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抗战胜利那年出生的,算是乡绅家庭出身,骨子里带着高贵,钟灵毓秀、温文尔雅。痛心的是母亲仅仅64岁便离我们而去了。年难留,时易损。倏忽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11个年头了。许是母女亲缘未尽,一去经年,却又似从未离开,盈盈微笑的母亲总是频频入梦来,一如生前那般优雅温和、柔声细语,纤尘不染。梦中的母亲从不开口,但微笑依然、风骨依旧,单薄而矍烁。
  父亲工作忙,我们姐弟仨成长的岁月多是和母亲相伴。幼时记忆中的母亲两条大辫子纹丝不乱、通身上下纤尘不染,严重心脏病的折磨也遮不住天生丽质的静美,两个浅浅的酒窝总带着笑意。母亲说话时不疾不徐、轻柔盈耳,歌声却清脆悦耳、甜美欢快。直到今天,母亲哼唱《谁不说俺家乡好》时那清澈澈的双眸与挑动的一字眉仍如在我眼前般真实。母亲大概精研过华罗庚的统筹方法,持家教子中充分展示出了智慧与精干——比如在做饭洒扫、侍弄花草时,母亲的嘴巴和思想必定不会闲着,或是哼歌讲故事,或是和我们互动问答、争相斗智;在儿女读书写作业时,母亲必会伴读或是捧着发黄的《红楼梦》一遍遍品味、抑或是静静地描花刺绣。
  进入了衣精挑、食无味的新时代,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的记忆却时时涌来,刻骨铭心——记忆中我们家的粗茶淡饭每日必定有型有样、记忆中母亲的女红必定巧夺天工、别出新裁——直到大学时期,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裙都依然让我追赶着潮流卓然出众。上世纪70年代物质还很匮乏,记忆中家里几乎没有零食,但却有书、有花、有欢笑。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城边的小山沟里,几十户人家,只有我家院子里从春到秋各种鲜花争相斗妍,也只有我们家每日书声朗朗、其乐融融。这样的家庭情境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小县城也算得上凤毛麟角了,已足以够上“品质生活”。
  但关于她的家世,母亲几乎绝口不提。我以为,除了身体虚弱之外,母亲一生都是忙碌而快乐的。前两年去看望舅舅,才真正理解了母亲对于家世的绝口不提,才第一次深切感知到母亲内心的伤痛,也才忽然明白母亲身上的高洁贵气之本原。
  二舅带我到了一处阳光明媚、视野开阔的垣面上,正对面是早已踏陷的一片窑洞,依稀可以看到这方院落当年的繁盛。这是母亲姑娘时居住的地方。远近闻名的姥爷家-----毛家,土改时被定为地主,土地分家、粮食充公、财产没收,姥爷被戴着高帽一次次批斗、母亲姐弟5个一夜之间变成了“地主富农子弟”,从此,母亲显赫的家族迅速败落,大姨9岁就被送去做了童养媳……因为“富农成分”的影响,母亲被拒于高中校门之外、父亲被大学拒收……1968年的一个晚上,家产怠尽的姥爷又被拉去批斗,被送回时已是遍体鳞伤气息全无……没过多久,气急耳聋的姥姥又被大水冲走,从此,小姨无奈早嫁、两个舅舅无家可归,母亲因气厥落下了严重的心脏病……
  二舅说,他们家的家史可以拍一部电视剧。曾经的高门大户繁华落尽,当年宽敞的院落、精美的门楼木雕早已尘埃落定。面对而今破败的窑洞,听着二舅的记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个年代母亲的毛家经历了如何的悲惨与动荡……我不忍深思细想,母亲阳光笑靥的背后,隐忍了多少屈辱与倔强,饱含了多少之于儿女的护佑与希冀。可贵的是,如此坎坷经历的母亲竟没有留给我们一丝消极与怨怼。
  从记事起,母亲的身子便是孱弱的,总是一步三喘、满头虚汗,突然就会晕倒在灶台下。然而饱受家散人亡、骨肉流离的惨痛及40年严重心脏病折磨的母亲坚韧刚强、博爱大度、动心忍性、毅力超常。母亲对于三个子女的管束超前施行了“赏识教育”,却又不失严厉,傲然地供出了三个大学生。“谦受益、满招损”“尊卑有别、长幼有序”“退一步天宽地厚、忍一忍海阔天高”“吃亏人常在”等等名言俗语潜移默化、耳濡目染浸入了我们幼小的心灵。没有母亲发话,当时家中稀有的瓜里梨桃即使烂掉,我们仨都不会动一口;没有母亲首肯,别人家的家门我们断然不敢冒进一步。记得当时有个在校门口卖沙棘“老陈”送了两枝沙棘果给我和弟弟。因为这事,母亲狠狠地教训了我和弟弟,大意是说我俩不刚强不懂事、随便接受别人给的东西,说老陈上山采沙棘赚钱不容易,让我们以后见到认识的人卖东西不要往跟前凑、赶紧绕开走之类的话,告诫我们做人一定要刚强要有骨气,不要贪小利。虽是小事,虽已久远,但这种严正的家教却已刻进了我们骨髓里,终身受益。对于别人家的孩子,母亲也是谆谆善诱、饱含温情,总是从我们书包里省出纸笔送出。记得曾受母亲接济的一个讨饭小男孩儿非要留到我家做儿子,母亲含泪婉拒了,但却在后来多次提及那个孩子,为当时生活的窘迫而抱憾。
  母亲一生淡然温和,勤劳向上,虽饱受身心催残却始终精致阳光、一丝不苟、严于律己、刚强大度,乃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留给我们的遗言竟是刚强的三个字“我没事。”在她最虚弱的时刻,母亲首先想到的依然是亲人, 依然是抚慰亲人慌乱的心,依然是对亲人深深的牵挂……“我没事。”这三个字是母亲一生坚韧一生刚毅的本能反应,是中国女性大爱无我贤淑豁达的传统美德,“我没事!”这三个字是母亲对于人生意义的最好诠释与升华,是一个女人对于大家庭的责任与担当!
  年难留,时易损。一晃数载,亲情弥醇。母亲的前半生,几乎可以用“悲惨与苦难”来概括;而母亲的后半生,却如杨树般坚挺刚毅、向着阳光伸向天际。母亲与我37年浅浅的缘分中,记忆最多的竟然是微笑、书香与博爱。我想,这便是母亲的品质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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