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住的这地儿有个院子，从母亲卧室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两棵树。一棵是桂花树，一棵是腊梅。2018年，桂花香满院的时候，母亲正住在医院；腊梅花开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现在，每天晚上睡前我仍是习惯地到母亲的房间拉上窗帘；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到母亲床前打开窗帘。好像母亲还在一样，好像我还能重写：“日高母喊起，我来梅正花”。

　　母亲是扬州人，是喝着运河水长大的扬州姑娘。在父亲走后三年半多的时光里经常陪着母亲的我，与母亲的感情愈深，对母亲的了解愈多。母亲天真，任性，可爱，像一辈子都没长大的孩子。在母亲走后，一次次地翻看母亲的一本本相册，一张张老照片，才发现母亲也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子，而我，是多么“粗心”的儿子呀。

　　那天，母亲的表弟，我的舅舅来看我们，说起他上小学时寒假来母亲家玩。第一次见到比他大十岁的表姐，母亲的冰雪美丽，让现年已经75岁的舅舅至今记忆深刻。就是这样一个漂亮受宠的娇女孩（母亲就姐妹俩，她出生时，父亲已经因伤寒病去世，所以外婆特别宠爱母亲），却有着不一样的主见和“一见钟情”。

　　那时，年轻的母亲已经从扬州解放初的“苏北行署卫生学校”毕业，分配到高邮人民医院工作。在一次请假陪在南京住院的母亲时，因缘相识正从朝鲜回国在南京探亲的父亲。母亲曾对我们说过：真的，工作后有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都没看中，谁知一见你爸，一见就中。

　　后来，父亲请假从朝鲜来到高邮与母亲结婚，就是在高邮人民医院前面的府前街上一个饭店，医院的领导、同事简单地一聚，母亲羞涩地在一旁笑着，父亲一脸幸福地一再起立敬礼。再后来，父亲所在部队从朝鲜回国驻扎东北，母亲即随军离开工作四年的高邮远赴东北了。从此，美丽的南方女儿母亲，一生又多了北方儿女的冰雪芳华；因此，我没有当过一天兵的生命里程，也深植起理想主义的白桦，深烙下了浓浓的军营情结、绿色情怀。

　　有一部电视剧叫《父母的爱情》，曾经在父亲走后陪母亲看过。难得看电视剧的母亲看得挺认真，我真是欣慰又难受。

　　母亲和父亲虽然都是运河边出生长大的孩子（父亲祖籍淮安），但由于父亲从小投身革命远离家乡，直至随所在部队远赴朝鲜，相隔那么遥远的他们走到一起，既是命运的奇缘，也是他们的有缘。看着父亲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就像在我的大脑里，回放着又一部《父母的爱情》。

　　“我的妈妈像个孩子/她笑起来无邪无辜的样子，令我心碎”。母亲最后一次住院，意外查出癌症晚期。想到母亲像孩子一样被病痛折磨，无助地越来越远离我们，我不禁悲痛难抑。可是母亲后来的平静平和出乎我们意外，辗转三家医院，母亲从不问我们为什么，什么病情，现在想起来，母亲没有流过一滴泪，甚至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伤心、不舍。其实，母亲一直是意识清醒的。在母亲走前的一天，她还告诉医生已经六天不吃了；在母亲走前的那晚，还示意我把坐便椅拿到她病床前。母亲像一个孩子，母亲也许更像是一个大彻大悟的智者，只有这样想，我才能稍许心安。就在那晚后的凌晨，2018年12月29日的凌晨，母亲真的走了。

　　母亲选在2018年的最后，2019年即将到来时离开我们。母亲是真的不舍不忍我们？让我们忘了她？让我们重新开始？一辈子美丽的母亲走得安静安详。

　　“一种根深叶茂的想象，似乎减轻了我的痛苦和恐惧/叶枯叶荣，母亲也有过一棵树的欣喜和向往/树高树低，母亲留给我们永远的仰望和爱戴”！

　　注：文中引号来自我的诗《陪娘记》

　　——

　　《陪娘记》选

　　2018.9.28


　　路灯在路边的头顶上

　　已经亮了

　　太阳在巷子的尽头

　　还留着一抹红，熟悉，寻常

　　隔膜——

　　我在回家的路上，娘在

　　病房里

　　2018.9.29

　　——

　　我的妈妈像个孩子

　　八十六岁还没长大的孩子

　　她越发安静，平和，只是偶尔地不听话

　　多想她还像以前的那样呀

　　任性，挑刺，不理我

　　她生气地把房门一关，我就没辙了

　　我的妈妈像个孩子

　　她笑起来无邪无辜的样子，令我心碎

　　2018.10.21

　　——

　　＂我难过呢，全是绳子＂

　　护士专业毕业的母亲

　　难道不知那是输血的管子

　　输药的管子，连接心跳的管子？

　　儿解不开娘身上的绳子呀

　　儿只能抓住娘冰凉的手，儿枉读三春晖

　　2018.11.16

　　——

　　冬天的阳光

　　透过玻璃照在白色的床单上

　　分割着一个人内心的盈与空

　　窗外有一只小鸟

　　我听不到它的蹦跳和啾啾

　　病床上的母亲在沉睡

　　感谢您给我越来越多的时间

　　让我在看见一只小鸟温情的同时

　　学会接受，栏杆冰凉的自然法则

　　2018.11.22

　　——

　　母亲住院已经近两个月了

　　从秋天到冬天

　　母亲眉间舒展的宽与窄

　　成了我的四季，我的水涨与河涸

　　我的，阴晴雨雪

　　早已不再，把高楼痴想成

　　远山如黛

　　只要病床上的母亲平静，平和，平安

　　就是此刻窗外恰到好处的

　　我的，小雪无雪

　　2018.12.21

　　——

　　早晨起来

　　即拿着妻子煮好的一碗稀粥

　　赶到病房

　　欣喜看到娘已经半躺在病床上

　　站到床边抚着娘的手

　　娘一脸无辜的，孩子样对我咕哝着

　　听了两遍我才听清：＂猪肝汤＂

　　（娘实际上只适合吃点稀粥了）

　　我出病房

　　来到病区楼梯处点一支烟

　　眼疼湿润

　　娘的一句＂猪肝汤＂，惹得我差点

　　泪下如汤

　　2018.12.28

　　——

　　娘越来越轻了

　　轻得我不忍抱她

　　娘轻得，无辜的眼神

　　像无知的孩子

　　更像，无言的大彻大悟者

　　娘轻得越发平静

　　像一枚叶子，像最初的尘埃

　　太阳出来了，娘轻得

　　照到病房里的光线，都是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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