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在北京、天津待了三天,又去了一趟东北,最后转回老家,我对父母说是正常休假,回来看看,实际上我还有一个目的。

  疾控中心的医生曾经询问过我是怎么感染上的病毒,理论上讲,除了性传播、血液传播,也有可能是遗传,但我十分确定的排除了性传播这个途径,剩下的除了血液就是遗传,我印象中并没献过血,所以,当我回到老家,看到早已不再年轻的父母时,心里有万般滋味。

  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活在这里,我实在难以将艾滋病和他们扯上一点关系,但我不得不探寻答案,我需要知道真相,否则,我以后的日子就是彻底的煎熬。

  当时我急于找到真相,却没有考虑这样做的最终目的,直到许久以后,回想当初,我想,我首先是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至少证明我不是因为生活不检点才得的病,如果我是通过母婴传播感染的病毒,至少别人会相信不是通过性传播,可当时的我丝毫没注意到,我这么急切的证实自己的清白,竟然还是因为自己放不下冯青,我还存有希望。

  不能在家里待太久,这件事就必须赶紧办,可我不忍心伤害老实善良的二老,又实在很想搞清楚自己的事情,于是我不得不撒了谎,我对他们说自己得了一种传染性疾病,倒不是很严重,只是需要鉴定一下是不是遗传自父母,需要他们和我一起去医院做个血清化验,他们自然也辨不出真假,我那可怜的母亲大字不识几个,这辈子没出过平邑县,又哪里知道许多呢。

  可我万万没想到,母亲听闻此话当即红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由父亲来向我解释。

  “李阳啊,有件事,原本我和你娘打算找个机会就告诉你的,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就不再瞒着你了,其实,你是我们领养的。”

  眼前一阵眩晕,这消息对我的刺激并不亚于当初吴经理告诉我体检结果的时候。

  小时候,隔壁家二傻子常常笑话我是捡来的,我回到家就会问母亲,可母亲总是一本正经告诉我,莫要跟一个傻子计较,傻子的话从来都是不作数的,可到最后,直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傻子的话才是最真的。

  母亲得知我得的是传染病,伤心之余,满脸的紧张显示了她内心的不安,诚然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我也知道,他们是爱我的,从小到大,我从未感到和别人家孩子的待遇有什么不同,但凡为人父母能给孩子的,我都从他们那里得到了。

  我不住地安慰母亲,还有父亲,那个曾经在我眼里高大无比的身影,如今已经有些佝偻憔悴,日渐单薄了。

  想到我不是父母亲生,那就有可能是从亲生父母那里感染的病毒,甚至于不是可能,我已经在心里默认了这个事实。

  我忽然很迫切的想要回到南昌,我想当面告诉冯青,虽然这或许并不能挽回什么,至少,我要让她知道,我这病,是个意外,是一个并非由我引发的意外,我只是一个受害人而已。

  临行之前,母亲悄悄抹着眼泪,我一再安慰她,说我的病并不严重,加以治疗,不久就会痊愈,让她千万宽心。

  辞别二老,我再一次南下,心里格外紧张。我总说自己是个念旧的人,但我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于过去的留恋,还是出于对前方未知的恐惧,这份恐惧催使我对过去眷恋难舍,如此想来,所谓的念旧,倒真是胆小者的绝佳借口。

  租的房子没什么变化,楼下依旧吵闹不停,我站在门口,挂在外面的钥匙已经没有了,隔着窗帘的缝隙往里看,并没人来过,跟我走时的场景毫无二致。我掏出手机来,找到冯青的号码拨过去,无人接听。

  反正这里也是伤心之处,我打算找老同学程鹏借宿几天,等我跟冯青见过面,该说的都说完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程鹏住在南昌县,离市区还很远,所幸我并不着急,顶着烈日等来公交,我上了车。

  我到南昌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在湖边走了走,程鹏就把地址发了过来,他也是刚下班。一直没告诉同学自己得病的事,我只是告诉他工作不顺心,辞了打算再找,要在他这里借宿几天,老程倒也爽快。

  房子正在装修,我有些好奇,问他:“怎么装修了?”

  “婚房啊。”他很淡定。

  “你要结婚了?”

  “有点快哈,别惊讶,看你那眼睛,再瞪就把眼珠子掉出来了。”

  我是真的有点惊讶,虽然这两年跟以前的朋友联系减少,可是关系好的几个都还关注他们的近况,至于程鹏,之前却并没听到任何风声,如今忽然说要结婚,自然有些惊讶了。

  “跟谁啊?”我问他。

  程鹏笑得神秘兮兮:“你也认识的,秦雪。”

  我心里又是一惊,秦雪也是大学里的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级,而且据我所知,她是个北方女孩,毕业的时候也留在了济南工作,如今却跑来南昌跟他结婚。

  “你也别瞎想了,我跟她大学的时候就认识,只是后来我回南方,暂时联系的少了。现在都在谈婚论嫁的年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她也是先因为工作调过来的,都大半年了。”

  如此,我倒真是无话可说,世间的事,本就难以预料,何况是别人的事,我也只是个听众。

  既然人家都要结婚了,我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借宿,过了今晚,我还是另谋住处为好,自然这是我心里所想,也没有立刻便告诉程鹏。

  第二天是周六,我早早出门,去了冯青的老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过午,太阳正热的时候。我站在楼下,没敢去敲她家的门,我只能等,等冯青出来,或是回去,路过的时候说上话。

  我的运气竟然还有不错的时候,等了不到半小时,竟然真的看见冯青下楼,她该是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一脸的惊讶。

  “冯青,你听我说,我不会打扰你太久。”

  我紧紧跟在她后面,生怕她转身跑了,“我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说完就走,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她看着我,四目相对,与我的尴尬紧张不同,她已经静下心来,双眼如同两潭清水,让人捉摸不透。

  “跟我来吧。”说完,她便在前面走了。

  我跟着冯青到了一家冷饮店,里面人很少,却有几个桌位。

  老板端了两杯柠檬冰水过来,随即到一边睡觉去了。

  “上次说的话,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当时已经快要崩溃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没想过吗?”

  我抬头,看见的还是一张冰冷的脸。

  “我回家一趟,母亲说,我是他们收养的。”

  我一直看着冯青的眼睛,听我说了这句话,她的冰冷态度终于有所缓和。

  “我之前跟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找过小姐,连献血都没有,我敢肯定,我一定是通过母婴传播才感染了艾滋病的,我的亲生父母也一定是因为这个才遗弃了我。”

  冯青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柠檬水杯看,她的沉默让我愈发难熬。

  “反正我把该说的都跟你说了,我是问心无愧,信不信由你。”

  她忽然把包拿起来,从里面掏出一把钥匙,那钥匙坠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你回去过?”

  钥匙正是我当初挂在门口的。

  她把钥匙往我面前一递,说:“我没进去,只是在门口待了一会,看到钥匙就先拿着了。”

  “那你现在的意思……”

  “钥匙还给你,你还是先回去住吧,我跟你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得跟你说明白,其实,我并不恨你,也谈不上厌恶或者鄙视,甚至有时候,我觉得艾滋病跟其他病一样,癌症,白血病,都不过是病人,干嘛分得那么清,只是,我们确实不可能在一起了,我虽然不排斥你这个人,但是我总得考虑婚姻,考虑家庭,考虑后代吧。”

  我木然听着,心里冷笑,说什么不嫌弃的话,都是假的,结果还不是一样,但我又想,她能做到这样,对我,确实也算很好的了,她并不亏欠我什么,反而是我,觉得亏欠了她,虽然这也不是我的错,至于该归错于谁,如果我能知道的话,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苦恼了。

  其实,来之前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本不该奢望什么,冯青能这样坐下来听我说话,我应该很知足才是。

  从冯青那里回来已是深夜,我只得先在程鹏那里再住一夜,第二天才回到之前租的房子,开了门,里面还是熟悉的样子,前后算起来,走了也没多少天,可是房间里却已经有一层灰尘了。

  花了半天时间收拾屋子,以前不觉得这是个花费力气的活,如今自己做起来,才晓得当初冯青的辛苦,想到冯青,我坐在床边,一时没了精神。上次回家,我并没把实情告诉父母,他们还不知道冯青已经离开了我,将来不知道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去向二老解释。

  既然没死,就要继续活下去,想要活着,没有工作是不行的,因而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停在网上投递简历,可全部都是石沉大海,这情形,倒是跟毕业前那会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心境。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偶尔有需要去面试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猫在房间里,我有些害怕出门见人,总感觉他们在用异样的目光观察我,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这一天,大清早就有人敲门,说实话,在这座城市里,除了程鹏跟冯青,我并没认识几个很好的朋友,所以,自从搬到这里住就很少有人到访,出入这个房间的除了我和冯青,估计也就只有房东了。

  我带着惊讶去开了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会是冯青,这个时间,她竟然不去上班,而是过来找我,她能再来找我这件事本身就让我不敢相信,何况是这一大早。

  然而我随即就反应过来,原来是周末,这几天黑白颠倒,我已经没了时间观念,我赶忙把她让进房间里来。

  没了冯青的操持,这才一个星期的光景,房间里已经凌乱不堪,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那里,就像当初第一次跟她见面,局促不安。

  冯青四下里看看,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我曾经想象着,结婚之后,我们也常常像现在这样,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对坐在桌边,一起吃早餐,开始新的一天,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出现在我的以后的生活中了。

  “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冯青开门见山说道。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再过来一趟。

  “我从朋友那里领养了一只阿拉斯加,可是我最近需要出去一趟,我爸妈不喜欢养宠物,所以,想让你帮我养些日子。”

  “你干嘛不让你那个朋友帮你养着。”

  冯青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外星生物,僵了十几秒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钝,于是我立即应承下来:“好,你带过来吧,我替你照顾一段时间,反正最近也是闲着。”

  “你那跟我一块回去一趟吧,你直接把狗带过来,我就不再过来了。”

  我跟着冯青出了门,路上很是尴尬,我尽力找些话题,可总是聊不到几句就冷了场,于是我不断变换话题,以至于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你还没找到工作?”她忽然主动问我。

  “没有,找工作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总是需要时间的。”

  “我倒是认识一个朋友,他们公司还在招人,工作跟你之前的差不多,我打听过,他们公司领导对你这种状况并不排斥。”冯青自顾自说着,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妥,立即停下来,瞥了我一眼,不再说了。

  我知道她是一片好心,甚至我都怀疑她今天找我来帮她照顾宠物狗都是托辞,帮我找工作才是正题,约莫是怕我拉不下面子才找了这么幌子吧。

  “是吗,那好啊,你把地址发我,下周我去看看。”

  对于我的反应,冯青明显有些意外,她赶紧说:“我没别的意思,确实是前两天恰好听一个朋友说起来,他们公司正在招人。”

  “没事,你的好意我明白,怎么,虽然咱俩不能继续在一块了,可毕竟认识了这么久,以后做个朋友总是可以的吧。”

  听我这么说,她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放松下来,我也觉得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

  从冯青那里把宠物狗带回来,我休息了几天,之后按照她给我的信息投了简历,三天之后,我通过了面试,准备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伍

 


  我对新的公司领导隐瞒了自己的病情,虽然冯青说他们比较开明,但我仍旧以为这种事还是隐瞒下来比较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不管工作还是生活都比较顺利,抛开我的病情不讲,我甚至于有一种错觉,以为一切再一次重回到正常轨道,我又是以前的我了。

  冯青送来的阿拉斯加一天天长大,冯青管它叫“团长”,说实话,除了长得圆滚滚之外,我实在难以将它和团长扯上一点联系,“团长”很能吃,比我吃的都多,效果也很显著,一个多月的时间,比起刚来时,体重增了一倍有余。

  闲下来时,我有点纳闷,冯青去干嘛了,这么久都不来领回她的“团长”,她倒是不怕我把“团长”养熟了,将来连她这个正经主人都不认识。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了程鹏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告诉我,新房已经装修好了,叫我晚上过去庆祝一下。

  “一定得过来撒,我五点下班,差不多六点到家,你自己看时间,不要太晚赶过来就行。”

  我纠结着要不要答应,最近实在没心思出门:“装修个房子而已,叫我去干嘛,这也值得单独庆祝?”

  “好吧,我是请你来帮忙,有几处地方我不太满意,咱俩一块调整调整。”

  闹了半天还不是让我去干苦力,可是他这样说,我反而不好拒绝了,于是应承下来,挂断电话看看手机,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考虑到晚上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给团长加了足量的水和狗粮,这才安心出门。

  程鹏所谓的对装修不满意,也就是一些家具的摆放位置不合心意而已,说白了就是要我过去帮忙搬东西。

  从七点忙活到十点,在空调房里依旧累得满头大汗,秦雪出去买夜宵还没回来,我和程鹏都瘫倒在沙发上。

  程鹏开了两瓶冷饮,坐过来,递给我一瓶,他腾出来的一只手就在我大腿上拍了两下,一脸深意问道:“你啥时候办事啊?”

  我才想起来,上次跟他喝酒只是说有可能和冯青分手,而那之后并没告诉他结果,想来,他以为我们又重归于好了吧。

  “我们分了。”

  “真的分了?”他虽然这样问,却并不惊讶,毕竟上次他已经知道了部分隐情。

  程鹏的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慢慢游走,忽然趴在我耳朵边上问:“李阳,你不会还是个处吧。”

  我反感地推开他的胳膊,反击道:“你丫才是。”

  我已经说过,程鹏是我大学最好的哥们,以前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以至于有人谣传我俩搞基,后来弄得我有一阵子都不好意思跟他一块出去吃饭。

  但是今天,我把程鹏的胳膊甩开之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随即严肃了脸色问道:“年初那次喝醉了酒,是你把我送回去的?”

  “年初的时候,我想想,对,我还在你那过夜了,因为你说冯青出差了嘛。”

  我放下手中的饮料,努力回忆那天的情形,我并没有便秘,也没有痔疮,但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早晨醒来之后,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大便里有血丝,当时我以为是喝酒喝多了,而且那段时间一直上火,嗓子也不舒服,所以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或许别有隐情。

  我的两道眼神都很专注地凝视在程鹏的眼睛之上:“那天你到底对我做过什么?

  “李阳,我知道你刚离职,再加上跟冯青分手,心情自然不会好,可是……”

  “我就问你对我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他看着我,轻轻点头,“我确实做了点不太光彩的事”。

  我四年的同学,最好的朋友,我问他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他如果真是个基佬,我也不至于恶心,在这种事上,我的心态还算开放,可是他不该对我做出那种事,另外,既然他是那种人,又何必耽误秦雪呢。

  “就是好奇而已。”他的声音不大,然而我注意到的是,他并没有丝毫羞耻感,也没有愧疚。

  “我累了,先回了。”

  鉴于多年的情分,我并没当面发作。

  程鹏还装糊涂,一脸无辜相,追在后面挽留我。

  我夺门而出,正遇上带着夜宵回来的秦雪,只是点了下头,我便绕过她下楼了。我还能听见秦雪在后面询问程鹏的声音,可是我再也没有回头。

  回到住处,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包括手机,电脑,一切能提供光亮的设备全部打开,我却还是觉得自己陷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充斥着肮脏污秽。

  在房间里躲了两天,一直到我不得不去上班,可见,有时候还是死了的好,至少不必为这些烦心事而苦恼,只是我现在还活着,又已经丧失了去死的勇气,所以我也就不得不面对。

  我早早到了公司,原本按照之前的工作计划,这周第一天上班,我要和另一位同事去外地投标,可是等到人都到齐了,却被经营部的王总叫去办公室谈话。

  在进办公室之前,我已经意识到周围同事看我的眼光有些异常,心里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见到王总。

  年过半百,花白头发都已经稀疏零落的王总坐在转椅上,为数不多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有板有眼,他见了我,倒是比之前面试的时候还要热情。

  “小杨啊,快来,坐。”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倒了一杯水,向我递过来,这场景很熟悉,我想着,跟当初吴经理最后一次找我谈话的情景极其相似,就连他们脸上的笑容都像是批量生产出来。

  “小杨啊,你之前来公司面试的时候,是不是隐瞒了自己的一些情况。”估计他怕我装傻,并不打算给我混过去的机会,随即补充了一句,“比如你的身体状况”。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住的,但我只是惊讶,这也太快了些,若不是有人来告密检举,那就只能说明我的运气太差了些,简直是差到了极点。

  但我还存有一些幻象,我记得冯青说,这家公司的领导都是很开明的,所以,或许我还不至于走到绝路。

  果然,王总笑着对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种病,现在已经很常见了,我个人并不歧视。”

  我心里一暖,以为有了生机。

  “但是呢。”他随即说了这几个字。

  中国人说话,最见不得“但是”二字,因为这个词的出现就意味着,生机变为死路,希望化成地狱深渊。

  “但是呢,公司的同事们已经开始议论了,甚至于有两个同事已经明确将他们的态度转达给我,如果公司留下你,他们就会辞职。”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知道已经没有回寰的余地,我也不想让别人为难。

  “既然这样,那我还是主动辞职吧。”

  王总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并且说:“谢谢你,小杨,谢谢你的理解,当然了,鉴于你的这种情况,你这个月的工资,我们还是会照付的。”

  我就这样再一次被炒了鱿鱼,忽然之间,仿佛全世界的悲哀与不幸都降临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这一次连工作交接的程序都省了,直接收拾东西,领了一个月工资,我就回到了住处,而这时候,程鹏的短信恰好极为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通知我下月六号是他和秦雪的婚礼,让我务必参加。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这个毁了我一生的罪魁祸首,现在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去结婚,还光明正大邀请我去参加婚礼,且不说我的感受,那么秦雪呢,这个无辜的人又该怎么算,他是觉得害了我一个还不够吧。

  想到我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这个人,那次在他家,我竟然没当场翻脸,彼时,我竟然还顾及多年的情分,如果他真把我当成哥们朋友,也不至于对我做出那种恶心事,而现在,我忽然觉得有必要亲手去了结他,了结这一切罪恶的根源,至少还可以拯救一个无辜的秦雪。

  在做这件事之前,我先去了一趟济南,我想到,一旦我做了那件事,后半生就不可能再有机会照顾年迈的父母了,那么我就有必要再去交代一下我的弟弟。

  去济南的火车票还不算紧张,大概不是节假日的缘故吧。走之前,我还特意给冯青打了个电话,想让她先把“团长”带回去,可她回复说出差还没回来,于是我只得给“团长”准备了数天的狗粮和清水,希望在我回来之前,它还不至于饿死。

  你看,一个已经对继续活下去失去了信心的人,竟然还惦记着一条狗的果腹问题,我愈发开始相信自己是一个可笑至极的蠢人。

  弟弟的学校在济南长清大学城,这地方,风景倒是不错,只可惜我已无心欣赏了。

  对于我的到来,弟弟很是惊讶,虽然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父母领养,但是对于这个弟弟,我的确没有尽到一个做大哥的责任,从小到大,我很少过问他的事情,从开始上学,也就仅限于放假回家见面而已,所以,当我打电话告诉他我要来看望他时,可以想见他的惊讶程度。

  我到他学校的时候,他还在实验室里做毕业设计,我没有叫他立即出来,而是顺着他给我的提示,找到了他的实验室。因为是为了毕业论文而做的实验,分组之后,个人的进度也不同,我进去的时候实验室里人很少,我从后门进去,弟弟低头做实验的样子很认真,而认真的小弟,看上去很可爱,我发现,这么多年,真的是亏欠他,也亏欠了我的父母。

  “哥,你这么快就到了呀,我这组实验还没做完呢。”

  “没事,你先做,我也没什么事,等你做完,咱们再出去吃饭。”

  我确实不着急,趁着弟弟做实验的空隙,我在实验室里转悠着,瞥见实验台上有一个盛放氰化钾的试剂瓶,所幸周围没人,弟弟的试验台也离得较远,我就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等了一个多小时,弟弟的实验才算告一段落,等他收拾好东西,我带着他出去吃饭。

  两个人,点了四个菜,我竟然不知道弟弟的口味喜好,只记得他不吃肥肉,等菜的间隙,他小心翼翼询问:“哥,你到这来有啥事啊?”

  我心里苦笑,哥哥看弟弟,竟然也需要找理由。

  “没事,我出差,顺便过来看看你。”为了让他心安,我还是不告诉他真相了,如果说特意来看他,估计他得好几天睡不安稳。

  “快毕业了,想好找什么样工作了?”我闲聊似地问。

  “没呢,招聘季还没到,这段时间我先准备毕业论文。”

  “也好,生活费够吗,不够就跟我说,别难为自己,另外等面试的时候记得买套正装,穿得体面点,至少给面试官留个好印象。”

  他只顾点头,也不知道我的话听了几句进去。

  “我离家远,以后你工作定下来,要是离家近些,爸妈那边你也多照看些。”我不敢说太多,生怕他起了疑心,即便如此,他看我的眼神里也已经带出了疑惑。

  好在随即服务员就把菜端上来,我借机岔开话,没再多说。

 

 


  陆

 

 

  我提前跟程鹏预约了一个时间,确定这天下午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收拾利落,准备做一件大事,可是当我敲开他家门的时候,开门迎接我的却是秦雪。

  “程鹏不在?”

  “他替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就回来,哦,快进来啊。”秦雪倒是热情,我考虑着既然情况有变,到底还要不要进去,脚却不听使唤,已经迈了进去,确切的说是被秦雪拽进去的。

  “你稍等一会,他很快就回来。”

  既来之则安之,坐下歇会也没什么,何况我本来就有些摇摆不定,趁着这个机会,我还想提醒一下秦雪,以免将来猝不及防之下,她难以接受现实。

  “你跟程鹏,也太快了,之前我是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哦,也不算快,比起那些闪婚的,我们就算慢得多了,再说了,都是认识那么久的,知根知底,结婚嘛,这样最好。”

  “知根知底啊,你对程鹏很了解?”我故意试探着问。

  秦雪就一直笑,边笑边说:“瞧你说这话,我可是连他祖宗八代都查清了的。”

  既然她当个笑话听,我也不妨顺了她的意思。

  “这可难说,万一他有瞒着你的也说不定,小三小四就算了,一夜情可真说不准。”

  秦雪正准备递给我一瓶饮料。

  “听听你这话,也就咱们这么多年同学,换个旁人谁会开这样的玩笑。”

  她顿了顿,接着说:“一夜情我管不了,以前我不在乎,以后若是真有,那只能说明我没做。”

  我惊讶于秦雪的思想之包容,态度之开明。

  “你可真放心,要不要我拖着他去体检,那样你就更放心了?”

  秦雪笑得更厉害了,“就你知道得多,我们早就体检了,不瞒你说,我让他连艾滋病之类的都查过了,放心,目前为止,他绝对是安全的”。

  秦雪对朋友并不设防,尤其是我这样的老同学,他知道我和程鹏的交情不浅,可是她刚才的话却让我为之一怔。

  我正思索着,门一开,程鹏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来得挺早。”

  他笑呵呵的跟我说话,而此刻的我,脑袋里已经乱成一团,不是他,竟然不是他,我紧紧抓住自己的包,手心里已经沁出汗来,我差点就做出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

  “李阳,跟你说话呢?”程鹏已经放下了东西。

  “哦,没事,你刚才说啥?”

  秦雪去厨房收拾东西了,客厅里就剩下我和程鹏,我忽然很想问清楚那件事。

  “老程,你跟我说,上次喝醉酒,你住在我家到底做了啥,你不是说一件不光彩的事吗?”

  程鹏完全没防备我会问这件事,当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追着这件事不放”?

  “你快点交待。”

  “好吧,我就是给你拍了两张裸照,发到咱们宿舍六个人的那个微信群了,但我过了一会就删了。”

  “你……”

  “别急眼啊,上学那会,我们五个都拍过裸照了,就差你小子一个,那次我看机会难得,你喝得烂醉,群里几个人又都怂恿我,呵呵。”

  我真正体会到了哭笑不得是种什么感受。

  世界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可这玩笑并不好笑,我毫无防备的就得了这样一种病,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恋人,最可悲的是我不知道这病从何而来,我从未嫖过,如果不是那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所累,难不成是某一只叮过艾滋病毒携带者的蚊子,恰好飞来叮咬了我?亦或是我某一次在医院打针,用过的针头上恰好没有得到消毒?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知道真相了。我只能带着这份疑惑与不幸,去往另一个城市,等程鹏婚礼一结束,我就去外地,再也不回来了,我这样想,一脸的苦笑,被程鹏看在眼里,他却不知道我内心所想,还以为是为了拍照的事,我也不打算多说了,我会带着自己的秘密离开,这样,对大家都好。

  程鹏结婚那天,我喝多了,原本打算在宾馆休息,第二天再回住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接到冯青的电话,她已经在我住的地方等着,应该是来带回“团长”的吧,我这样想,尽管浑身疲惫,却还是赶了回去。

  冯青站在门口,楼道的灯光昏昏沉沉,不知道她等了多久,我开了门,把她让进屋里去。虽然很久不见,但“团长”显然还记得冯青,见她一进门便立刻扑了上来,极为亲热。

  “我还以为你把它忘了。”我给她倒了杯水。

  “怎么会忘呢,但凡经历过的,我都不会忘。”

  这样的话,我竟不知如何来接,窘了一会,才又问道:“你是来接它走的吧。”

  她抱着“团长”,看着我:“不,以后,你帮我养着它吧,我准备出国了。”

  “出国?”我有些不敢相信。

  “这段时间就是办签证来着,公司提供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原本我是打算放弃,留在国内跟你结婚的,可是现在……”

  无需多言,我自然全都明白。

  冯青又说:“怕你一个人孤单,特意跟朋友要了‘团长’来,这段日子,应该也跟你混熟了。”

  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作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我一直抱怨世界的不公平,但我知道,冯青的心,应该也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可即便如此,在她即将离开这个伤心地之前,她还是为我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事。

  房间里静悄悄的,沉默良久,我才开口问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的机票。”

  “好,出去以后,照顾好自己。”我的眼眶有些湿,忙低了头,看看手机,已经是十一点了。

  “出去吃点夜宵吧。”这是我能想到的,能跟她再多待一会的唯一借口。

  冯青的声音稍显颤抖:“好啊”

  这家小吃店,以前经常来,以至于老板都认识我们了,一进门便打招呼。

  “你俩可有些时间没来了。”

  我笑笑,“这段时间忙,没怎么出来吃”。

  好在老板也只是客套话的过场,并不过多纠缠。

  我给冯青点了她喜欢的麻辣螺蛳,藜蒿炒腊肉,还有蟹钳,分量很足,可是她似乎和我一样也没有胃口。

  我以为冯青还有什么话会对我说,可是自始至终都是冷场,可怜的是,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我,也变成了哑巴。

  冯青走的那天,我没去送她,她也没在给我发信息,如今一别,怕是此生难见了,可我竟然如此不堪,连她最后托付给我的事都没能做成,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我把“团长”交付给了程鹏,我害怕,怕带上它的日子一如既往的煎熬,既然要告别过去,最好还是断得一干二净。

  我想去一个北方的小城镇,于是先买了一张去哈尔滨的火车票,列车从一开始的慢悠悠爬行,渐渐加快了速度,这座城市,此生不会再来,以后的人生,将在火车驶向的远方重新开始。

  到哈尔滨后换了长途汽车,一路颠簸,撩开窗玻璃上的灰蓝色布帘,窗外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眯了一会,醒过来时,车上的小屏幕正播放着电影《天下无贼》,且已经到了结尾,刘若英的歌声恍恍惚惚断断续续传过来: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

  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吹着白云飘

  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喔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