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总做梦,妻说,她也是,昨晚梦见了妈妈,她在看着我,想说话,但终是没有。清明到了,该祭奠老人了,但今年的清明有些特殊,就将此篇文章权做追忆,献给老人,愿她在天国不再辛劳。
人很怪,许多事过去就过去了,如同日子,一天天,就那么寡淡远去,不再记起。但有一些过往,却历久弥坚,多少年都不会忘怀。
5年前,在齐鲁医院的病房里,我们给岳母过了生日。那天岳母似乎兴致很高,因糖尿病不能吃甜的她也吃了些许蛋糕。她说,过了这个生日我就八十四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领自己去,我怕是过不了今年这个坎。妻说,咱过生日,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岳母说,这没什么不吉利,我能活这个这个岁数知足了。
谁知谁也没有在意的玩笑话真成了一句箴言,一个月后,岳母在医院里真的走了。先是心力衰竭,再是脑梗,药物已不起作用。
岳母其实对自己的一切早就有所准备,自己缝制的寿衣早早地让人带到了济南,身后之事一五一十全都对闺女交代清楚,甚至自己埋在哪儿都想得周到仔细。岳母生前嘱咐,不要麻烦乡亲们,我这一辈子给大伙添的麻烦够多了,死了死了,就不用给大伙再添乱了。
岳母这一辈子只知道照顾别人,一直到死,还不想带累人。
纸钱飞舞着,香火在缭绕,慈祥的老太太在注视着为她送行的一干晚辈,说是一干,其实她的亲人很少,只有一个女儿,加上女婿、外孙。
按照岳母的嘱咐,车没有进家,没有让乡亲们知道,直接从公路去了墓地,几个亲友帮着忙,与岳父合葬在一起。
只是,还是有不少人提前送来了自己手扎的纸钱。尽管他们不知道什么时间安葬,还是提前扎好,送来。农村讲究的是一个情字,大情小情,要求个脸面。
一生要强、只为别人活着的岳母自己也不会想到,到了晚年,还是给孩子们添了麻烦。
先是摔了一跤。在老家的院子,往绳子上搭被子,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去医院检查,胯骨粉碎性骨折。急忙拉到了文登骨科医院,动了手术,打了钢板。出院后妻子无论如何不让岳母在老家了,直接到了济南。之前岳母死活不去济南,说没有熟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憋屈死个人。
其实我和妻子都知道,岳母那是说辞,她是怕给我们添麻烦。自从摔倒,看见我们请了假,跑前跑后忙活,她似乎又有了感触,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跟你们走吧。
还是10多年前,那年她74岁。我们刚分了新房子,专门给她留了一个大一点的房间,里面带洗手间。岳母盯着房间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说了句话:“这么好的屋,俺一个人住,可惜了。”
那一跤跌过之后岳母好像变了一个人,似乎失去了原有的好强劲头,如同小孩子,一天到晚看着我们的脸色生活,唯恐成了我们的累赘。就那样整天拄着拐,踱着步,跟在妻子后面,想要做些什么,又担心做不好,或者妻不让做。
原来她不是这样的,原来岳母风风火火一个人,任什么人做什么事她好像都不放心,都要时刻担着一颗心。而现在,她变了,变得有些个唯唯诺诺,颠三倒四,说话也开始絮叨起来。
妻也发现了岳母的变化,但没太多往心里去。只说,妈是闲的,你想想,一个整天也不得闲的忙人,一下子没了事情做,真正松了下来,可能都会这样。
岳母就妻一个孩子,没有其他指望。按理,应当是安心的。但,她仍然想着老家,想着老家的那个房子,老家的那些人。遇到一些事,便不时地一个人在那里偷偷抹泪。
岳母终于住了院,而且,接二连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不好。
妻要教课,无法照顾岳母。幸好我退了休,时间是自己的。我说,妈,我和你闺女一起来照顾你,先前没空,现在咱有空了。岳母嗫嚅着,又给你添累了。我知道,岳母其实是不愿意让我照料的,女婿是客,应当敬着,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而今,竟然要让女婿在病床前端屎端尿了。
那段时间我们全家与医院较上了劲,入院出院,出院入院。楼上楼下,做饭送饭。妻和儿子得空便去。我白天几乎全靠在那里,只是晚上,要找个看护替换一下。那时节,刚好手头有一部长篇要出手,出版社催得急。济南炎热的夏天里,一边陪床,我一边改着那部作品。
过段时间,像是好了许多,岳母的心情也随着好了起来,便和病友拉拉家常,和我们说说话。并说,好了好了还是要回趟家。不是想家,就是想回老家看看,麦子抽穗了,房子该不会漏雨吧。更多的,是在安慰我们。说,我这一辈子,应该知足了,前面受些累,后边我有孝顺的闺女女婿,有争气的外孙,又活了80多岁,该知足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要如何如何……交代的清楚而又详细。
谁知大家没有在意的一句玩笑话真成了箴言。一个月后,岳母在医院里真的走了。先是心力衰竭,再是脑梗,药物已不起作用。
从医院出来往殡仪馆走的路上天降了小雨,老天爷似乎也在为这位普通的但劳碌一生的农村妇女落泪送行。一路上噙着泪的儿子为他的姥姥买了几乎是最贵的骨灰盒。我明白,儿子是想用这种方式报答姥姥对他的养育之恩。
一年后,又是儿子抱着他的姥姥,回到了400里路外的老家,在那片他的姥姥熟悉而又亲切的河的东岸,那片安葬着村里乡亲的墓地里,和儿子的姥爷合葬到了一起。不远处,还有儿子爷爷奶奶的墓地。
岳母终于又见到了亲人,见到了她日夜魂牵梦绕的伙伴们、街坊们。我想,岳母的心里一定是安稳的、高兴的。叶落归根,这个谁都知道的理,终于,她也实现了。
二
岳母走后,她住过的那个房间空荡了。妻在矮柜上摆了岳母生前的照片,岳母就用我们熟悉的那幅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房里的一切。
不知为何,有一段时间了,我还是感觉到,在那个床边,岳母依然坐在那里,低着头,长久地摆弄着从老家带来的那副纸牌。将纸牌排成列,然后用布满青筋的手一张张将牌翻开,凑成什么。妻说那是打牌阵,不知又在为谁算命。
先前,岳母总说自个命苦,说找人算过,自个就是个命苦的人。不怨别人,就是我的命,命不好。她说。
活个人真得不易。更多的时候,她总说这句话。脸上的皱纹里就多了些别人猜摸不透的内容。
洼里是个大村,俗话说“黄县三村大,北马、中村、洼”。按这个说法,洼里村按人数在老黄县地里当排第三。岳母就出生在这个临近海边的村子里。
其实岳母的娘家早年有过自己的辉煌,她的爷爷闯关东在哈尔滨挣了钱,回到村里给3个儿子一人准备了一栋大瓦房,引得村里人眼热。没想到3个儿子寿命都不是很长,在那些瓦房里并没有住多少时间。那个时候关外很冷,医疗条件差,也在哈尔滨做生意的岳母的父亲和大爷叔叔先后都因为肺结核去世。
打年轻便守寡的姥姥一个人拉扯着岳母过活,孤儿寡母面对人生。
虽然一个人带着孩子,但姥姥还是从长远考虑,将岳母送进了学校,一直让她读完了高小,使得岳母成为同龄人中少有的高小毕业生。多少年后,岳母还在说,这是你姥姥一辈子做的许是最正确的一件事。
高小毕业那年,岳母和岳父结了婚。岳父早年参加八路军,在胶东军区北海独立团。1945年秋天里,在掖县沙河那次惨烈的阻击战中,部队坚守了3天3夜,在阵地反复易手绞肉机似的战斗里,岳父所在连队三分之二人员伤亡。战斗结束后,困累极了的岳父与战友伴着尚未息去的硝烟,在冬日的阳光下睡着了。这时,一发炮弹恰恰落到了他的身旁。一块可恶的弹片击中了这名小战士,弹片致使生龙活虎的岳父一辈子手脚不能自如,他的颈神经被损伤。
有遗体被抬回村里,不是岳父,而是邻居的另一户本家。这种事情当时在胶东并不稀奇,根据地当兵的人很多,胶东为中国革命和解放事业做出了卓著的贡献。
接着被运回的岳父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欣喜,他的伤情的确很重,颈椎神经的损伤已经比较严重地影响到手与脚的功能。他被评为一等伤残军人。
幸好年轻,开始时,他还可以站立和简单行走。就这样,行走到学校的他恰好碰到了小学毕业典礼,又恰好看见岳母发言。事情就是这般巧合,于是就有了余下的许多故事。
那时候的婚姻虽然有了自由,但姑娘还是不能直接去男方家里。是姥姥亲自到岳父家中与未来的女婿相面。姥姥很满意,回来跟女儿说,大个,眼睛不小,挺精神,说话走道都成,跟好人一样。我看行。
婚事的热闹很快就过去了。婚后岳母遇到了比她想像得要难得多的事,这使得她几乎有些束手无策。岳母发现,丈夫的伤怎么会这样,不但不是个好人,连生活都没法自理。看起来能走能动的岳父,实际上很多事情是需要人帮忙的。早晨要人扶一下才能起来,一个人坐不直身子,衣服裤子自己是穿不上的,要人帮忙。吃饭时需有人送到嘴边。
岳母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委屈了她就想哭,但她又不愿当着岳父的面哭,她想这不怨男人,男人好好个人成了这个样子,他心里也不会好受。也不怨娘,娘这一辈子也不易。只怨自己命苦,命不好,都是前世修的这份缘分。
岳父一家有些像余华笔下富贵一家。岳父的爷爷是个医生,早年开药铺给人看病,铺子开得红火,就置备了些土地房产。钱是有了,但家中人丁不是很兴旺,只生下爷爷一个儿子。谁知爷爷对医药毫无兴趣,喜欢上走乡串户的戏班子,不知怎么又抽上了大烟。待父亲一死,家中钱财就变卖个差不多。说来也成了好事,很快就土改,土改时王家已经一贫如洗,工作团说给他家定个贫农吧,可爷爷说那怎么行,贫农有点丢人,不管咋样俺家过去可是有田有地还雇长工的,你们要觉得行,给定个下中农吧。于是爷爷家就成了下中农成分。
说来也怪,家中穷了,爷爷的大烟也不抽了,学会了自食其力。好在他是个聪明人,学什么像什么,一学就会。当地粉房多,他便经常到粉房里去。时间长了耳濡目染就迷上了做粉条。许多年后,他竞成了村里数一数二的粉房师傅。在粉房里他一干就是30多年,直到哮喘病折腾得他再也直不起腰来时,他才真正躺倒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粉房在离家不远的河滩上,爷爷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堤,看着弯曲着流淌的河水,和挂在绳子上一排排白白的随风摆着的绿豆粉丝。儿子娶了媳妇,他好像解脱了许多。身体好的时候,他除了吃饭,基本上都呆在粉房里。
婆婆是大家的闺女,嫁到王家来,不会干活,也干不了活。婆婆对岳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进家不久,婆婆就把家里箱子柜和各个房门的钥匙交给了岳母,婆婆说她没本事当不了这个家,只能把这个家败了。岳母就自然当了王家的家。尽管在自己家时她只管干活,从没有动过这当家理财的脑筋。从此,她不得不盘算着一家人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冬天到了棉衣怎么办,春天买多少只鸡,鸡蛋卖多少钱一斤。
她开始筹划着怎样使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岳父有限的抚恤费怎样才能安排得更合理。她修了一个猪圈,买了头猪。
日子渐渐过得自然起来,岳母也逐渐适应了这寡淡的生活。
那时,南方需要干部,根据地大批的干部往南方输送。岳母有文化,长得漂亮。区里就有人动员岳母入干部学校,集训后去南方。岳母犹豫了半天,婆家需要她,丈夫需要她,娘家还有一个老母亲。最后,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后很长时间里,这件事一直是个结,常常地,她在想,当初如果真的去了,命运会怎么样呢?
时间不长,妻子来到世上,是难产,大出血。正当爷爷一家束手无措的时候,姥姥却极为镇定。她说,亲家,你放心,救人要紧,这个钱我来出。就这样,岳母生生被救了过来。
活过来的岳母身体极为虚弱,吃不下饭,没有奶。姥姥用小米稀饭一边喂着孩子,一边劝着女儿也喝些。因为是个女孩,又因为王家是单传,女孩的降生并不讨人喜欢,岳母在一家人的冷淡中坐完了月子。那个月子乃至随后一段时间,岳母是伴随着眼泪过活的。
没想到我会活过来,那会我要活不下来,你就不会有亲妈了,你姥姥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岳母对女儿这样说。
姥姥终生未嫁,一生的希望其实都在唯一的女儿身上。
三
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长着杂草的青瓦覆盖着低矮斑驳的泥墙,不知何时栽种的杨树遮盖着半边院子,鸡笼与猪圈泛出阵阵味道。麻雀叫着,燕子飞着,街上响着大人们管教孩子的骂声……
妻子生在这里,儿子也生在这里。这也是我熟悉的院落,在这个院子里,我也生活过一段时间。
而岳母,则生活的时间更长,她把自己的青春、汗水,把自己的一生,连同自己的希冀一同融消在这个不足半亩地的农家小院里。
可以想象,那个时节的岳母在这个家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照顾岳父,照料孩子,伺奉老人,她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原本应该作为家里顶梁柱的岳父,为了国家失去了他应该尽义务的能力。原本该这个男人挑的生活上的担子,由这样一个20岁的女人挑了起来。
这副担子实在不轻啊,压了岳母几十年。
每天,天还没亮,岳母便起了床,倒尿罐子、掏锅底灰,喂鸡和猪,唿哒唿哒拉风箱做好饭,照料孩子。最后给岳父穿衣服,扶他起床、解手、洗脸,收拾全家的饭。然后刷碗,收拾院子。日复一日地如此这般。
还要推磨,洗衣物,做衣服,纳鞋底,缝被子。地里的活,得空也要去地里帮爷爷一下,尤其是夏秋两季,是要靠上去的。
村里照顾她,让她参加了缝纫组。岳母本来女红就会一些,到那里有些得心应手,一来挣些工分补贴家用。二来可以给家里做做针线活,就不用找旁人了。她开始学着做些衣服,做出来的衣服像模像样。常常地,就有人找上门来,让岳母给裁剪衣物。
老家正屋三间房,中间是灶屋,熏黑的屋顶下,两个同样被熏黑了的灶台。灶台上留下了岳母数不清的的汗水与辛劳,也过活着一家人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煤油灯的光把岳母的人影印在了墙上,那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缝补衣衫活动着的剪影,手与针线拉开又合上,晃动着放大许多,恍惚且虚幻。针线蒲篓里,放着岳母随手使用的一应物品,剪子、卷尺、针线、顶针……一只壁虎倏忽爬到天棚边,一动不动地期待着什么,尾巴摇着,两只亮亮的眼睛里注视着熟悉的一切。
多么熟悉的一种场景,胶东农家,怕多数夜晚都是这般的。夜晚,对于农妇来说,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岳父的伤其实很重,那颗炮弹片从右颈穿过打进颈椎,将神经切断一半然后牢牢地卡在那个地方,其后的几十年里,竟没有任何一家医院敢于将其取出。还年轻的他很想为国家做些事情,他觉得这样被国家和百姓供养着是他的耻辱。于是他反复要求能够取出颈上的弹片,恢复身体机能。他甚至给内务部领导写信,给毛泽东主席写信,表达自己的决心,一名负伤了的年轻战士要求治疗,不给国家添负担的决心。
然而没有用。也许这件事放到现在并不是件难事。但在那会,医疗技术水平和设备条件不具备。再者,战争刚结束,此类的重伤员一定很多,国家也有自己的难处。
就这样,岳母成了保姆,成了医生护士,成了炊事员,也兼了管家。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样。但凡有一点办法,她也不会这样的。
那一年的腊月,岳母出门去集上买东西,公公婆婆都去粉坊了。岳父说,你去吧,我不要紧。自个当心,别出去啊,俺一会就回来。岳母叮嘱着。
等办好了年货,急急赶回家后,推开院门,就见岳父倒在院墙根底下,身子下一滩血,血已经把身子和身下的冻土凝到了一起。岳母赶紧出去叫人,将他抬到医院,头摔破了,幸好里面没事。
岳母抹着泪埋怨岳父,说让你不出去,怎么不听话?岳父像犯了错误,说想小便,又不想在屋里,觉得还行,就出去了。结果还是不行,石头上有雪,滑点。嘿嘿。
从此,岳母再也不敢把岳父一个人留在家里了。
你就是我的拐棍。岳父说。你就是我的冤家,我前世欠了你的。岳母说。
四
正是春寒撩人之时,雪还没有化完,遍地里的枯黄夹杂着些许绿意。岳父和岳母带着孩子在春风中离开了村子。东西不多,一架毛驴车连人带行李都拉了。公公婆婆一直送到村口,婆婆身子骨弱,一双小脚急急地捣着地追着毛驴车。岳母喊,妈你回去吧。婆婆耳朵背听不见,仍然晃着往前走,岳母就不再作声,只看着风扬起婆婆那稀疏的白发,心里好不是滋味。
娘没来送他们,娘是个要强的人,不愿当着人面流眼泪。正想着,她听岳父说你娘在那里。她顺着岳父指的方向看,就见村北大土堆上站着一个人,正远远地望着他们,那正是娘。“娘!”她喊。隔得远,又是顶头风,声音被风撕碎飘走了。娘没听见,她就解下围巾一个劲瞧娘挥着,娘好像看见了,也举起手,就不再放下来,直到驴车走了好远,岳母还觉得娘的手在举着。
岳母有些心酸,娘跑5里路送她们,连家都没进,水也没喝一口。
岳父看岳母那样,就安慰说:“你用不着放心不下,有乡亲,还有政府呢。”岳母想想也是,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那年秋后家里来了两个人,对岳父说,上头有通知,像你这样的荣誉军人,如果家里同意可以到疗养院治疗,爱人愿去也可以,一并去做陪护。
这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岳母没有思想准备。疗养院离家远,她去了不知能不能习惯。再说家里还有公公婆婆、娘,还有鸡啊猪啊,还有那些邻居们,缝纫组的姐妹们,她犹豫了。
岳父挺高兴,他觉得妻子既要照顾他又要操持家实在不容易,到疗养院可以省妻子一些事。另外,疗养院或许有他的战友,早就想见见面了。
公公一边用火柴抠着烟袋锅里的烟油,一边说:“咱是公家人,公家咋说就咋着,俺不能挡他。”公公又说:“那是公家的地方,能看病又能照看人,咱这农村哪能跟城里比。别放心不下俺们,家里活俺们都能干。”
岳母把这事和娘商量,娘说:“你在娘身边娘也没得你多少济,你还是走远点好,娘不见你心里还撩亮些。”
临离开家,岳母帮助两边的老人洗了又洗,涮了又涮,直到左看看右瞧瞧自己满意了为止。
疗养院设在风景秀美的泰山脚下,对当时正在恢复经济的新中国来说,能够把这些重伤员汇集起来一起康复治疗,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
很快地,岳父成了休养员当中的积极分子,学文化,办报、演出。
还年轻的他很想为国家做些事情,除了想取出颈上的弹片恢复身体机能以外,他还思量着要学习点啥。带着那块弹片,他开始了自己的长征。四肢受限制,但大脑是健全的,脑子可以用,知识并不会因为肢体残疾而规避你。
岳父锲而不舍,他有那种精神。一如未负伤时崴了脚依然随部队急行军不掉队的那股劲头。
开始时他想上学,但困难太大。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从课堂上得到知识,他便自学。订了刊物,买了书籍。哲学、心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历史地理。他还自学英语,半夜里让岳母帮助穿上衣服,收听英语广播,一本英语字典翻成了碎纸片。
岳父脑子特别好用,学过的东西一般不会忘。记得听他讲过故事,绘声绘色,极富感染力。
辛勤终于有了回报,他可以给省假肢工厂翻译资料,帮助院里查外语资料,给学生补习英语。常常地一些人会向他讨教一些问题。领导、大人仰或孩子。
岳母也成了疗养院的名人,因为年轻,又因为长得好看,常常引来人们注视的目光。那时节,疗养院业余生活很活跃,经常组织演出,岳母便成了节目主持人兼报幕员。那段时间里,岳母觉得格外得充实也格外得愉快。
在疗养院里,妻子上完了小学五年级。
3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在国家特别困难的时候,1963年,中央号召残废军人分散供养。岳父是一等伤残军人,按政策是可以不必分散的。但当时很多人不愿意分散供养。在那种情况下,回农村,无论是医疗还是生活,都是个大问题,很多人抵触甚至公开反对。但此时岳父带了头,他积极拥护中央决定,向院里写了请求信,主动要求回老家,并且第一批就回去,这在疗养院引起了不小反响。
一年后岳父全家回到了老家,住到了自己的老屋里。
在土坯垒成的阴暗狭小的房子里,忍受着弹片带给他的诸多痛苦和不便,岳父长久地与药物,与自己的圈椅、书籍和收音机为伴,与疾病、与疼痛、与寂寞在做持久地搏斗。
和岳父一起与疾病、与生活搏斗抗争的自然还有岳母。不能想象,靠岳父一个人的力量,这一家人是怎样过活下去。
夏日里,赤着上身的岳父大口喘着气,以排出身上的热气,因为他的汗腺失去了排汗功能。岳母在一边用蒲扇起劲的扇着,力图用这样简单的方式给岳父降温。那时候还买不起电风扇。
脚已经没有了疼痛感觉,血液和神经的不通畅使得岳父的脚变得肿胀发紫。常常,岳母将岳父的脚泡在热水里,让血液有所循环。尽管这样做并不能有太大的改善,但岳母依然坚持着。
冬日里,北窗上的冰花糊住了窗外的光亮,使得小屋里愈加阴暗,煤炉上的水开了,冒着热气,热气的朦胧中岳父坐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家里经常有人来的,这是因为岳父岳母好客,待人热情。
夏日的傍晚,岳父门口总有那么一些人,早早坐在那里,大人小孩围成一圈,摇着蒲扇,听岳父讲“说岳全传”、“三国演义”。
除了用脑,岳父还练手,他学会了修理钟表。谁家钟表坏了,他乐意免费帮忙。坐在那里,用嘴、用下巴,一点一点把坏了的钟表拆开,修好,又重新组装起来。
街坊邻居来,总也带些家里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他们觉得这一家人有情有义。每逢岳母有事相求,每逢岳父摔倒或是要到医院,总是有人帮忙,从没有一个人讲过代价。村里干部也经常来嘘寒问暖。每逢春节前,学校少先队员就敲锣打鼓来家里送对联和灯笼。这使得岳父岳母感到很温暖。
五
奶奶去世了,原本要当个好媳妇的岳母失去了照料婆婆的机会。岳母与妻子的姑姑们一起安葬了婆婆。对这个奶奶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们结婚时,奶奶已经去世10年了。
岳母一家还在疗养院的时候,姥姥去了东北,姥姥想用这种方式让岳母不要对她牵挂。几年后,姥姥又找了一个老伴。就在岳母一家从疗养院回老家后,还在夏天里,姥姥带着后老伴从东北回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姥姥是不会走这一步的。因为,这位比她大3岁的老伴得了肺气肿,医院说,这人不行了,料理后事吧。
东北太冷,肺气肿就是因为连续的感冒才得上的。没有别的好办法,两个老人商量,要死咱死在老家,回老家吧,回闺女那里。于是就回来了。
没有地方住,一家6口人挤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3个老人,加一个重病号,担子一下子落到了岳母一个人身上。岳母开始了新的跋涉。
幸好,懂事的女儿自小就像个大人,帮着妈妈做这做那,从来没让母亲多费心思。
婆婆死后公公明显变得苍老和不太愿意说笑,气管的毛病依然不好。只剩一人,公公便将粉坊做了家,晚上也住那里,时不时就带些地瓜干油粉给家里人。
岳父的残废金每月30元钱多一点,去掉粮食烧柴和油盐酱醋还剩十来元钱。这十来元钱岳母要把它用到全家人的吃穿用上。岳父每月30斤供应粮全家人显然不够吃。孩子长身体,丈夫不能饿着,老人更是不行。岳母开始了自己的增收节支方式。
像通常的农家妇女一样,岳母也到野外拔野菜、到树上采树叶,到地里捡白菜帮子。晒酱油、腌咸菜、做咸鱼……一切能够节俭和拓展伙食的事情,她都去做。整日里,岳母就这样忙碌着,奔波着,为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为一家老小的生存。
春天来了,万物开始复苏。院子里的杨树抽出了嫩叶,树叶里挂满了长长圆圆的绒条。岳母到集上买了小鸡,吱吱喳喳满炕跑,就使这小屋充满了春天的活力,她打算让鸡下点蛋卖点钱补贴家用。上学的女儿看见小鸡高兴得不得了,争着去喂小鸡。圈里也养了猪,养猪既可以卖钱又可以积肥料挣工分。当鸡和猪的叫声溢满了小院时,生活的气息也便丰富多彩起来。
爹的病也逐渐地好了起来,爹养了母羊,整日里割草拔菜喂羊,天天喝羊奶。胶东的天气显然要比东北暖些,加之羊奶的作用,爹离奇地好了许多。娘说,还是女儿好啊,我替你爹谢谢你了。说啥嘞娘?俺又没做啥。还不是俺爹底子好,又能干。你看,天不亮就去学校捡学生的剩饭,去捡卖菜的菜叶子,回来喂羊、喂鸡。整天活动,身体还会不好。岳母说。
其实岳母挺佩服这个后爹过日子的方式。有了自己的房子后,两个老人搬出去单过了,看起来不起眼的两个人,将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
岳母何尝不是,会过日子的她唯恐再来一次三年自然灾害,唯恐全家人饿着冻着,一分钱都掰成两瓣花,能省则省,能简则简。在家里,吃得最差的是她,穿得最破的也是她。对自个,她苛刻到了极点。
经常地,她会将女儿扔掉的东西又捡回来,一边弄干净,一边埋怨着女儿,看看,看看,好好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了,真是不会过日子呀。想当年……
妻做个鬼脸,不做辩驳。她知道,自己的母亲这种习惯是多少年养成的,是生活的沉淀,要想改过来,是很困难的。自然,妻子依旧在扔那些用不着还占家里地方的旧物。只是,她知道,要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扔,要快。不然,说不定母亲又捡了回来。
岳母去世后,我们收拾老家的东西。发现箱子里、墙角内,有很多的旧布头、破绳头、生锈的铁丝、弯了的铁钉;那一堆堆不知保存了多少年的破木头、旧煤块;还有那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穿过的、不知补过多少遍的旧衣服;或许是民国年间的染花被子。妻要扔掉或者送给别人。我说,挨样留一点,做个纪念吧。是啊,破家値万贯。或许这些看着不起眼的东西,对于我们,乃至于我们的后人,没有什么用处,甚至或许是累赘。但是我要说,正是这些东西,曾经却被岳母这辈人视为须臾不可缺少,曾经给过一家一户的主妇们巨大的帮助。于经过苦难的居家过日子而言,这些绳头、布头才是真的宝贝。
生活好起来了的岳母对钱像是格外喜欢,尤其是新的钱。每逢过年,我们给的压岁钱,儿子儿媳给姥姥的压岁钱,岳母都仔细地保存起来,不时地,拿出来看一下,再小心地放好。
那一年春节过后,岳母突然丢魂落魄地挨个房间找钱,说前几天我还数过,就放在床头柜上,怎么会没有了呢?那几天,她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整天琢磨这事,嘴里絮絮叨叨。甚至,她怀疑打扫卫生的钟点工,让妻子辞掉她。
那是岳母去世的前几个月的事。妻子说,这或许是病人都具有的特征吧。然而,岳母始终坚持,说她的记忆不会错,钱一定丢了,那可是我辛苦一年都挣不回来的钱哪。
岳母去世后的一天,在整理岳母房间的时候,拖开床头柜,一个红包掉了出来。原来压岁钱掉在了床头柜后面。妻子说,这可能是妈妈拿出来看她挣的压岁钱时,不小心掉在了那里。苦日子过久了,老太太过怕了。所以才会那个样子。幸好咱没辞那钟点工,不然委屈了人家。
六
终于,岳母觉得自己可以松点气了,因为她辛辛苦苦拉扯的孩子长大了。
或许家中没有宠惯孩子环境的缘故,据说妻子自小就非常懂事,小时候她可以一动不动坐在炕上看妈妈照顾完爸爸,从不哭闹撒娇。上学后也从不让家长操心,而且,能帮家里干活。邻居就对岳母说,什么人什么命,你看你累是累点,可你有个懂事的孩子呀。岳母就哭笑着摇头:也没办法,都是让这个破家把孩子逼成这样。
岳母对我说,您媳妇打小愿看书,常常一个人就着油灯看到深夜。俺管她不让她点灯熬油。不是怕费那点油,主要是怕她熬坏了身子。
女儿初中毕业后,有人劝岳母,别让孩子再读书了,你渐渐年纪大腿脚不灵,还是让孩子在家帮你干些活吧,女孩子家不念书也不愁找不到婆家,看如今学校哪里能学到东西?岳母还是坚持着,送孩子上了高中。她认为孩子愿读书是件好事,可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拖累了孩子。高中毕业后妻子去了村里小学,当了民办教师,正好那时村里学校缺老师。
再后来村里分了社来社去大学生的名额,妻子就想去。可不好与父母亲说,因为,那样真的是一点也照料不了家了。
岳母说,这事听我的,假若能被选中,你就去。家里不用你操心。能上大学多不容易,咱别为家里的事耽误了你的前程。想当初,你妈就是一念之下没想好被耽误的。
就这样,经过考试、政审、体检。妻子上了省城的大学。那几天,岳母忙着为孩子拆洗被褥,准备东西。一边,心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像是缺少了些什么。
临走那天夜里,女儿和妈妈睡到一个被窝里,搂着妈妈说了好多话,她想用这种方式安慰母亲,也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心中的歉疚。
女儿走后,岳母好几天睡不好觉,现在她愈加信命了。她曾找过一个瞎子算命,瞎子说你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受苦,有女儿也帮不上你的忙,她越想瞎子的话越对,越有道理,
转眼女儿大学毕业了。因为表现好,成绩也不错,学校意向想让女儿留校工作。这一回女儿是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岳母真的犯了难。女儿信里说,让爸妈别为难,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回到你们身边,陪着你们。
岳母回了信,说你有这份心,爸妈就满足了。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们不是都挺好的吗?你还年轻,路还很宽。留在省城,或许对你有益的。你看有哪家的老人为了自个会耽误孩子?女儿于是留在了远离家乡的省城,开始了长达30年的与父母两地的生活打拼。许多年后,妻子说,想想,其实我这个女儿当得挺不孝顺的,是个不大称职的女儿。
婚后不久,我们有了孩子。孩子的出生对于姥姥姥爷而言是件格外高兴的一件事。
妻子怀孕后,刚好我在军校上学。岳母没法分身照顾妻子,只好让妻子休了病假,拿60%工资回了老家。一面照看岳父,一面照看怀孕了的妻子。
那年寒假,在暮霭中我急急回了老家,在院子,猛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进得屋内,于奶味与尿臊之中,岳母将一个浑身通红肉乎乎的孩子递到我的手里。说,诺,你的儿子,刚生下来7天。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微信,电报我接不到。我当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儿子竟然一个星期后才知道。
抱着儿子,望着岳母因劳累消瘦苍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五味杂陈。
妻儿在老家一直住到我从军校毕了业。这期间岳母付出了许多。但每次假期回去,岳母总是很高兴,看得出,作为姥姥,照看外孙,老人发自内心得自觉自愿,并没有当作负担。
孩子到省城后,入了托。岳母并不放心,经常写信来,嘱咐这嘱咐那,唯恐外孙出了什么差错。有几次,她竟然跑来,看望外孙,祖孙俩在那里抱着亲不够,抚摸来抚摸去。老太太真的是喜欢这个外孙,毕竟是她从孩子生下来就带着的。
喜欢归喜欢,然而她却不能在省城常住,因为老家还有一摊子人,一摊子事。
公公渐渐老了,多年的气管炎转成的哮喘病使得公公经久地咳嗽。粉坊终于去不了了,公公躺倒在炕上。
还是夏天的时候,公公在自家土炕上闭上了眼睛,公公很安详,跟睡熟了没什么两样。公公一辈子要脸面,临终都是媳妇在照料着。公公死了,这个家就剩下相依为命的自己和丈夫了。
正是麦黄季节,头天夜里岳母去路口送了盘缠,在村头空地处烧纸点上香,岳母向西南方向磕了头。出殡那天,原本是岳父送灵的,但岳父行动不了。孙女也是可以的,但恰好那天妻子的车晚了点,回不来。没办法,岳母充了孝子,穿着孝衣拖着孝棍走在了棺材前。一路哭着去了墓地。那天,岳母哭得格外伤心。她是为公公,也是为自己的苦命,这情景感动了前来的妇女和孩子,一些妇女也就跟着掉眼泪。
紧接着,岳母的娘也病了,住了医院。一生要强的娘不让岳母照料她。说你爹在就行了,你家里也有病人。娘去世的时候86岁,也是高寿了。老人是笑着走的。你姥姥从来都是这样,从来见不上人,也从来不想给人添麻烦。岳母说。
姥姥走后,姥爷执意要回东北。岳母在那里有个弟弟,是叔伯弟弟。早年过继给姥姥,后来去了东北。家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生活困难时,岳父母没少帮他。姐姐姐夫的帮助,弟弟记在心里。见姥姥不在了,便要将姥爷接走。他说,姐你年龄大了,照看不了姐夫和爹两个人。原来我过得不好,孩子多,没法帮你。现在我日子好了,也让我尽一点孝心吧。岳母同意了,卖了姥姥的房子,给了舅舅些钱,让舅舅领走了姥爷,也带走了姥姥的骨灰。
姥爷在东北活到了90岁,无疾而终。那一年天暖和的时候,岳母让我们特地带她去了东北,专门去给姥姥姥爷上了坟,烧了纸钱,告诉她的爹娘,她们都挺好,让老人不要挂念。
回胶东之后,一段时间里,岳母似乎心情很好,因为,在她的心里,有一些挂牵可以放下了。
七
依然是那块可恨的弹片作祟,渐渐地岳父身体每况愈下,慢慢地,岳母感到照顾不了岳父了。直至有一天,岳父连慢慢挪动都困难。到济南看病的主意是岳父自己提出来的,先前他不愿意,怕给我们添麻烦。这一次他有些着急,他担心自己躺下起不来,成为一个废人。他还心存一点希望,无论如何现在的医疗条件要比30年前好许多。
那是1988年,我和战友到了火车站里面,需要过天桥,我背着200多斤的岳父,休息了好几次,满身大汗,终于将岳父背出了站台,住进了空军医院骨科。医院当时没有CT,我和处里的几个同事身穿军装,用担架抬着岳父在省立医院楼上楼下跑,引得众人注目,以为哪里来的伤兵。
医生说,主要是骨质增生压迫神经,弹片已经不是主要矛盾。手术方案是缜密的,请了专家。头部没有麻醉,岳父清醒着。岳父一边接受手术,一边与医生轻松聊着天。手术用了3个小时,空心钻钻掉了骨头,取出了部分增生的骨质,岳父的颈部压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从胯部取了一小块骨头,补到了颈部。
那块弹片依然留在岳父脖子里。手术后的岳父似乎感到精神很好,刀口恢复得也快。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脚轻松了许多,可以从窗户走到门口了。但是毕竟年龄大了,毕竟颈椎有了损伤,毕竟因为长期活动受限,身体各个机能恢复起来有很大的难度。终于岳父躺倒,不能行走站立,甚至不能坐立。
无论是岳父住院,还是出院回到家中。照料岳父的主要还是岳母。我和妻子只能打打下手,帮帮忙。岳母说,你们都有事情,忙你们的去,实在要用你们,我会喊你们的。于是,我在房间里为老人支了两张单人床,两张床对着。岳父只要有情况,岳母会即可知道,起来料理。无事时,岳母还可以躺一会,休息休息。
时间长了,岳母照顾岳父摸索出一套自己的方法。比如岳父要起身,岳母便先将岳父的腿搬下来,然后拽两只手,让岳父一起用劲,喊“一二三,起!”就顺利起来了。岳父个子大,体胖,身体重,我们扶他起来都很困难,但岳母的办法管用。
后来,岳父的病加重了,疼痛已使得他整夜无法睡眠。无奈之下医生用了杜冷丁,先是半支,再是一支、两支,逐渐增加剂量,再后来杜冷丁也失去了作用。岳母就整晚整晚地陪着他,不睡觉。也有病的她坚持着,并尽可能地不让女儿女婿受累。
终于,那天夜里,岳父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岳父去世前最后一句话说得是:“我不甘心呐。”是啊,原本他应该活得年龄大一些的,现在百岁老人已经多得是。只是因为那场战斗,和那块弹片,使得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穿上那身军装时,他仅仅只有16岁,那弹片进入他的身体时也仅仅17岁,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他与这块弹片、与自己的命运搏斗了47年。
47年里,他的妻子陪伴了他44年。这个有文化、人漂亮、心地善良的胶东妇女,其实是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最多的心血给了自己的丈夫,及其这个残疾人的一家。
岳母没让告诉老家,也没让在门口摆花圈。她说,该做的你爸活着时咱都做了,尽力了,这就挺好。你爸本身就是一个兵,一个普通的人,去了就去了,烧点纸到那边,让他别受委屈就行了。
没有更多送行的人,只是我们一家人。没有花圈,没有仪式,在殡仪馆里,妻哽咽着读了她写好的祭文。
又过了几年,岳父的骨灰送回了老家,埋在了泳汶河边家乡那块墓地里,和他的父母长久地为伴。依照岳母交代,不必声张,不要告诉村里,顺利葬了就好。
岳母说,你爸生病已经麻烦不少人了,善后事就不要再给人添麻烦了。这样好,一个原本平凡着来的人,应该平凡着去。
岳父去世后,岳母也住了院。医生告诉我们,老太太身体很弱,你们怎么不早一些让她住院。我和妻笑笑,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家的经,还是我们自己念为好。
八
儿子高中的时候,回老家上了近两年的学。
让他回老家上学,主要是因为老家高中抓得紧,升学率高。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可以与姥姥做个伴。
岳母的长辈们走了之后,原本热闹的院落陡然间清冷寂落了许多。虽然依然有邻居们好友们不时前来,但各有各的家,一到夜里,剩下岳母一个人伴着屋里的老家具、老照片,伴着窗外悬着的月亮、繁乱的星星,只一个人在那里想过去的那些事、那些情景。
那时候多好。岳母常说。虽说生活得差些,但过得有滋味。街坊邻居来耍,带些自己种的瓜果蔬菜,让你爸帮着修钟表,让我帮帮改衣服。家里有个事,不用说,大伙都帮忙,从没有一个人讲过代价。村里干部也经常来嘘寒问暖,每到过年,还有少先队来家里送对联和灯笼。那日子,啧啧,嗨,有滋有味……
你是说现在的日子没滋味?妻问。也不是。总觉得缺点啥。岳母说。妻便多了心,她说或许是妈妈太孤单了。她试着给母亲去找老伴。岳母的条件不错,消息出来,还真有不少上门介绍的。有教师、有医生,也有老干部。有的也都熟悉,看起来也都般配。但是,岳母全部回绝了。她是感到,自个这一辈子照顾人够辛苦的了,不想再去找一个人劳累。并且,她有病,也不想连累别人,让人家照顾。妻说,就这样吧。这种事咱不能勉强。
儿子回了老家,外孙回来合了老人的心思。
那所高中在离家30里路的一个镇上,需要住校,儿子每个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带回一包脏衣服。岳母就给他洗干净,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让外孙带走,再做上一些好吃的放进外孙的包里。姥姥,学校都有,不用带了。儿子说。傻孩子,学校的东西能有姥姥做得好吃?带上带上。岳母说。直到现在,儿子不吃包子,见了包子就够。妻说。那是因为姥姥每个星期都给他包包子吃,一气把儿子吃伤了。
那一年的冬日里,岳母接到儿子的电话,说他打球伤了胳膊,骨折了,痛得很。岳母急了,找了妻子在乡镇企业做厂长的同学,用他的车去了学校,又把儿子拉到一个专门接骨的医生家里,半夜三更敲开了门,求着医生给儿子看看。还好,医生给接上了骨头,没留下后遗症。事后医生说,幸亏送来得早,不然就得动手术了,后果难说会怎么样。
人都是有情感的,但凡好歹,自然会分得清。在儿子心目里,姥姥的分量自然要比爷爷奶奶重些。我明白,那是因为,在儿子的身上,他的姥姥倾注了更多的心血。后来的种种,诸如儿子为姥姥买贵重的骨灰盒;诸如很久了,他会偷偷一个人在那里流泪;诸如,姥姥离开后,他想姥姥房间应当有张照片;再诸如,再忙,他也要送姥姥回老家安葬……大都是报恩心理使然的结果。此种心情,不是内里人,是体会不到的。
找岳母生前照片很费了一番功夫,因为岳母照片大都是原来在老家的那些,另外便是风景照。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张大家都认为可以的照片。照片中岳母坐在中间,我们和儿子站在后边。那是前年岳母过生日时,在房间里照的,背景有些模糊,灯光有些虚暗。但岳母显得很高兴,很精神。
儿子婚礼,岳母参加了,那天,她很早起了床,洗漱完毕,打扮整齐。坐在长辈席上,笑眯眯地看着兴高彩烈的场景。她还和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们合了影。那天她兴致特别高,她对我们说,咱家开始添人了。
岳母生日过后4个月,他外孙的儿子出生了。那天恰好是国庆节的前一日,岳母说,这个日子好啊,和国家的生日连到了一起,这个孩子将来肯定能做大事情。
岳母见着了自己的重外孙,四世同堂,人丁兴旺。我知足了。岳母说。
那年的夏天格外得热,原本凉快的老家似乎也失去了避暑的特性。安葬好岳母,我们便住在家中。退了休,没有了诸多的急迫,心情似乎懈怠松弛了许多。夜深人静时睡不着,每每地就伴着斜进窗户的月光想心思。窗外的蛐蛐和不知名的虫子在叫,就使这夜晚显得悠长。
在这座农家屋里,岳母嫁了过来,送走了几个老人,照料了残疾丈夫,伺候过坐月子的女儿、幼年的外孙。原本与这座院落无干的这个女人,进得这个家,历经过风雨的摔打捶磨,尝遍过生活的酸甜苦辣。累过,苦过,抱怨过,欣喜过。想过离去,掉过眼泪,有过放弃。但还是坚守了下来,支撑住这个家,过活了这一干老小。
岳父生前曾对岳母说,你是王家的第一功臣。不肖说,没有岳母,岳父活不到那么大年纪。几个老人也不会那么高寿。最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后代。
我说,岳母不仅是王家的功臣,也是高家的功臣,因为,她照看了高家的后代,使得高家香火得以传续。
我还要说,岳母还是我们这个国家的功臣。不但是因为岳母几十年替国家照看了为国赴命的岳父,以及岳父的父母。重要的是因为这样一个女人,像许许多多普通主妇一样,与困苦艰难争斗,生养维持着每个家庭,使那些看起来似乎无法过活的家人活下来,生存与繁衍下去,使家这个最小的却是最容易引发社会动荡的单元得以稳定。这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是难之又难。
人都说脊梁,于国家和民族而言,岳父这样的人,自然可以视为脊梁。然而,我说,中国大地千千万万的像岳母这样的女性更应当被赞之为脊梁。中国这样的国度与国情,需要这样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