主人危险的信号,它会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保护主人。狗的情感世界里没有等价交换原则。它只想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但它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自觉地做着。

  噩耗还是从手术室的门缝中飘出来了——主人停止了呼吸。信号像一首凄凉哀惋的歌,在它的心里洒下无可名状的悲痛。信号像一支刺破长空的剑,击碎了它所能承受的一切。它眼前一片灰暗,朦朦胧胧。

  突然,它狂吠起来,用爪子不停地抓门。尽管它很难冲破这道屏障,但它仍然努力着、期盼着。血流下来,爪子深深嵌进木门里。徒劳的努力,也让它得到些许心理安慰。

  持续的抓挠声,一直响到黄昏。叫得人心里悲切切的。

  突然,它停下来了。它又听到了主人的呼吸声,很微弱,很悦耳。它不再绝望。夕阳的余辉照在它脸上,暖暖的。那个时刻,它的世界被重新照亮了。

  他的生命留住了,却只能依靠轮椅度日了。从此,他的天空黯淡了。他的心情也变得很糟糕。狗想尽所有办法帮助主人快乐,可他依然沉浸在烦闷之中。

  老婆卷了他的所有积蓄,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据说,她跟老板跑了。他原以为这个女人对他挺好的,没想到却中了老板的美人计。扪心自问,他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愧疚。他猜测,这个女人是老板安插在他身边的奸细。当初,这个女人是老板介绍给她的。她的模样是那么迷人。老板凭什么这么慷慨?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尽管他处处设防,最终还是没躲过老板的暗算。这是他的宿命。他不认也不行。

  他残废了,眼前的世界也残缺了。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安慰。那就是他的儿子小闹。尽管小闹的妈妈跑了,但小闹仍然是他的儿子。父子连心,他改变不了对儿子的爱。他想到自己的身体,想到小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必须让儿子风风光光地生活。于是,他把整个家业无私地交给了小闹。小闹当时正读大二。得到这笔财产,整个校园、整座城市都轰动了。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小闹,一下子成了名人。求爱的信息潮水般涌来,使小闹应接不暇。

  看着儿子风光,他心里更高兴。

  世事总是充满了戏剧性。有一天,小闹妈妈突然闯入小闹的大学。她告诉小闹一个惊天的秘密——老板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小闹彻底被击昏了。小闹鄙视他的母亲,仍然深爱着他的养父。他表面上说没关系,内心却产生了隔膜。他觉得小闹已经和他没关系了。现在的小闹就像夕阳的余辉,在他心里已经失去了那份温暖的色泽。

  他失去了一切。一切都把他抛弃了。他退回到刚出监狱时的境况。

  只有狗还忠实地守候在他身边,与他相依为命。

  他变得孤独。每天黄昏,他都会摇着轮椅,来到城市外面的旷野。狗会忠诚地跟着他。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区时,狗会为他开路,为他保驾护航。一个落魄之人,还摆这个大的谱,让人笑话。他有时也自嘲。

  面对黄昏的萧条,他心头时常涌上别样的滋味——人总是要回归的。绿叶总是要枯萎的,人总是要入土的。不管你从前多么辉煌,也不管你从前多么龌龊,你的生命总会回归宁静。他有过龌龊,也有过辉煌,而这一切都在黄昏的帷幕下都显得微不足道。而足以让他感动的,就是那条从枪口下救下的狗了。什么人都可以背叛他,可狗永远不会。不管他对它多么粗暴,它都不会计较。它始终默默地承受,默默地相随。他觉得它不是一条狗,更像一个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夕阳下,狗蹲在轮椅边,一会儿看看主人,一会儿看看天空。洞见主人忧伤,它的眼里也会浸满泪水。它愿意与主人同忧同乐。这是它的幸福。广阔的天地之间,有这样一个忠实的朋友,真是上天的恩赐。他忽而又很愧疚,认为自己不配。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它跟着会吃很多苦。他对不起它。他不忍让这样忠诚的朋友跟着他受罪。这种想法慢慢发酵,慢慢膨胀起来,越发不可收拾。

  在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他雇人把狗带给远方的一个朋友。他知道狗通他的秉性,一定舍不得走。于是,他尽量表面装得很从容。他在做出这个抉择的时候,内心很矛盾。他不愿割舍这份情感。他更不愿失去这个朋友。狗的嗅觉是很灵敏的,闻出了其中的味道。临出门时,它疯狂地嚎叫着,就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般可怜。

  雨一直在下。他坐在轮椅上,矗立在雨中,任凭雨水浇灌。雨声遮住了狗吠声,却遮不住内心的撕裂声。他一直闭着眼,用心跟狗道别。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流淌着,奔腾着。

  狗被送走了,消失在茫茫雨夜中。而狗的吠声依然不绝于耳。他一直淋在雨中,心都淋透了。他失魂落魄,仿佛变成了世间的一个幽灵。

  那一夜,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黄狗的哀怨。在梦里,他看见了黄狗。他欣喜若狂。黄狗满脸泪水,向他哭诉,向他道歉,向他央求……他迷迷糊糊的,却感觉真真切切。醒来后,他发现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他觉得脸上湿湿的,抹一把,是冰凉的泪水,却抹不去。

  连续几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有时,他梦见狗被杀了,血淋淋地摊在案板上。有时,他梦见狗行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无助地哀嚎。有时,他梦见狗又回到他身边,温顺地舔他的脸颊。有时,他梦见狗就蹲在旷野中,对着黄昏,一脸的迷茫。他睁开眼,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冥冥中,他坚信狗正奔跑在返程的路上。它就像在外漂泊多年的孩子一样,归心似箭。它四腿趟开,跨过一道道沟坎,趟过一条条河流,翻越一座座高山。它喘着粗气,脚步却从未停歇。

  他迫不及待地摇着轮椅,奔向了旷野。

  没有了它的陪伴,他显得很寂寞,也很无助。在穿过菜市场的时候,他撞倒了一辆自行车。车主斜了他一眼,骂道,没长眼呐!不是看在你是个瘫子的份儿上,早收拾你了!他只是尴尬地陪笑,表示歉意。车主无奈地转身而去。他又匆匆地赶路了。

  也许是太匆忙了,他竟没有看见红灯。就在横穿马路时,一辆飞驰的大货车将他撞出三丈多远。轮椅和他被抛向空中,然后做自由落体运动。围观的人都吓得闭上了眼。就在落地的那一刻,他仍然安稳地坐在轮椅上。轮椅除了手柄摔断,车轱辘有点儿变形外,其他并无大碍。那辆肇事货车早已逃之夭夭。他不在乎这些,继续赶路。因为黄昏时,他必须赶到那片旷野。那是他与狗的约定。

  轮椅已经无法正常前进了。他也无法端坐在轮椅上了。他的腰流着血,染红了轮椅座位。鲜血滴滴答答,浸漫着路面。血流像蛇一样,慢慢地向前爬行。他感觉不得疼痛,用手拼命地推着轮子。轮椅开始慢慢滑行。他木偶般地跟着前进。

  世界轻飘飘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当年打猎时的情景。他看见了黄狗叼住了他的裤脚。他看见了黄狗去咬小混混。他还看见了黄狗被丢弃后的委曲……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感到手已经无法动弹了,而轮椅依然前进。他的身体正在变冷。突然,一股汹涌的温暖通过手背传至全身。

  它回来了!他欣喜若狂。他想睁开眼睛,却没有了力气。

  狗一边用嘴推车,一边舔他垂下的手背。它知道他要去老地方。它必须满足他的愿望。

  黄昏时,他们曾无数次守候在旷野中,看夕阳西下。同是一个地方,同是一个场景,同是他与它。而这次,他没能睁开眼睛,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知道它的心在抽噎,在流泪,在痛不欲生。他想去抚慰它,想为它擦干泪水,抹去创伤。可他的手丝毫动弹不得。

  这片宁静的天空,终于被狗打破了。它长啸一声,这个世界立刻乾坤倒转了——

  他看见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撒下万道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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