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面街,街上极热闹,有饭馆、水果摊、杂货铺、鲜花店、书报亭,还有总也走不完的行人和车辆。但大门这边不热闹,至少中午、下午、晚上不热闹。大门是灰色铁门,上面写着三行大字:“灵室门前,禁止停车,违者罚款”。虽然没说由谁罚,罚多少,却很管用,真就禁住了。周围密头麻脸停了许多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唯独这个门前光溜溜的,像演员退场后的舞台。

  灵室是医院的一个部门,过去叫太平间。太平间的叫法比较奇怪,仿佛人活着无论怎么泰然、平静,都谈不上太平,只有咽气了,不动弹了,才会太平,太平无事?天下太平?啊,我一蹬腿,天下就太平,我成什么了?对此,院方好像也有所察觉,或者负责同志比较新潮,勇于求变,一经研究,得,就叫灵室。

  灵室门前,一天里,仅有早晨七八点钟,才可能出现繁忙景象。这大约跟风俗有关,说到底,跟人的见解有关。沈阳人重视上午,人生大事都愿意上午办。迎亲,通常在九十点钟,够早了。出殡更早,睁眼就办。

  秋季的一天,天气很好,金色的朝霞辉映着灵室大门,有备而来的人群簇拥着大门,一辆面包车用尾部对着大门。车前空地摆一个青瓦盆,里面装满黄裱纸。哭声起,轻微而有节制。随之而来的是劝慰声:七十三,八十四,八十六了,可以了,高寿,超标,老神仙。

  在场的人以门和车为核心,水波般一圈圈漫延,悲伤度、紧张度依次递减,越往外越低,脸也不那么绷了,心也不那么跳了,甚至于还有握手的,交换名片的,悄声问昨晚球赛结果的,一不小心露出笑容,虽无恶意,仍觉不妥,赶紧往回缩!不料还是被人觑个正着,那人佯怒:“好你个混小子,总是嘻嘻哈哈的,也不分个场合,回头我告诉你们科长。”

  “没那么严重,”有人解围,“这是喜丧,完了还有酒呢。”

  早些年,盛京一带,奉天城乡,办丧事也备酒席,俗称“八中碗”。有调皮鬼遇长辈,常打趣说:“老太太,啥时吃你的八中碗啊?”老太太则笑骂说:“去!小王八羔子,回家吃你奶奶的八中碗。”

  出殡人群的最外圈,即是广大而无垠的社会另一块,一切按部就班,像平湖一样无波,像海水一样喧闹。炸油条的小贩大声叫卖,寿衣店的女子埋头阅读,读的是一本时尚杂志,白领丽人在封面作态,凝眸。上班族行色匆匆,忙里偷闲,往大门这边看一眼。上学去的新新人类眼珠子乱转,想围观又不敢靠前。天空高远,树冠斑斓,正是郊游的好时光。没准儿当天下午,孩子们就带了滑板车,结伴去逛北陵。没准儿哪儿也不去,皱着眉在屋里背单词。

  最里圈的哭声大起来,时间到,灵柩缓缓上升,从灵室下层升到地面,乘电梯,乘床车,最终安卧于小面包里。

  一位西装笔挺的汉子率家人跪在车前,每人腰间系一条白布带,胳膊缠一块黑纱,黑纱上缀一朵指甲大的小红花。

  青瓦盆徐徐冒烟,汉子高举过顶,叫一声“妈,送你上路”,呱嚓!把瓦盆摔破。这时,不知哪一位的手机,突然莽撞地响了。还好,不是刺耳的振铃,是轻盈的电子音乐,米来都西拉嗖,拉都西都拉嗖拉嗖米……喜欢听歌的人猜测,八成是西洋曲子,《蓝色的爱》。

  灵车队走了,去火葬厂了,灵室大门重新关闭。

  一位穿工作服的老人手持大扫帚,在门前熟练地清扫。他主要扫那一堆灰烬和碎瓦片,外加两三朵白纸扎的小花。

  灵室门旁,还有一个更大的、通往住院处的门。不断有人进去,有人出来,缕缕行行,熙熙攘攘,无法统计进去的多,还是出来的多。有人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时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叫母亲,一个叫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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