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寺门三点半准时关闭,之后,偌大的寺里,只剩米奇和无所不知的老t俩俗人。寺是正经寺,驻有僧团十人,这天有几人外出做法事,剩四位师父留守。下午四点整,高矮不一胖瘦有别的四位师父清一色换上酱紫色海青,依次上殿,做起了每天必做的功课:木鱼起诵,主持师父领诵,大家合着一样的韵律,诵经。

    仙乐绕梁了。

    俗人米奇站在殿外,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心尖整个坍塌掉,珠泪滚滚。美如蚕丝的音乐缠绕过来,一圈一圈,无形而多彩,从耳边绕起,细细软软,一圈又一圈,绕住米奇全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心已水样,人已无形。无形而多彩的丝带缠绕复缠绕,香气氤氲,随风而上,升至空中,罩住近近远远的树,绕上枝头。松树、银杏、榆树以及一棵不知名的果树都枝杈柔软地伸展开来,节奏分明地合着韵律轻摆,香气越发浓郁,水分十足,浸染米奇,拿捏米奇,镂空米奇。98年栽的松树已结了不小的松塔,树干铺张,枝杈无数,虽柔软却有韧性,力道在根,风吹雨打都不怕了。

    米奇呆立殿外,动也不动,呆在蓝天白云下,倾心而听,灵魂出窍,米不是米,空壳而已。风正凝结,云已聚拢,树在聆听。鸟儿一时静声。世界妥帖了。

    米奇后来跟无所不知的老t说,师父们唱诵的,自己一句没听懂,也从未听过,莫名觉得好听,感动在心,难以自持。

    老t说: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不明觉厉。老t说事实证明,感动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无需懂,无需明白,自在就好。

    明白了,米奇说,大概就像风,看不见,摸不着,但的确吹拂了你。

    米奇独自在寺里绕圈时体会到了老t说的自在,像一见钟情,没有逻辑,说不出道理,就是感动了,就是喜欢了,就是缘分了。

    后来大师父就出现了。

    大师父威武。大师父潇洒。大师父豁达。大师父通透。大师父风趣。僧,曾经的人,如今已经脱凡。

    米奇结结巴巴地问:大师父!您哪年出家?

    大师父说:那一年……

    米奇问:大师父!这长安寺是明朝建的么……

    大师父说:晚饭吃不了,你可以打包,饭碗一并送你。

    月亮升起后,米奇跟在老t后面,与大师父告别,手里拎着自己的剩饭。大师父送到门外,说:当年长安寺的山门,立在浑河岸边。先有长安寺,后有沈阳城。

    山门立在浑河岸边?是说当年长安寺够大,还是说在历次维修中,寺址挪移了?米奇不解,一旁老t乐呵呵的,殊胜自在,已然梦入长安(改自t诗)。

    无所不知的老t几次强调说他考证过,长安寺建于唐代。老t无所不知,米奇信以为真。唐代,沈阳该叫沈洲——此处有72个偷笑:米奇最新长篇小说《非常主播》的故事就发生在沈洲,巧合亘千年,真真始料不及也——那么,唐代,谁那么有钱有主张,建了这座长安寺,让米等现代人可以时时望长安,再也不用酸酸地感慨“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了。这里位于繁华的中街地段,守着沈阳唯二的两条步行街之一,与大名鼎鼎的商业城前门对后门,可谓“长安大道连狭邪,青牛白马七香车”了,若卢照邻显灵,也会为这里的繁华热闹点一万个赞吧。好吧,就建于唐代,即便考古专家发掘出辽代的石制佛像,也当是建于唐代好了,历史烟云最诡谲,没人说得清,就从了无所不知的老t好了。怎奈唐代工匠再怎么手艺高超,精益求精,千年大计质量第一,也禁不住岁月打磨,更禁不住无数天灾人祸,于是长安寺跟许多说不好幸或不幸的古迹一样,深陷建与重建的轮回往生中。

    具有重要文物价值的明代《重修沈阳递任长安禅寺碑》上,分别记载了两件事,一是天顺年间沈阳中卫指挥曹辅“出金帛”助缘,二是成化年间沈阳中卫指挥曹铭舍资赞助。两位曹大人均是曹雪芹上世远祖,沈阳中卫指挥是曹家世袭之职。

    立于大雄宝殿两旁的石碑是道光年间寺庙重建时留下的,其中一块记载了成化年间重建寺院以及后来顺治、乾隆年间反复重建的过往。成化,明宪宗的年号,重修此寺,皇帝知否?大名鼎鼎魅惑千秋气死人不偿命史上最最成功姐弟恋之女主角万贵妃万贞儿怎么看?

    另一块石碑则记载了道光年间重建时民间捐款详情,除去钱庄、商铺所捐重金,还有合盛永等27人各捐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许是当世一家人的经年积蓄呢。铜钱诚可贵,银子价更高,若为信仰故,索性倾腰包。

    幸运的是,包括上述三块幸运的石碑在内的共六块幸运的石碑都幸运地躲过了所向披靡的文革及其他,留存至今,成为镇寺之宝,镇守长安寺在历史的长河中屡毁屡修,愈来愈美,成为名副其实的寺坚强。长安寺最近一次重修是在二十年前,重修的第一道工序是大师父四处奔走运作,把居住寺里的多户人家及威震一方的派出所请了出去。走好了,您呐!再不要打着主义之旗令僧人还俗拿寺庙他用。

    二十年来,米奇自诩行者,去过的大小寺庙无不有种说不出的气氛和味道,热闹的,骄横的,阴郁的,肮脏的,神秘的,菜市场的,计较的,粗俗的,死亡的,烟气浓烈,多味杂陈,弥漫周遭。传说早期佛教之所以燃香,是为了消除房间里众僧及信徒团坐诵经时升腾的脚臭,米奇对此深信不疑。今日,燃香已是仪式,是不可或缺的环节,但香熏依旧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初始功效。

    长安寺,闹市里独守一隅的长安寺,非但没有惯常的气氛和味道,反而独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整洁的明快,有一种少见的深沉的宁静,有一种隐隐流转的安详的快乐。环顾四周,一尘不染。米奇在大师父的脸上看到,这里与美好的未来与鲜活的俗世仿佛各有一条隐秘通道,祥和的面容,轻松的气氛,智慧闪烁的谈笑,一切刚好。没人讲解经文,大道处处通天。天微澜,访桃园,“老僧设斋赐清茶,禅心几许驻长安。”米奇终于体会到,世上最强布施,是愉悦舒服的气氛。

    米奇问:为什么这里无人守护功德箱?

    大师父说:若谁拿了箱里的善款,一定是他有需求。

    米奇说:大师父!这里太干净,去卫生间不凭嗅觉。

    无所不知的老t说:你不觉得这里的石锅拌饭超好吃么?

    在这里,宗教的神圣是平易地、轻松地、静悄悄地散发着力量,就像大师父,以独一无二历经沧桑的方式解释着俗世的林林总总与未来之永恒,无需多言,甚至无言。曾经沧海难为水,“惯看春月秋风起。”

    于是,本是朝圣的米奇,满心行者的好奇、轻松与欢愉。长相思,在长安,软心肝。这与多日前在大峡谷的感觉刚好相反,那次本是游玩,竟有了朝圣之感。

    事情要从那个早晨说起……

    一片嘈杂声掀开米奇眼帘,迷蒙中白色一片。莫非还有无眠之人在高歌?旋要再睡,但嘈杂声巨大,直穿耳眼中塞紧的纸团,澎湃涛涛,汹涌哗哗,米奇不得不再次睁开眼睛,定睛后,就看见窗外层层叠叠铺展至无限的盆口粗树干。

    嗡嗡嗡!一片嘈杂。

    原来天亮了。

    头天,打了鸡血的米奇与一群陌生人来到大峡谷——本溪关门山风景区里一处别开生面幽静宜人的地段,爬了不高不陡绿植全覆盖的山,看了清冽婉转的山泉溪水,吃了盘大菜猛米饭管够的农家饭,在熊熊然的篝火晚会中嗑了不少闲瓜子直到胆痛,及至午夜,终于在意犹未尽浪声荡气的歌声中和走廊里没完没了的敲门声及隔壁轰鸣的呼噜声中沉沉睡去,睡在大峡谷里的农家炕上,2016年度第二次群居。火烧得不旺,谢天谢地炕不热。睡前,米奇神经兮兮复兮兮,担心虫子钻耳,用纸巾揉成团塞进耳朵。

    本年度第一次群居是此次本溪山中行的前一周,米奇与木易斯基主动要求参加了一次莫名婚礼,目的地是本溪大冰沟。一行七车十六人,浩浩荡荡,收获满满,成绩斐然,沿途采购了活水养殖的N条中华鲟和红鳟鱼。最了不起的是99%的人借参加婚礼之机见识了夏日里瀑布成冰的壮观,包容了“六月清泉结冰,包容不老的生命,包容世界的迟疑”,包容了没吃到正餐的流水席。米奇不认识新郎新娘,只因利哥说出车进山会有200元收益,就动了针眼小心思,但掐指一算,要吃人家好多顿,要睡一夜,还能丈量大山里袖珍村落夜晚的大星星到底离人有多近,没准还能路遇寂寞的山谷里拥有了春天的野百合呢,顿觉收之不义,奋力拒之,并回递200元礼金,完全当地价。如若不算米奇胆小如鼠没敢攀爬陡峭的小山更没敢横跨布满青石的阔面溪水因而成为唯一的1%没看成大冰沟夏日壮观冰瀑的人,如若不算日里蚊虫叮咬浑身包,如若不算夜里利哥五哥孟哥们虽扯起了自带的银幕架起了自带的音响打算唱上一唱或复习一遍《老炮儿》但禁不住山沟太冷一个个缩脖藏手早早败兴收场龟回农家大炕,如若不算六人挤睡的农家大炕太热太燥一夜无眠,如若不算第二天个别人把车钥匙锁进车里不得不破窗而归,如若不算某车去南芬宾馆接重庆新娘途中追了尾,那次山中行还是非常完美的……

    没错,天亮了。

    米奇睡的炕南北走向,脚南头北,头朝门,门外是走廊,走廊外是昨夜篝火晚会的会场。脚朝窗,窗上挂着米白色化纤窗帘,此帘即便挂在没落的贾府,也断不会有人拿它做衣裙。窗帘裁剪局促,挂不满,上方露出一尺高的空处。昨夜躺下时夜已深,外面洞黑一片,几个人歌舞劳累,无心管闲事,也知道外面是山,无碍。

    此时,裸露的一尺见高的窗外已经沸腾,嘈杂来自层层叠叠铺展至无限的盆口粗的树干上方,来自林间无数但闻其声不见其毛的鸟们。无数的鸟开锅样声动清晨的本溪大山,嘎嘎,唧唧,嘟嘟,吱吱,不是此起彼伏,而是争先恐后拥挤成团的集体脱口秀,对着窗口,对着米奇们,急三火四挣头牌,都不让份。米奇躺着,掏出耳中纸团,鸟声爆开,开大米眼,越发看清一尺见高挂画般的窗外一根根树干笔直紧凑,山深林密的架势,阳光即便正午也不能普照。喧嚣一片拥挤成团的鸟们,如此盛况谁在召集?何时开始?几时结束?什么目的?叽喳啁啾时站在枝头还是卧在杈口?跳跃着么?舞动着一双多毛小翅膀?其中一个嗓门特别奇葩的,发出独一无二的呱呱声,不像普通鸟,感觉个头很大,也许是猛禽老枭座山雕一类,它声道特别,节奏怪异,极具变化,有领统和覆盖之势。此鸟发声时,周围虽然依旧嘈杂,但更像背景和声。

    最初,米奇以为鸟们在开早餐会,边吃蚊虫边研究一天里的行动坐卧飞,解决上一天存留的诸如幼鸟养育及个别败家鸟类欺雄霸雌等等棘爪问题,但转瞬,米奇意识到,鸟们也许在对自己说活,在对一炕躺着的三个女生说话:

    你们谁?什么鸟?干么来了?懒鸟!笨鸟!不穿衣服你们多难看?为嘛没毛?翅膀被谁剁掉辣烤了么?如何飞?到过山的那边么?知道跨过小溪与飞过河流的感觉有本质上的区别么?看一石便以为大山,看一木便议论树林,看一花便以为在照镜子,跳唱一晚,姿势比我们美么?声音有我们脆么?张扬的声色有我们神奇么?居然拿火烤我们,太不鸟道……&%@…**#¥%&*……

    米奇急起身,急切地听,一句没听懂,但又分明听出了鸟的急切、不屑与不满。都说人的语言能力是给信息编码并传递信息,当然,还创造意义,那么鸟语呢?汉语真比鸟语丰富么?未必。鸟是真的行者,南来北往,时刻真诚而不知疲倦地飞游,纵横奔波,四季迁移,早晨还在中原的河边喝水,晚间已经到了本溪关门山大峡谷,途径大江大河,见过无数大阵仗。它们最祖的祖先从辽宁北票四合屯飞出,亦鸟亦龙,飞过无数个白天和夜晚,边飞边爱边进化,直飞到今天,飞到米奇们的窗口,以人类听不懂的语言探讨生命、历史、物种、男女、欢乐、寂寞等诸多问题……啧啧!真牛逼也,鸟类对世界的了解肯定要比人类多,米奇对此深信不疑。

    鸟们也许在说:米奇!米们!烧了木,吃了鱼,让鱼啃了脚泥,是不是又吃了啃了脚泥的鱼?

    啧啧!此处好押韵!

    突然,鸟声戛然而止,周遭寂静一片。莫非鸟儿心有灵犀,知道米奇醒了,看见米奇掏出了耳中纸团,看见米奇因为没有得天独爱的羽毛,开始着带亮片有流苏的凡布俗衣。鸟儿不屑,既然没毛,就不是鸟,再打扮也不是,顶多是个鸟人。

    鸟们结束了清晨脱口秀,集体飞走,飞到无人处,吃它们的早餐去了。一切恢复平静,连风都停了,只有溪水潺潺。米奇旋即躺下,闭上眼睛,想起昨晚睡前的一个声音说:明早八点半吃早饭。

    八点半?为嘛那么晚?莫非早餐有烤羊!

    若不是老t说应该有烤羊,米奇还能来么?

    天已大亮。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的米奇再次躺回炕里,思考一些跟胃口及体重有关的问题。半月前,老t,另外一个——米奇是个总能认识各种各样老t的命——积极网罗一群只他认识其余谁跟谁都不认识的人来关门山大峡谷游玩。老t的烟熏嗓辨识度很高,说去吧去吧,大家都识字,算是文化人。米奇最初犹豫,跟自己说,陌生人,陌生地,疯了吧!但梭罗说什么来着,梭罗说“魔鬼会给闲人找事做。”果真,一个早晨,米奇跟木易生气了,为着匈牙利与匈奴的关系问题辩论长达一小时,又两天没说话。刚巧那天老t提到烤羊,米奇顺念成行。去吧!去吧!据说疯狂好过愚蠢,好歹算是一种本质的力量,至于是不是另外一种蠢,管他。一群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想到了《小岛惊魂》《活埋》一类有着困局和幽闭概念的恐怖电影,还有很有意境的,再说,连关门山都不敢去,将来如何去印度、埃及和德克萨斯的巴黎?

    祖传的不羁,血液里的疯狂,一进大山就融化了。是绿色融化了所有疯狂。来自城里的人们,主要指米奇一行,一只脚刚刚迈进大山,就听到了泉水叮咚,与泉水一同流淌的还有一种和谐顺畅。大自然团结一心,万物和顺极了,绿色全部还给了树林,清凉全部还给了溪水,石头全部还给了阶梯,喜悦全部还给了游人。水声,全世界一片水声,你看得见看不见人家都在那里流淌,日夜涌动着清纯凉爽,搅动着山林间秘而不宣的荷尔蒙。陌生的群山在白天绿色葱茏,年轻而亲切,在傍晚则透出从未见过的宇宙之光,成熟而庄严。

    群山叠嶂不见天,溪水潺潺在身边,一切都和谐有致。群山虽说都是绿色,又分出了层次,深绿浅绿黄绿葱绿,性格迥异。溪水也各有各腰身,逶迤婉转,风情万种。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凝视与遐想,具体而微,耐心探寻所有细节。米奇调动祖传精力集中凝视,努力遐想。叶片挺括完美的,该是因为苦涩而不招虫儿待见;斑驳镂空的,则因香甜引来了虫。难说谁更可爱。一片叶上有个虫,黑色的身躯,黑亮的眼睛,聪明绝顶,瞬间感受到了米奇的凝视,慌忙躲到叶片下,谦卑样。

    天知道这不起眼的谦卑的虫类,亿万年后会进化成什么样子,说不准能进化为猛犸象呢,象群走过之处,另一个纪元的天女木兰花依旧盛开。

    天女木兰的出现非常随意,林间漫步时一抬头,就看见若干洁白的花朵开在铺天盖地的树荫里,俏丽迷人,散发着远古的芬芳。传说千万年前甚至更早,雅称太古第四纪冰川期,人家就在那里了,看尽风月,目空一切。米奇好想知道在太古第四纪冰川期,自己超远的远祖进化到了何种阶段?会比毛毛虫更有智慧?还是比恐龙温柔?那时明月可曾遥知后来至今的进化以及进化后的绚烂与奇葩?天女木兰是远古生灵部落派出的秘密信使么?长途劳顿后,美丽的信使带来了怎样的信息和符号?这一群花枝招展的男女围拢过来后,美丽的信使又将采撷到哪些秘密?接收到哪些密码?跟猛犸象玩耍过的天女木兰花,在乎米奇一行么?

    这一群识字的男女,跟许多人类一样有着简单可爱的两面性。一面,向往高尚的生活,偶有标榜,喜欢有灵性的日子,不时展示,每早七点左右习惯饮用勾兑了鸡汤的地沟油,舌头不缺调料;另一面,内心深处集体渴望体验原始而野性的生活,如祖先,如血液里的记忆,想当个猎人,穴居一回,不成就睡一次大炕,彪悍一次,再不成,就喝大一次,以此沉淀骨骼里的钙质,慰安血液里的狂潮。大家都在进化途中,尚无结论,进化痕迹依稀可见,人人互为参照。一些人严重依赖旅游而活,让陌生地界的新奇刺激自己的淋巴;也有人清醒意识到旅游的本质——二手玫瑰,各类体验林林总总,随机而短暂,残缺而薄。当然,无论如何,血液里肯定能留存点滴记忆,在日后的某年某月某一天,出来作怪,左右心绪,乃至选择。

    就这样,鸟儿的啁啾,树林的密语,花香的弥漫,让所有人不禁欢愉起来,瞬间亲密起来,人人都像脱蛹而出的蝴蝶,抖了抖俗湿的翅膀,伸展下僵硬的腰身,腾空而起,彼此盛赞对方的飞姿。飞吧,跳脱吧,超越吧,忘记吧,这里车少,坡缓,山不高,飞不动了可以走,快慢自由选择,山路婉转多姿,随弯就弯,树木无人手欠修剪,都自由疯长,走着走着,泉水就涌过来了,走着走着,天女木兰就开了。

    先有长安寺,后有沈阳城。先有木兰花,后有你我他。

    那天,走进长安寺,米奇感觉自己来迟了,应该一出生就来,最迟也要在大师傅赶走俗人重修寺院时就来,来听经,或在道光年间留下的石碑前席地而坐,舀一瓢凝固的时间,遥念合盛永等27位信众捐出一两银子以后家里如何度日,想象古往今来修建长安寺的师傅和匠人们可否有机会踩着泥泞山道进得本溪关门山,遇见远古的花仙子。

    仰望天女木兰花,米奇心里不禁开通一条前往远古的密道,独自穿越前往……一望无际的草莽高原,不知名的各色生物或庞然巨大,悠然行走,或精巧别致,上下翻飞,无视一旁惊恐万状的米奇,各种语言流转,远处有回声传送。超级大阵仗!

    木兰花下,米奇认真自卑了一番。珍稀植物,圣洁高傲,与猛犸象同时生活在千百万年前的蓝天下。高大威猛重达十几吨的猛犸象从一万年前开始陆续死翘翘,到公元前2000年正式绝迹,所留化石被后世奇葩物种挖掘打磨后日夜把玩,其中一葩名米奇,摘抄自己小说《非常主播》之段落刻在猛犸象牙化石的平安牌上:莫非你真以为书中有什么黄金屋颜如玉?其实书里什么也没有,尤其现在这些破书,要么官场,要么养生,要么成功之道,佯装鸡汤,实则地沟油。

    猛犸象地下有知,会宽容米奇浅薄,同时赞叹特立典雅的天女木兰花一路坚强地开到现在,一朵朵开在米奇眼前,开在不算巍峨的本溪大山里,开在不算粗壮的树干上,勇敢安静,默默无声地传递着远古的信息。好一朵美丽的花坚强啊,不知它跟生活在距今一亿多年前中生代侏罗纪晚期的辽宁古果有没有血缘关系。山不在高,有花则妙。辽宁北票,有花也有鸟,牛票也。没准天女木兰真是辽宁古果的姑表亲呢,对此人类需要闭嘴,此时一切声音都是鼓噪,所有否定都属无聊,人家是最祖的老祖宗,最老的老前辈,人家听到过风中夹杂的山顶洞人或元谋人的密语,见识过沧海桑田,人家静静绽放,美而不言,任各色生命在脚下你死我活,人家兀自白富美。

    仰慕吧,敬礼吧,像毛毛虫一样重新估量自己的身高并重新丈量腹下的土地吧。多年以后,当米奇们一个个鱼贯而入,入土为泥,喂了毛毛虫,或转世成为毛虫,长安寺还在,若又遇变故,也会有贤达之士反复修建,仔细维护。天女木兰也还会在,还会姿容俏丽地绽放在本溪郁郁葱葱的大山里。

    一度,米奇恍惚,仿佛置身某个设计了全世界的艺术家的实验室,自己以及所有生物景物皆是人家挥毫泼墨的结果:这里有条小溪,这里需要个不太陡峭的山坡,这里有些男女,红绿相间,树,树叶,被虫镂空的树叶,虫,蛇,各色蚊蝇都要有,物种丰富,世界和谐,这里来几条炊烟吧,这里是一群即将用餐反复用餐的男女,嘀嘀咕咕叽叽喳喳哼哼哈哈噼噼啪啪,各种声音,各种舌头,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都是设计中的摆件,都是艺术家的作品,谁挨着谁都是设计好的,所有人物和景致都是必须要出现的,不由分说,无可奈何……大路上,人们纷至沓来,摩肩接踵,走进长安寺,走进本溪关门山,经乐声声,大师傅笑了,木兰花开了,天黑了,篝火点燃了,人们醉了。

    篝火熊熊,红光映天,噼啪中扯出个欢愉,扯出个好奇,扯出个礼貌,扯出个自在,扯出个“嗨”。山里的木柴多的是,根儿根儿都在等着用木之地,等着人们的关注和燃烧,木柴烧不尽,秋伐春又生。夜色下,男女心思活络,血液欢腾,脚步轻盈。星星隐退,天空一点点逼近,长白山山脉千山山系的静谧被喜兴的音响划开一道缝隙,沸腾之情助燃篝火,与千万年的山水融在了一起,言者尽,歌者畅,酒者酣,舞者狂,火苗翻飞,一切尽美好。相比山林的厚实和物种的古老纷繁乃至陌生,游人的每次停留虽说都是一场游戏,但难说此行此举就改变不了什么,诞生不了什么,裂变后的新生随时发生着,对此大家皆有共识。若干诗人借酒力使劲拉着自己的弓,寻找四处躲藏的一见钟情的词汇,探讨那“能够包含台风的威力及血与种子的秘密”。

    篝火映照下也诞生了一条铁律:若你进山后试用过六神喷雾剂喷遍全身以防蚊虫叮出一身包如在西双版纳和大冰沟一样,但依然挨咬不止,那就表示你注定是条招惹蚊虫的命,要常备冰王芦荟胶。

    米奇终于起炕了。

    七点多钟的太阳高高挂起时,米奇走出房间,走过走廊,走到户外。昨夜篝火处都是等待早餐的人们,说着酒,说着歌,说着熊熊篝火与篝火映照下的自在、自由和自拍,说着梦与呼噜和不久以后的海城馅饼,大家熟透了,胜过邻里,亲如兄弟,一个个心底里燃烧着千姿百态的小火苗,扑扑作响,是被四周勃勃生长的绿树和唧唧虫鸣啾啾鸟叫及潺潺流水点燃的,地产自然牌打火机。这些不妨碍大家餐罢回城后在钢筋水泥里欢笑,在夜店里醉眠,就如米奇头一天拜访长安寺,第二天照常吃肉喝酒,就如许多人在特拉维夫玩耍,在耶路撒冷祈祷。

    一切以后,一切如常。

    耳畔,叮咚了一万年乃至更久的山泉溪水依旧叮咚着,看它不见,米奇想起头天沿着溪水爬山的情景,没几步就到顶了,看见了奔流的瀑布。那一刻的自豪居然过了一个晚上才在心头升腾起来,熊熊样似昨夜篝火。自己居然爬了山,居然没用缆车……且慢,自己此刻仍在山上,且昨晚就睡在山上。这些年看过的山不少,但没几座能爬上去,不,能爬上去的山,仅此一座。是的,坐缆车上去的山有张家界和千山,其他尽是些不曾被打破的记录:有次去朝阳,当车在凤凰山上刚刚转过一个弯道时,米奇就腿抖难耐,不得不独自下车步行返回,由着一车人继续奔爬;有次去山西绵山,一个辉煌而成熟的景致,车至半山腰,米奇已魂不附体,刚好木易腿也僵了——后来承认,不得不调头下山;有次去延安宝塔山,米奇干脆找了个地方呆坐,由着木易一人开上山去;有次去峨眉山,闻道兄力劝,说有我有我还有我,米奇就是动也不动,呆呆仰望;有次去华山,米奇在山下呆坐近一个小时,思前想后,念天地之悠悠,独仓皇而走人。

    这次真是破了纪录,创了奇迹,居然爬了山,拜访了天女木兰,接见了众多鸟儿,目测海拔总有十几米吧,目测长度总有两公里吧……数学不好,观者闭嘴。现实眼睁睁超越了历史,打破了记录,米奇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72个赞。这里,一切都是完美的,小溪的韵律,朝霞的纹理,就连成片的被虫子啃咬过的树叶也片片精神抖擞。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在米奇前面爬着山,不容家人搀扶,步履蹒跚,内心倔强。都说旅游就是短暂地抛下某些东西,抛到脑后,然后跨越不曾跨越的无形界限,老人家也不例外。生命不息,重生乃至永生总在跨越中实现。

    ……又一个夜晚,米奇梦入长安,院内林木幽深,天女木兰盛开,经乐声声入耳,花香袅袅醉心,心底那条通往远古的密道不禁又开通了。


  2016.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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