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朝末年,水洼镇曾发生过一件灵异的事情。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痴不楞潮的驴二狗罗只两条圆圈腿,掉了魂似的,打镇南头一溜斜风,颠进水洼镇那条坑坑洼洼的街面上,逢人便嚷嚷,“呃,黑了黑了,都黑了……”短了半截的舌头在嘴里直打窝窝,驴二狗越急越说不清楚,直见他理手划风,额角筋爆爆的,脸涨得死猪肝似的,吓人。

  闹了半天,终于有人弄清缘由。

  话说距水洼镇西南四五里处有一冥村,方圆十里八村,有人阳寿尽了,大多一路吹吹打打,恭送到那里求安。不知起于何时,当地人养成个习俗,凡家里送老人于此的,都须规规矩矩地植棵树。经年累月,那里的柏子树,乌桕树,洋槐树,苦楝树……借着地气生长得异常茂盛。

  有树便有鸟。说来也怪,那里的树上,做窝的却只有哑哑乱叫的黑老鸹。

  有时,阴处的那些鸟中,若有一只乍一惊叫,立马便引起林中其它鸟的共鸣,响成一片,震人耳目,听起来煞是骇人。不知情的外乡人路过,若遭遇那阵势,大多会被吓得三魂掉个二魂半。那些个黑老鸹一旦飞起来,那是黑压压一片,冥村也便笼罩在黑暗之中。

  “老鸹子不能飞啊,飞了要降灾喽——”镇上的马大仙对这个深信不疑。

  驴二狗自小患脑瘫,一说起话来嘴歪眼斜,挤眉弄眼,舌头在嘴里直打转,就是捋不直,呦——那副德行,真正就急死个人!

  驴二狗平时说话,只有他的好朋友苟二憨子才能一次性地弄懂他在叽歪些什么。

  果然,镇子上的那帮闲人顺着驴二狗和苟二憨子的意思,齐刷刷地朝镇子西南冥村望去,可不咋的,黑压压的,真的是黑了,全黑了。

  “凶兆啊,凶兆啊!”马大仙捶胸顿足,仰天哀叹。

  一连三天两宿,老鸹子呱呱乱叫不歇。到了第三天傍晚,所有闹腾的鸟像是接收到指令似的,戛然间哑了声,全然不见了踪影,冥村瞬间恢复一片死寂。


  二

  水洼镇街后西南角住着户姓土的人家,传说中,土家先人中曾出了位了不得的贤人,那好多名言佳句都出自于他的口中,现如今,可都还流传着呢。

  前话姑且不论,确是土家到了这会儿已是一败涂地,几近绝户,武大似的土三鳖娶了个瞎眼女人,前面一连生养了三个丫头,奇了怪了,小模样个个俏得慌,真是蛤蟆肚里剥珍珠。

  嘿,这土三鳖愣是不甘心啊,非要养出个男丁来,好给土家延续香火。

  这不,怀胎的瞎眼女人早过了妊娠期,可那孽障在他娘的肚里乱踢乱踹,就是不出来,痛得那瞎眼女人在床上搔腿掼脚,鬼哭狼嚎。

  前文交代,那倾巢出动呱呱乱叫的老鸹鸹怎么就突然间歇了呢?原来,那瞎眼女人临盆了。

  为生下那小畜牲,瞎眼女人可遭罪喽。都知道,仁义的孩子头先出来,然后是肩膀胳膊腿,那叫顺产,可那孽畜屁股先往外挤……土三鳖急吼吼地推开产婆,贼急贼急地要看那孽畜是阴是阳,急得老产婆手慌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一见是个男丁丁,“留伢子!留伢子!”哇哇乱叫的土三鳖一下子定了神。

  那孽障终于现了阳形,只是可怜了他那瞎眼娘,两日后就被送去了冥村。

  再说那刚出世的土崽子,软不叮当的身体上安着颗圆不溜秋的大脑袋,精腿细抓的,活突突一怪物,乍一看,惊人一身冷汗。

  狗养狗疼,猫养猫疼,这话一点不假。土三鳖得了这么个怪物,他倒是一点儿没嫌弃,干一口,稀一口,做爹做娘,一把屎一把尿,也还就给他养出了个人的模样,还给起了个挺洋气的名字——土唤金。

  乖,也真是费了心思,若不勤劳,土里能唤出个金子来?

  名字起的不孬,只是没人叫。长到十来岁,那颗脑袋还是大得出奇。

  “乖乖,那里面全是水吧?”

  “水?那也是坏水。”

  “胎里带的。”说起这些个,那些人嘻嘻哈哈,并不避讳。

  远近的乡下人都知道镇子上土三鳖家养着个大头怪物,所以啊,土大头成了大家伙的官称。谁家奶孩子不听话了,“土大头来喽,土大头来喽!”这么一吓唬,孩子立马安顿下来,管用。


  三

  这土大头啊,甭看他相貌丑陋,可他也有脾气,一不喜欢人叫他大头;二不许人碰他脑袋,还特护着他脑后拖着的那截小辫子;三就是喜欢镇上卖炒米糖的牛三寡妇。

  平日里,谁要是揪他脑后那截黄鳝尾巴,或是听谁叨咕牛寡妇偷汉子,他捡起块石头就冲过去,逮谁砸谁,不分轻重。就冲这个,那小东西平时没少受到牛寡妇的犒赏。

  “呦,唤金啊,将将去哪块儿去啦?又去你三娘家啦?今儿个炒米糖好尅吧?”一群先前还叽里咕噜,浪笑声不断的人,一见土大头颠过来,立马打住话题,还拿土大头最爱听的那几句话逗他。

  听到有人奉承,这土大头定会用那双永远脏兮兮的手从他那脏兮兮的衣袋里拼命地抠出几粒之前拉下的脏兮兮的米泡泡塞进他那脏兮兮的嘴里,咧着蛤蟆嘴兴冲冲地走开了。

  一转眼,民国了。一拨一拨的革命党走马灯似的,时不时地打水洼镇过往。

  那天,门前正骑墙头框子上玩耍的土大头听见他爹唤他,“唤金,过来过来。”一扭头,见他爹手里正握着家里那把锈迹斑斑的破剪刀冲着他叫唤,土大头抽身就想开溜。

  “唤金,不要跑汗,头痒不?爹给你剪剪头,不生虱子,回头爹去前街牛三娘家给你换包炒米糖尅。”

  一听说去牛三娘那儿,还给他换炒米糖,土大头住了脚,乖乖地立在土三憋两腿间。

  土大头脑袋后那小撮几根稀毛编就的黄不拉叽的小辫儿终于让他爹给剪了。这土家也算是顺应潮流,与时俱进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土大头的那三个姐姐也都让人家给领走了。家里只剩下爷俩,又矮又黑的小破屋似乎空落了不少。

  土大头一天天长大,土三憋一天天见老。渐渐地,那小东西不服他老子管了,喊也喊不应,追又追不上,土三憋常常因为琐事,让那孽障给气得咳咳唠唠。

  为养活这四个孩子,土三憋落下一身的病。

  一次,土大头又捅篓子了。他砸了邻家的窗户,钻进去偷吃了人家柜子里存着的猪油渣,让人逮个现行,扭送到土三憋面前,人家刚一撒手,他撂开腿就跑。土三憋想追上去揪住他,一个趔趄,摔倒了,铺子上躺了半个月,一命呜呼。

  土三鳖一死,这对于土大头来说,那只算是少了个笼套,这下彻底没个管头了。只可惜土大头的小辫梢让他爹给铰了,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啊,那可真应了那句话“小辫子悠起来玩。”

  素日里,东家少只鸡,西家缺只鸭,不用问,准是那土大头带着苟二憨子一伙干的。

  “……那还能有谁啊?”朱二和杨五最肯定。

  这话一传到土大头耳朵了,朱杨两家可又遭了殃喽。瞧瞧,朱二刚栽下的小树苗,头给掐了,扔一旁;女人晾晒外面的裤衩给沾上拉婆娘刺。杨五家呢?鸡窝窝给掀翻了,筐里的稻草撒一地;老婆晒绳子上的红肚兜兜给抹上猪屎,臭死个人……

  “你个缺德带冒烟的土大头!操你八辈子祖宗!”两家的女人跳着脚,街南骂到街北。


  四

  再说土大头的那三个姐姐,嗨!也没一盏省油的灯。

  土大花嫁到古塔镇古家,臊根女人好吃懒做,不事稼穑,整日里涂脂抹粉,水性杨花,见着油头滑脑的就抛媚眼,扭着水蛇腰,歪着屁股往前凑。黏黏糊糊,苍蝇逐臭似的……不守妇道啊,为那么档子的事儿,常搅得古家冈冈吵吵,不得安生,这不,让人家给赶出了家门。

  被婆家赶出后,土大花也没再回她弟弟土大头住的那破屋,一不做二不休,进城当起了窑姐。

  镇上的熊大诳,游手好闲、五侃六炫的主,“嘿嘿嘿,咋个我又进城去了。”熊大诳咧着一嘴老鼠屎牙,那公鸭嗓子简直就能招来一群黄鼠狼。

  “赢了没?”

  “赢啦!”那只肥突突的熊脑袋向上一昂,头发亮唰唰的,往后一荡。

  “然后呢?”

  “先下个馆子,然后我逛窑子去了……”恬不知耻的熊大诳。

  “嘘——见鬼了。”他还卖起了关子。

  “见鬼了?窑子里见到了鬼?”

  “哪鬼?哪鬼?我碰见熟人了。”

  “啊?也逛窑子去的?”

  “我,我说大——大诳啊,你能——能——能不能连起来说句话?想急——急——急死人啊?”这回,郎四结巴倒埋怨起熊大诳说话不利索了,逗得众人一通大笑。

  “碰见土大花了。”

  “啊?碰见了土大花?土大花果真当窑姐啦?”

  “嘿嘿嘿,怎不相信呢?就她接的我……”熊大诳直吹得吐沫星四溅,一个嘴角夹着一团臭烘烘的白沫。

  一帮子熊人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水洼镇上有三大吹,这熊大诳号称大吹,一张牛皮,拽着尾巴就能吹上天。这会儿,一大圈子好事之徒正围着他,伸长脖子听他瞎嚼白。

  土二花蛮横刁钻,没理也要挠三抓。嫁到东乡冐子地,男人怂得很,任由着她性子折腾,公公婆婆受尽了罪,老两口泪往肚里咽。

  再说那三的,姊妹三个中就数她仁义了,嫁在镇子北头开油坊的姬家。平时,男人和公公油坊里忙活,家里就指望着她打理。那女人条道得很,屋里屋外收拾得逸逸当当。可不多咱,土三花得了懒癀病,成了个病秧子。脚跟脚的,男的又得了肺痨。再说她公公,身体原本一直杠杠的,开油坊打油锤的,你说那身体能不板实?忽然有一天,哇的一口血喷出,直挺挺的,倒地就再没爬起来。

  原本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么中了魔怔似的,姬家一路颓败下去。

  “老大家娶回个扫把星啊!”“……你个扫把星啊——”姬家二婶娘一见土三花的影子就跺脚捶心,骂骂噘噘。


  五

  土三鳖死后,土大头就一直散混着,纠结一帮小兄弟,整日里是东一头西一头,瞎充军,到处惹事生非。可有一条,他心里惦着她那牛三娘倒是从未含糊过。

  其实,牛三寡妇这会儿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几年前刚死了男人,眼下还是独身一人,男人死时留下一丫头,四五岁,母女俩靠男人留下的一间街面上的小铺子,凭着从娘家带来的做炒米糖的手艺艰难度日。

  这阵子,十四五岁的土大头忽然间心里老是躁得慌,空落落的,就觉着他那牛三娘的影子总在自己眼前晃悠。先前最爱吃的炒米糖,觉着也不再那么香甜脆葱了。

  一见到牛三寡妇,土大头的那双眼睛不知往哪儿搁是好,贼溜溜地,却又怯生生的,总是不由自主地偷偷踅摸着三寡妇的背腰和屁股,再就是她面前衣衫下那对圆鼓鼓肉呼呼的东西,对,还是那东西最让他挠心挠肺。

  起初,土大头一想到那些个,那张整日价日晒风吹,没个人色的脸就热得发烫,可倒也不敢咋地。

  渐渐地,土大头觉着自己胆子大了起来,不自觉地竟敢往近前凑合了。

  这个,牛三寡妇也有所觉察,“张张就张张去,这小东西也长大了。”三寡妇暗自好笑,没搁心上。

  土大头在外面时不时给牛寡妇带回些贡头,久了,他心里晕晕乎乎地就觉着三寡妇家就是他自己的家了。

  当然,街上那帮子烂嚼舌头根的又添了个话茬子。

  忽然,一天擦黑时分,醉汹汹的土大头一把推开牛寡妇的门,进屋见到牛寡妇就一把抱住不放手,这令牛三寡妇措手不及。

  “唤金唤金,你这是革么的汗?”

  土大头也不言语,只管用他那颗大脑袋胡乱地拱着牛三寡妇的胸夹沟。

  “唤金啊唤金,你个小炮铳的,对三娘也能这样?”

  这事,土大头盘算的可有些日子了,今儿个借着酒劲,哪还听得进他牛三娘的言语。

  三寡妇憋足了劲推开土大头,甩手一巴掌,嘿!土大头让她给扇懵了。

  怔怔地立着,突然,土大头在牛三寡妇面前倏地跪下,哇哇直嚎。

  嚎够了,土大头站起身,横横地瞪了牛三寡妇一眼,又恶狠狠地瞪了瞪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躲在一边的三寡妇的闺女。然后,夺门一纵一蹦地消失在夜色中。

  “土大头不见了。”第二天,第三天……水洼镇上的人觉着镇子上似乎少了什么,忽然间空落落的。一连几天,苟二憨子无精打采,没了主心骨似的。

  “二憨子,土大头呢?”有人问。

  “碍你屌事?问问问的,你问我,我问哪个?”大约是问的人太多,瞧,把苟二憨子给惹急了,脾气忽然暴躁起来。

  没了土大头,水洼镇偷鸡摸狗的事情自然见少,就连夜晚狗吠声也稀罕了,渐渐地,人们好像把土大头给忘了。


  六

  冥村的老鸹子也宿夜了。

  “哑——”后半夜,一只鸟突然惊悚地叫了一声,这一叫不打紧,仿佛刺啦一声,冥村上空的夜幕给划开了一道口子。那还了得?顷刻间,整个冥村“哑”成一片,天惶地惊。

  西南方向传来的异动惊醒了水洼镇,大人小孩惶恐地站在家家户户的门前,焦急地张望着。听着西南半边天那令人心悸的响动,一时间满街狐疑,议论纷纷,马大仙吓得直哆嗦……

  突如其来的鸟叫声惊天动地,摄人魂魄。夜色中,几个黑影慌忙扔掉手中的镐头铲子铁锨,屁滚尿流,慌不择路地朝着黄天集方向逃去……

  昨晚,冥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亮后,待日上三竿,夜露收尽,马大仙才战战兢兢地带着镇子上几个杀猪宰羊的小刀手,抄着加伙,壮着胆子去探个究竟。

  墓被掘了,冥村西边阴阳沟旁的几座老坟让谁给扒开了。还好,刚露出棺材板。

  “这他娘的都什么鸟干的?啊?这几座坟茔可都是绝户坟啊!”

  “缺德的,早晚遭报应!”

  这帮人拾起昨晚那几个黑影慌乱中拉下的锹锨,七手八脚地将被扒开的土又重新填回去,恢复原样。

  马大仙趁众人忙碌之际,差胡小乱子回镇子上买来纸钱,糕果。这会儿,他眯着两只拖着两嘟噜带不上劲的眼皮的小眼睛,将那些东西恭恭敬敬地摆放好,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了火,焚了纸钱,抖动着两片薄唇,神叨叨地咕哝了一通,又领着那一帮子人朝冥村叩了头,各自顺道巡视一番自己家的祖茔,见也再没有啥意外,才一阵子悻悻离去,返回水洼镇。

  “这,这还了得?都多十年没见这鬼事情了!”

  “挖坟挖到水洼来了,闹得老祖宗不得安生,坏了咱水洼镇的风水啦!”

  “什么鸟干的这缺德事,嗯?操他祖宗的!”

  “绝户坟他也敢扒!”

  “非闹个明白不可!”一路上叽叽喳喳,七嘴八舌,义愤填膺。

  那事究竟谁干的?土大头土唤金啊。

  原来,冥村事发后没几日,好谝能的驴二狗在众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套弄下,嘴巴没把严实,全给抖落出来了。

  水洼镇及周遭人闻听此事,大人小孩无不交口唾骂,“这绝八代的土大头,要是给逮着了,非撕他八瓣!”

  土大头不是失踪了吗?怎么还阴魂不散呢?

  其实,他压根就没离开过水洼一带,只是进了趟城,见了他姐姐土大花,又去了古塔镇,黄天集……一直绕着水洼转悠呢。

  从土大花那儿要的钱给败霍完了,他竟然贼胆包天,干起了掘墓的勾当。


  七

  昨晚后半夜,街南头,冷不丁“嗵”的一声。

  “呦,了不得,哪家的门给砸了。”闷闷的声响惊动了四邻。

  睡梦中的牛三寡妇一个激灵,猛地坐起,小闺女蜷缩在被窝里,紧紧地抱着她娘。没多一会儿,簌的一声,从窗户又扔进啥东西,小屋内立刻臭烘烘的,畜人。

  三寡妇坐床上,也不敢妄动,直到屋外脚步声远了,才划亮了火柴。

  一只死猫给扔在了窗下的桌子上,牛三寡妇是又气又急。

  之后数日,这事,隔三差五就来一回,搅得三寡妇惊恐万分。

  “谁干的?莫不是土大头?”牛三寡妇暗自思忖。

  其实啊,接连发生的那些龌龊事,还真的不全是土大头所为。

  水洼镇上闲人多,镇子不大鬼不少。什么求签算卦的,打时画符的,看阴阳宅的……巫婆神汉划拉划拉一大把。再加上赌钱砸窑子的,偷鸡摸狗的,还有前说话后摆手,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吃浮食的……嗨,邪气!

  庾大甩子就是那种整日价没事找事,爱盘老婆舌头的货色。瞧他,一大男人,闲下来就犄角旮旯瞎打听,净寻思些没边没影的,然后再描鼻子画眼,四处卖弄。街上但凡有点热闹的地儿,准少不了他,来了,还得挤人堆中央站着去,镇子上芝麻大点儿的事儿也得搅和搅和,少不了他庾大甩子的份儿。

  傍三十的人了,还没个女人,没人敢接他的招啊。

  前些年,一逃荒女人来到水洼镇,庾大甩子活掐活拿,硬生生地拽了个女人,这才有了个家。有女人了,你改一改身上的臭毛病,好好过日子汗,可他狗改不了吃屎,那皮生就养的德行……唉,都懒得说起他。

  没女人那会儿,庾大甩子他馋啊,夜里睡不着觉,悉悉索索地摸人家墙根下偷听人家两口子那私事,久而久之,蹲墙根成了他的习惯,所以啊,从他那张臭嘴里喷出的料,呵呵,猛得很。

  起初,好多人为他谣言所惑,常常因为他所散布出的流言蜚语给闹得神不安鬼不宁。他倒好,感觉很能耐,也很享受,人来疯。

  “庾大甩子的话,十句有一句是真的就不错喽。”

  “你得打了折听。”

  “打折?打几折?整个就不能听!”

  久了,镇子上大人小孩都知道他那秉性。“听他鬼话,不要把狼给招来。”即便有时,庾大甩子真的说句人话,那也没人愿意相信他了。

  牛寡妇没了男人后,惦记着她的可不只土大头一个,庾大甩子也是其中之一。

  上天夜里,土大头踹牛寡妇的门,正好让蹲墙根的庾大甩子给撞上了。之后几回,他便如法炮制,“刺挠刺挠她,叫她不待见我!”庾大甩子暗怀鬼胎。

  牛三寡妇左思右想,“非土大头干的不可。”拿定了主意,决意要找到土大头。

  怎么找?上哪儿找去?就在三寡妇一筹莫展之际,专做鬼事的庾大甩子他找上门来了。


  八

  按说牛三寡妇和土大头之间的不愉快,原本就不该发生。可还不是因为土大头自小没了娘,他爹土三鳖惯着他,三个姐姐让着他,再加上土大头身居染缸……那还不一身杂色?

  自打前日里土大头踹了牛三寡妇的门,使了熊坏之后,外加镇子上好多人对他恨之入骨,要打要捶的……这回,他决定真的要离开水洼镇了,灰心了。

  你想想,水洼镇他还能呆吗?得罪了自小一口一个叫着的“牛三娘”;扒人家祖坟,坏了水洼镇的规矩;误伤害死了他亲爹,三个姐姐没一个好,自己独一个,没人疼没人爱……唉,土大头是越想越怨恨,越想越悲叹。

  这会儿,土大头虽尚未成人,可他这么些年的所见所闻让他早已不同于同年龄的孩子了,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他没尝过?

  牛寡妇那儿,与其说是他土大头去醉中寻欢,倒不如说是醉中寻爱,寻求一丝疼爱、一丝母爱,可牛三寡妇不但拒绝,还扇了他一耳刮子,这让他难以接受,就这么一个自己觉着还有些温存的地方也没能守得住,想一想,土大头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他决定离开水洼镇。

  再说那庾大甩子找到牛三寡妇后,无中生有,添油加醋,巧言令色,栽赃陷害,说尽了土大头的不是。一个字,就他庾大甩子怎样怎样的好,自己如何如何暗中关心那一对孤儿寡母等等。颠倒黑白,用尽心机,想博得牛三寡妇的好,可三寡妇是个糊涂人吗?就庾大甩子的那点小伎俩在她面前能兜得住?

  “大兄弟啊,自打你三哥死后,我一外乡人,孤苦伶仃地带着丫头往前趟。平日里多亏街坊领居照应着,要不是丫头小,我早随你三哥去啦!呜呜呜……”牛三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

  “晚上睡觉,我枕头旁是这边剪子那边刀,门后还拄着捶粮棍,我是防着野狗放着贼啊!大兄弟啊,你说我容易吗?”这话说给谁的?他庾大甩子能听不出?

  原先,庾大甩子以为自己过来示好,那牛寡妇一准不能白着他,还不感恩戴德,痛哭淋涕?趁她伤心时,自己也就顺势收了那女人,将她揽入怀中。想到那些,庾大甩子心里那个美啊!

  这会儿,庾大甩子从牛三寡妇那儿得到了什么?除了一箩筐敷衍之类的好听话,再就是他还得耐着性子听那女人可怜巴巴,装模作样的哭诉。

  不过说真的,牛寡妇那一通表现啊,也不能说完全是装出来的,哪个寡妇心里能没个痛处?

  没进牛家门之前,庾大甩子在脑子里那一通盘算,他是越想越美,越觉着美他就越想一步跨到牛寡妇面前,好享受他想象中的,渴望已久的艳福美事。

  结果,失望啊!庾大甩子是失望透顶,人家孩子就杵在一旁,加上自己先前装模作样地充当好人,这会儿,他下不去手了,怎么也不能胡乱硬来吧?只得收收叠叠,一边敷衍着,一边灰溜溜失落落地闪出了牛寡妇的门。

  “大兄弟啊,往后您可更得多担待多照应着咱娘儿俩,啊?”牛三寡妇巴不求得那人面兽心的东西早点滚蛋。


  九

  “十里狼烟随风起,哒哒马蹄惊碎梦。”水洼镇自古便是南来北往必经之地,居交通要道节点,境内古驿燧台遗迹至今尚存、可寻,所以这水洼人啊,对外面的世界从来也不算陌生。

  县城在北,省城在南,水洼镇在两地相连接的古驿道上。距县城三十里之隔,离省城百十里之遥。

  镇子虽不算大,可各行各业,样样不缺。什么泥匠瓦匠碫磨的,剃头染坊酱园子,粮行猪市货郎担,澡堂轧花跑单帮,针头线脑的,杈把扫帚的,榨油的,开药铺子的,卖布匹的,贩鱼虾的,唱戏的,算卦的,赶马车的,做糕果点心的等等,凡老百姓需要的,都有?差不多吧。

  平时,那些做生意的缺货时,除了赶趟县城,偶尔也去省城,那里货物除了齐全,还时兴耐用啊。

  去省城进货,那可是件大事,往往是多日之前,家家户户就开始盘算了。比如,眼下自家缺什么余着什么,前次进的什么好销不好销,这回咱要不要再变个花样……计划好了之后,找到刘宝成、闵凡天,交了底,然后大家伙一起挑个日子,镇子南头叮嘱平安,恭送上路。

  接下来,估摸着日子,家里众人便开始翘首期盼。终于,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叮叮当当,一串清脆的马铃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渐渐地驶入人们的眼帘。于是,所有接车人心里那块提到嗓子眼的石头瞬间“噗通”一下子落到肚子里,个个深深地咽了口吐沫,满口回甘,欢欣鼓舞。

  待大车停稳,按惯例,一家一户来俩识事理的能干人,下货的下货,接货的接货,逐一清点,准确无误,嘻嘻哈哈散去,皆大欢喜。

  水洼镇人之所以乐于去省城进货,除了因为当地人对那些来自于省城的货物的迷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地头有熟人。

  水洼人自古讲义气,凡家里在外有出人头地的,像做官的,经商发财的……只要是老家来人投奔到门上,那得悉心款待,图个好名声啊,否则,大概他是不想回老家祭祖了。


  十

  十字街口的罗福金,因个头不高,人称罗矮子。罗矮子育有三子,个个出息。

  罗家在镇子上是老门老户,颇有名望,一大家子的日子过得阴阳调和,顺风顺水。老大念祖国中毕业后进了省城,在民国政府做事;老二念宗老三念慈兄弟二人都参加了共产党新四军,抗日杀敌,保家卫国,出人头地。

  开马车店的刘宝成和罗家嫡亲老表,按辈分,念祖得管他叫表叔。每次刘宝成进省城,免不了打扰念祖,心里过意不去,总捎上些念祖,念祖媳妇、孩子稀罕的老家作想,像什么雨山碧螺春,泗州小龙虾,仇集水牛肉啥的。一年四季,因时而异,只要登门,反正空不了手。

  当然,呈上的东西也多为镇子上各家商户的心意。这样,亲情理道的,再加上平日里老罗的教诲,为老家来人提供些便利照顾自然不在话下。

  去趟省城对于车把式刘宝成来说,一年总有那么几回,可对于水洼镇上更多的人而言,不要说省城,就是去趟县城那也得美滋滋的回想大半年。

  这会儿,刘宝成、闵凡天在众人千恩万谢,英雄凯旋般的簇拥下,回家休息去了。

  大家伙卸完货,各回各家。待第二天刘宝成、闵凡天歇过神来,免不得围住二人问这问那,讨问些来自于省城的新鲜事自然是水洼人无比开心的事情。

  “嘿嘿嘿!我说大家伙可还记得土大头啊?”撇着京味儿,不待众人相问,闵凡天自顾自地理起了话头,精神碌骨的。

  “呦,腔调都变得啦,哈哈哈。”

  “不要打岔不要打岔,快说快说,土大头怎的啦?”

  “他去了省城了。”

  “真的啊?那畜牲还真能!”

  “那小子摸念祖门上去了。”

  “哄人,他还能找到念祖家?”

  “嗨嗨嗨,还不信了都!”

  “不信!”

  “真的呢,唉,念祖看他可怜,管他吃管他住,结果你猜怎样?”

  “嗯?”

  “没几日,他趁念祖家里不备,偷了念祖的衣什。他,他个畜牲!”说到气处,闵凡天破口大骂。

  “狗改不了吃屎,他!”围观者众口一词。

  “就那会儿,念祖还在外面张罗着给他找事做呐。”

  “你瞧瞧,你瞧瞧,土大头做的那叫人事么?活畜牲!”

  “念祖他收留的就条蛇!毒蛇!”张侉子忿忿地骂着,右手往地上狠狠一戳。

  “那后来呢?”

  “溜了,不知溜哪块坟茔滩子上哭去了。”

  “哈哈哈。”众人一阵大笑。

  说这话时,距离土大头离开水洼镇也得两三年的光景了。


  十一

  离开罗念祖家之后,土大头在省城瞎混悠。到后来,省城的大街小巷没他土大头不识道的。

  “人跟人好,鬼跟鬼亲,苍蝇专撵烂腿叮。”这话用土大头那儿正正好。瞧他结识的那些个朋友,尽是些泼皮无赖,地痞流氓。

  这不奇怪,就他土大头那副德行,你巴望他能象个人样子正形走个道看看?那不可能,绝不可能!自小,他走起路来就是侧着身一溜风斜着往前颠的。

  一晃十年,土大头在省城也慢慢地习惯于那里的生活了。

  这十来年,土大头他是怎么过来的?一言难尽。刚到省城那会儿,不识相,有一回因无意中犯了道规,活脱脱,让一帮孙子给打得鼻口窜血、屎屙了一裤裆,一人躺涵子里半拉月,愣是让他给活了过来,命硬。总之,土大头也是吃尽了千辛万苦。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日本鬼子攻陷省城。

  鬼子在城内见人就杀,见物就抢,烧杀捋掠四十多天,惨绝人寰!沉重的阴气晦气杀气血腥气充斥着省城内的每一个角落。

  打仗了,城内人都往城外跑,可土大头他挤着人缝往城里钻,你说邪气不邪气?

  进了城之后,见着那些叽哩哇啦,穿土黄色衣服,端枪杀人,凶神恶煞般的鬼子,他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拼着命地讨好巴结。

  此时,像土大头那样甘愿做走狗的败类,日本鬼子巴不求得越多越好,何况那畜牲送上门去?

  土大头他忙活啊,整天领着小鬼子大街小巷到处杀人放火,坏事恶事没他不敢做的。

  日本人赏了他一顶屎盆帽子和一双马靴,乐得他像得到块他爹土三鳖牌位似的,整天顶在那颗大脑袋上。那马靴自打上了脚就没见他穿过别的鞋。从此,那顶帽子和那双皮靴成了他的荣耀,成了他在他那帮和他一起混迹于市井多年的小兄弟面前显摆的资本。


  十二

  鬼子38 师团230 联队12 队34 小队小队长宫本见二,那鸟也真他娘的一活鬼怪物,别的鬼子杀人放火抢东西,累了,心里受刺激了,想家了,大多去个花街柳巷,或是酗个酒啥的。可他不,闲下来,那杂碎就在地上画个圈儿,然后用他那把刺刀,一下一下扎那圆圈儿,要是没人叫他,它能一扎老半天。有一回,他正扎着,土大头打他边上经过,见宫本见二那诡异的举动,他竟不自觉地住了脚。一个痴痴迷迷地扎,一个傻逼逼地看。

  土大头看着看着,恍惚间,他看见宫本刀下扎着的不再是圆圈儿,而是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无法忘却的水洼镇上那些曾经和他过不去的马大仙、胡小乱子、庾大甩子、朱二、杨五、熊大诳……宫本扎一刀,土大头眼前就换一个人,心里那叫个痛快,“噗噗噗,一刀一个,”潜意识间,土大头的拳头越捏越紧,就跟他自己正手握尖刀,刺向仇人一般。忽然,土大头眼前出现了牛三寡妇的影子,就在宫本一刀即将扎下去之际,猛然间,土大头扑上前去,一把夺下宫本手中的刺刀,狠狠地扔出老远。

  土大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宫本那小鬼子很是讶异,抬头一看,见是平日里一见他就哈巴狗似地套近乎的土大头,本已近乎发作的情绪居然让他狠狠地又咽了回去。

  或许,宫本也纳闷,自己那单调怪异、乏味至极的行为怎么就没谁觉着好奇,一回回怎么就没人走过来和他攀谈攀谈,问问他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会儿,倒是那位素来让他最腻歪的“支那狗”给撞上了,宫本愣愣地朝土大头望着望着,突然,他上前一拳将土大头击倒在地,然后是一通脚踹,直到自己打累了,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往外呼呼地直喷臭气,才罢手。

  再瞧瞧那土大头,抱着那颗大脑袋在地上满地打滚,嗷嗷直叫唤,“太君啊,您老人家住手吧,留孙子一条小命好给太君爷爷您带路啊——”

  看着地上游滚哀嚎的土大头,许久,宫本慢慢地蹲下身来,伸手想拉起土大头。土大头那哪里能站得住?只见他晃晃悠悠,一屁股又跌坐在地上。

  看着土大头那副哎呦黄天的苦相,宫本居然挨着土大头坐下,坐在了土大头的旁边……从此,这俩鬼他特么成了朋友,成了收不住话的朋友。

  日本鬼子占领省城后,迅速集结部队向外围进犯。


  十三

  鬼子要出城了,宫本第一时间将他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土大头。

  这些年,土大头混迹于市井,虽说同样是坑蒙拐骗,可这儿是省城,大城市。这大城市好比是湖,是海,得处处小心,一不小心掉下去,淹死连个泡都见不着,焉是水洼镇那汪水能比得了的?这里的一切早就让土大头心力交瘁,无比厌倦。可没法子啊,要活着就得每天上街去找别人的茬儿,当然也就少不了别人找自己的茬儿,那种整天行走于刀尖之上的日子太它娘的凶险,活的实在是累得慌。

  前些日子,一听说鬼子进城了,土大头感觉机会来了,他要重拜码头,另寻靠山,所以鬼子真的进城时,他便无所顾忌地投靠了日本人。

  可鬼子进城后的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亲身参与的日本鬼子那桩桩令人发指的暴行,现在回想起来,土大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想着想着,土大头就觉着自己身体发沉,站立不稳,迷迷糊糊地,他看见无数个鬼魂缠绕着自己,揪撕抓挠;再看看身边,满大街哪个地方没死过人?哪一块地面没浸过血?土大头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不行,这座哀鸿遍地,鬼魂游荡的城市煞气太重,压抑,他感觉喘不上气来,“这倒头地方!”他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他再也不愿在这肮脏的地方呆下去了。

  这会儿,听说日本人要出城,土大头忽然间觉得出城是件多么快活的事情,就像小鸟出笼那样子?他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更何况鬼子大概是要往北去,北边,那不正是他老家的方向么?土大头动心思了。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鬼子经亭城、谯州、曲阳、睢陵一线西进。

  十二月底,日本人占领谯州后,突然分出一支400人的步骑兵大队,经顿丘、古塔镇,翻山越岭,直扑临淮。

  这一路,土大头太熟悉了。那回夜间冥村刨人家祖坟,让守坟的老鸹子吓得半死,至今想起来,肚里的肠子就绞成一团。

  那次,土大头一伙仓惶逃离后,基本上就是在黄天集,古塔镇,顿丘一带活动,大路小路,山路水路,人路鬼路兽路,是路不是路,反正哪儿都是他土大头的路。

  给鬼子带路,这些日子他尽干那事了。哪儿近,哪儿远;哪条道走起来踏实,哪条道潜藏着凶险;怎样走才会合乎鬼子的心意,好让自己少挨鬼子的枪托子,土大头日日尽琢磨这事儿,行家。

  一九三八年一月二日清晨,鬼子突然从城南大沟摸进临淮县城,毫无征兆,这让城内的居民始料未及。

  城内驻军有限,只有一个连的兵力,可他们没有退缩,士兵们在连长黄越飞的指挥下,和城内开明绅士王仰悟的民练联合一处,血战风坡岭,夜袭驻扎在南山山顶的鬼子司令部,让那股进了城的鬼子死伤过半。

  怎奈,国军孤军作战,弹药耗尽,最终被迫西渡淮水,撤出临淮县城。小鬼子仗着他们枪炮上的优势,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国军撤离后,日本鬼子完全占领了县城,烧杀抢虐。城内一户数百年的古宅花园在日本人的一把火中焚毁殆尽,大火连烧三日不熄。到后来,整个县城瓦砾遍地,一片废墟。

  鬼子的暴行激起了当地百姓的强烈愤慨,一时间民练四起,奋起抵抗。

  鬼子虽占领了县城,可迫于民练的袭扰,半个月后不得不弃城,撤离。

  鬼子何以那般一路顺顺当当悄无声息地直插临淮县城?那还不得拜谢那位土大头土唤金嘛。


  十四

  鬼子走了,土大花软塌塌地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目呆滞。这十来天,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土大花所在的窑子也未能幸免。

  “畜生!畜生啊!”想着想着,躺在床上的土大花就会突然神经质地用拳头击打床框,一只手紧紧地揪扯着被角。头发凌乱,两鬓间,一边一道重重的泪痕。

  国军撤离后,临淮县城成了鬼子的天下,待日军队长西山俊树在商会大院安置好他的司令部,布署完设防,一声令下,鬼子便疯也似的四处烧杀捋掠。城内黑烟滚滚,哀声四起,鸡飞狗跳……临淮城瞬间变成地狱。

  宫本那小子自从和土大头成了朋友,变化还真不小。从那时起,就很少见他再在地面上画个圈,用刺刀一下一下地扎,或者嘴里不住地咕哝着什么撒哭啦撒哭啦。

  在土大头的开导下,用土大头的话说,“他娘的宫本成个人了。”呵呵,就土大头那狗嘴里的人会是个什么货色?那就不必说了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土大头一直没和家里人有过联系。这会儿,他真的不知道他那三个姐姐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鬼子没进城时,土大头就想着进城后去找找土大花,可一旦攻城,那哪儿还有空啊?跑前跑后的,走狗嘛!

  这会儿,土大头刚刚有点空,宫本就带着几个鬼子找他来了,“……花姑娘的,你的带路的干活。”

  “花姑娘,花你娘个头啊!这满大街连头老母猪也见不着,都让你这帮鬼给吓跑啦!”土大头心里骂,可嘴里不敢说,还得陪上个笑脸。

  去哪儿给这帮鬼子找女人去?只好去柳巷咯。

  来到老船塘边的柳巷,怡红院的门掩着。一通腿蹬脚踹,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土大头这些日子心里一直盘算着想找的姐姐土大花。这帮鬼子一见到女人就如同多日没见过腥荤的猫,一哄而上,夹起土大花就往里闯。院内,手里捏着手绢的老鸨子走过来,见那阵势,刚想开口,没待她说话,也让这帮鬼子一并俘获。

  一时间,柳巷内,叽哇声响不住,淫笑浪语不断。成群结队的鬼子涌进怡红院,见到窑姐不容分说,几个人一拥而上,拖进屋,拎起来就扔床上……

  这怡红院里本身连老鸨子在内也就十来个人,一下子涌来这么些个畜牲,那哪能招架得了?那又能怎样?十多天里,土大花和她的姐妹们不堪重负,痛断柔肠,她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凌辱和艰辛,切齿的痛与恨灌满心肠。


  十五

  土大花被宫本几个鬼子挟进了怡红院。那一刻,土大头傻眼了。

  “怎么就他娘的那么走运?会不会是老子花了眼?”见到土大花,土大头一眼就认出了门里探出头来的女人正是他姐姐,可他没机会救下土大花,一切就发生在片刻,一切就发生在他土大头的眼前。

  待宫本几个鬼子个个叽哩哇啦,心满意足,满脸淫气地走出来,土大头还呆呆地立在那里。

  见土大头那般模样,宫本露出不解的神色,“……你的,为什么不进去?那个女人吆西吆西,哈哈哈哈……”

  土大头听了宫本的话,就像嗓子眼里揣了只腐臭的死耗子,那个滋味,嗨,没法说。“小日本,操你个祖宗的!”

  “你的,真的不想进去?”宫本问。土大头铁青着脸不搭理。

  “不进去就不进去,里边的女人实在的少,下回你的一起来,还找那个女人,让你也尝试一下,哈哈哈哈”说着,宫本一伙一路癫癫狂狂地离去,“撒苦啦撒苦啦……”

  土大头跟在几个鬼子后边,回到了驻处,连日不言不语,丢了魂似的。

  隔日,宫本几个鬼子又让土大头带他们去怡红院,去找前日里那位让他心心念念,一口一个“吆西吆西”的女人。

  不提也罢,一提起那事儿,土大头窝在肚子里的那团火立马腾地燃起。“宫本,你个龟孙子,这回爷爷得给你提个醒儿,要不,还以为这临淮县城是你老家呐。”

  鬼子进了城,虽扎下营盘,可他们并没得以安生。白天夜晚,打冷枪的时有发生。

  “这小鬼子老去柳巷,我就不信没人盯上这事。”土大头暗自拿定主意。

  宫本和几个鬼子跟着土大头,七弯八绕地在街上转悠。就在顺着西官路上的那个大坡子,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拽着树枝往涧沟渡下滑的当口,冷不丁“呯——”的一声枪响,只见宫本手一松,顺着坡滑向涧沟渡底下的大涧。见宫本在自己身边一路翻滚,跌落涧底,土大头和其他几个鬼子被吓得魂飞魄散。

  当真正听见枪响,且亲眼看见宫本从身边消失的那一刻,尽管土大头心里早有预谋,那也难以抵挡心中的恐惧。“呯,呯——”紧接着又是两枪,晃晃悠悠,土大头也应声滑下坡去。


  十六

  宫本死了,可土大头的狗命就跟他项上的那颗脑袋似的,怎讲?大呗,他没死。

  虽然暂时留住了一条狗命,可瞧瞧土大头那熊相,屁股挨了一枪,肚子从侧面中了一枪,肚肠子几乎流出腔外。

  宫本,土大头接连挨了冷枪,其他几个鬼子被吓得赶紧就势躲藏,有的抱着脑袋,撅着屁股伏在地上;有的抖抖索索地掩在岩石背后,半天不敢动弹。

  增援的鬼子赶到现场,在涧底找到宫本时,尸体早已僵硬。受了伤的土大头痛得在地上哭爹叫娘,直打滚。

  又是一死一伤,临淮城内鬼子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

  受了伤的土大头和宫本的尸体一起被运回鬼子驻地。

  大队长西村恼羞成怒,对着土大头咆哮不止,拔出战刀差点一刀剁下去。

  土大头是谁啊?贼精贼精的主,见西村老鬼子冲着他过来,预感不妙,强忍着剧痛,跪在地上爬向西村,磕头如捣蒜,“太君啊,太君,您不能杀我啊,太君!留下我,还能给太君您带路啊——”土大头苦苦哀求。或许,西村心里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忍住怒火,半空中止住了下劈的屠刀。

  都伤成了那样,鬼子也只是给土大头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然后就像猪狗一样,不闻不问,大概是任其自生自灭了。

  土大头身上依然穿着前日里受伤时的那身衣服,里里外外滑是血,就他娘的一血人,伤口一阵子疼起来,痛得他在地上直打滚,“亲大大啊,亲妈妈哎——”,哀嚎起来声音凄惨无比,那粒大脑袋上的汗水直往外冒,听着吓人;看着,也可怜。喊着喊着,土大头常常会眼前一黑,一次次昏死过去。

  这已经不知是土大头第几次从昏迷中醒来了,迷迷糊糊地就觉得屋外静悄悄的。

  “怎他娘的连个脚步声也听不见了?”躺在墙角的土大头很纳闷,想着想着,免不得心里一慌,又昏睡过去。

  原来,昨天夜里,鬼子趁天黑,弃城撤走了。他们顺着淮河边打石山的洼子,经涧西,睢陵,钟离,一路西撤,缩进了珠城。

  不知过了多久,“轰——”的一声将昏迷中的土大头惊醒。原来,鬼子的部队虽撤了,可过半天总会有飞机沿着淮河轰鸣而来,丢下几颗炸弹,又匆匆飞离;河面上,也会有鬼子的汽艇呜呜驶过,冲着芦苇荡哒哒哒一通扫射。


  十七

  四处逃难的人纷纷回到了临淮县城,街上又有了四处走动的身影。他们脸上的神色异常复杂,是死里逃生,重返家园的喜悦?还是面对眼下这满目疮痍,一片废墟的哀伤?家在哪里?他们四处张望,似乎总想在残垣断壁中找到点什么。

  土大头虽未出门,可凭他的直觉,鬼子一定是撤走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再待在脚下这个地方,否则,若让逃难回来的城里人发现了,还不活剥了自己。

  “逃离县城。”这是土大头醒来后的第个一念头。

  混迹于省城码头多年的土大头,那点逃生的心机还是有的。待回城的那些人隔着门,探着脑袋向前日里还驻扎着鬼子的那个院落里怯怯张望的时候,土大头已先行一步离开,消失了。

  “哑哑哑——”这几日,冥村的老鸹子突然又躁动起来,扑棱棱,一阵阵飞起飞落,哑声不断。

  自打熊大诳慌里慌张地从临淮县城匆匆赶回,给水洼人带来日本鬼子进城的消息,水洼人的心便日夜吊在了嗓子眼。放哨站岗,家家户户派人轮着换班,不敢掉以轻心。

  闵凡天拿出素来很少派上用场的那根长长的灰布带,将腰紧紧地束住,还打了绑腿,腰里别着他那两支据说能喷火的土铳子,一家一户上门相道要当心,说一听到锣响,赶紧的,一起往街南跑……

  拖着根长辫子,穿件红底花布衫,蓝裤子的牛英子也学着她闵大爷的模样,找根蓝布带束在腰间,脚上蹬着她娘做的黑布鞋,英姿飒爽的,那小模样,小伙子见到了无不心里漾得慌。

  一姑娘家家的,听说要站岗放哨,提防着鬼子偷袭,脸上竟毫无惧色,还整天和她娘嚷嚷着要去东乡找新四军当兵去。

  水洼人同心同德,斗志昂扬。

  十天半月过去了,连个鬼影子也没见着,大家伙心里倒还有点儿失落落的,就觉着。


  十八

  傍晚时分,驴二狗突然又冒冒失失地从街南一路癫狂地冲过来,逢人便挤着白眼人,拼命地咧着他那歪到耳朵根的嘴叽歪着,“鬼鬼鬼……”

  “咳咳咳,见,见鬼了?还是见到,见到鬼子了?”弓着腰、齁喘气唠的马大仙扒拉开人群,急切的问。

  “鬼鬼鬼……”驴二狗一急起来,总是理手划风的,越急越让人跟着着急。

  顺着驴二狗的意思,众人来到了镇南头街后土大头曾住过的那间早已败落的破屋。

  “哪有鬼?鬼在哪块儿呢?”牛三寡妇冲着驴二狗嚷嚷,“二狗子,真活见鬼了,你!”

  先前,驴二狗在这边到处瞎踅摸时,确实听见那破屋里有动静的,这会儿,怎不见了声响?在众人的追问下,一时间驴二狗竟懵住了。

  套着窗往屋里张望,黑窟窟的,看不见什么,只是屋内散发出一阵阵畜人的腥臭味儿。

  驴二狗真的见鬼了?哪是见什么鬼?那屋里确实有人,谁啊?土大头土唤金呗。

  前日,土大头慌乱中从死人身上扒了两件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强忍剧痛,逃出临淮城,又趁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水洼那间十来年不曾有人居住了的土家破屋。昏昏沉沉的,阴一会儿,阳一会儿,昏迷中也会哼出声来,所以,他将路过的驴二狗吓个半死。这才招来那么多寻鬼的人来。

  当众人在屋外乱哄哄的时候,巧了,土大头又昏死过去,驴二狗遭众人一顿抢白,缩在一旁,不再言语,众人散去。

  土大头再次从昏迷中醒来,这次,他意识到自己已难逃死劫。

  第二天黄昏时分,驴二狗再次一路理手划风地打街南跑进镇子,“黑了黑了,都黑了……”众人再次顺着驴二狗的意思一起涌到街南,朝镇子西南冥村望去,可不咋的?冥村上空黑压压一片,哑哑声震人耳目,迷茫中,就见一拄着根木棍子的黑影晃晃悠悠地朝冥村艰难而去,鬼魅似的。

  “土大头,土大头。”众人指着那黑影齐声嚷嚷。

  “咳咳咳,哪块儿?哪块儿呢?”马大仙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土大头?我怎看不见?咳咳咳,就,就见一只黑老鸹,瞎扑棱,扑棱着。”


  2017-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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