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路军成立那年,有部队到山东征兵,一个五大三粗的黑小伙跑来参加。征兵的人问他叫啥名,他说叫黑子;问他姓啥,他不作声;抬头看他,他低下头。旁边有人替他回答,黑子没爹没娘,谁都不知道他姓啥。征兵的人就在登记表上写下了李大黑这个名。

  从此,十八岁的黑子就有了李大黑这个大名。

  李大黑参军后就没离开过三营,打了两年仗后当班长,第三年当排长,第五年当连长,第七年当营长。这三营长一当就是五年,全师独一无二。和李大黑同时当营长的要不已经当团长了,要不已经牺牲了,要不在各团之间调来调去,没人在一个营当营长超过二年半,所以,“三营长”成了李大黑的代名词。全师知道李大黑这名的人估计不到一个排。但全师知道三营长这名的人几乎有一个师。

  全师有好几个三营,可“三营长”这名却只归李大黑所有。称呼其他的三营长都要在前面加上某某团,直接称呼三营长就是指李大黑。

  三营的官兵当然没人直呼李大黑其名,只叫他营长。全团的其他官兵也没人直呼李大黑其名,只叫他三营长(包括团长在内)。李大黑的团长和李大黑同一年当营长,参军比李大黑还晚一年。全师的其他官兵都知道咱们师有个黑大个的三营长。师长、政委都只叫他三营长。

  部队打进上海后,奉命原地休整。上级首长决定就此机会给指战员们补习文化。师部和驻地附近的一间高级中学联系,请他们派学生来部队讲课,从扫盲开始。学校很支持,从应届毕业生中挑选了二十几个品学兼优且政治可靠的学生来给指战员们讲课。三营长所在的部队是沂蒙山区的老部队,指战员普遍文化程度不高,每个连队都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文盲,甚至营、连首长中都有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三营长就是典型代表。

  三营长是标准的山东汉子,长得人高马大,打仗极其勇敢,人称拼命三郎。可三营长没文化,只能认识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大家都说,凭三营长的资历和立过的战功,如果有点文化至少该当团长了。

  ……

  要上课了,八连的教室里已经基本坐满。一位身穿崭新军装、白净且英俊的年轻军官走了进来,环顾教室一周,径直走向第一排中间的座位准备坐下。跟在身后的连部通讯员小刘嚅嚅地说:指导员,你坐的位子是咱营长的。

  啥?营长也到咱连来听课?

  是,营长每次来都坐在这个位子上。

  哦,那我让他。

  说着,指导员站起身来。一转身,正看见连长陪着营长走了进来。指导员立正,向营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呵,张指导员咋也来听这扫盲课?我可听教导员说了,你是咱们团唯一的大学生。

  报告营长,我刚上任不久,想来看看咱们请的小教员咋样。顺便也跟大家多认识认识。

  连长笑道,咱们指导员这是来检查工作呢。

  唔,好!好!三营长一边坐下一边说。

  靠窗坐着的老司务长从嘴里拨出他那根长长的烟袋锅,慢条斯理地说:营长啊,你是说咱指导员好呢?还是说咱小教员好呢?

  大伙儿偷笑。一排长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营长把眼一瞪:笑啥?都好!

  大伙儿又笑,又有几个笑出了声。

  教员进来了。一排长高喊:起立!

  全场官兵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教员红着脸说:讲过好几次了,我们上课不来这一套。你们都是出生入死的战斗英雄,我只是未出校门的学生。不能这样搞的。

  大伙儿似乎没听见教员说话,一动不动地立正站着。教员只好说:请坐下。

  官兵们又齐刷刷地坐了下去。

  让高中毕业生讲扫盲课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但这些小教员们都很认真,他们把能来部队教解放军们认字当成自己的光荣。从天、地、水、火、土……讲起,恨不得指战员们十天半个月后就能读书看报。

  三营八连分来的教员是个女学生,名叫安妮,今年十九岁,身材高挑,眉目娟秀。尤其突出的是安妮那一口温软优雅的吴式国语。战士们都说,听安教员讲话比三伏天喝冰水还舒坦。安妮穿一件雪白色的短袖衬衫,领口上扎一个大红蝴蝶结,蓝色的背带裙下摆上镶着白花边。安妮两条粗大的辫子油黑发亮,辫梢上也扎着两个大红蝴蝶结。

  从上文化课的第一天起,三营长每天都来八连听课。八连文化课的纪律最好,学员的进步也最快。三个来月过去,一大半学员都能磕磕巴巴地念报了,还有的学员能写些简单的家信。三营长不但会写了自己的名字,也认识了不少字。三营长记得最牢的字是“漂”,连“漂”字的拼音都能记住。三营长有时会自言自语,泼妖——漂,漂亮——的漂。

  团长下过命令,三营长的任务就是半年之内学会写信,不然就撤了他这营长。可营长毕竟是营长,有些会议不得不参加,有些工作不得不主持。三营长的学习进度是相对较慢的。安妮就隔三差五到营部来给三营长补课,检查督促三营长的作业完成情况。

  这天下午,天空中漂着小雨,仲秋季节的上海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愁之中。前方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登上金门岛的近万名战斗部队片甲无回。当然,这消息三营长是不知道的,团长也不知道,师长也只是隐约听到点。

  三营长知道,安妮马上要来给自己补课。三营长把新领的军装穿上,站在镜子前使劲把衣服抻平,把军装的纽扣全部扣好,连领子上的风纪扣也扣上,还要让里面的白衬衫露出一圈领子来。三营长觉得这样看上去确实挺精神,但也挺别扭。除非去团里开会或有首长下来,三营长平时从来不扣风纪扣,就是觉着别扭。

  三营长抓过教导员的梳子,想学着教导员的样子梳梳头,立刻发现这是多此一举。三营长的头发是一根根竖着长的,根本留不了长发。打仗时都是剃光头,现在留着小平头。中午刚让理发员给理了发,那头发里最长的也不到二分,梳啥呢?三营长放回梳子,凑近镜子仔细看看自己的脸。三营长发现自己长得还行,浓眉大眼的,就是皮黑了点。虽然是大鼻子大嘴大耳朵,可人家都说大耳朵的人有福。有啥福呢?打了十几年仗只受了点轻伤算一个福吧。应该还有其他福,对,一定会有!

  三营长闻到自己脸上有股香味,那是刚才用教导员的香皂洗脸留下的香味。这香味让三营长觉着有点不自在,便抓过毛巾来重洗了一遍脸。洗过脸后,三营长站在镜子前继续整理衣领。

  报告!安妮那好听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请进!自从上了安妮的文化课,三营长变得讲礼貌了。以前三营长说话从来不会用“请”字。

  安妮穿一件白底碎花衬衫,外面套一件枣红色对襟毛衣,下面着一条长至脚踝的花格呢质长裙。粗黑油亮的大辫子上还是扎着两个大蝴蝶结,不过今天扎的是鹅黄色的。

  三营长和安妮已经算很熟悉了。三营长告诉过安妮,自己是沂蒙山区的放牛娃,从小没爹没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十八岁参加八路军,打日本时被一个小鬼子在左肩膀上刺了一刀,但自己赤手空拳下了那个小鬼子的枪,然后用小鬼子自己的刺刀将那个小鬼子钉在了地上。打孟良崮时右胸上挨了一枪,那次出血很多,以为要去见马克思了。后来医生把那颗子弹从胸膛里取了出来,现在完全没事了。说这话时,三营长还使劲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脯。十二年的战斗生涯,三营长立过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几次三等功记不清了。

  三营长也知道,安妮家是无锡人。父亲在上海一家银行里做事,哥哥在一家贸易公司里做职员。她自己高中毕业后还没想好做什么。但安妮说她肯定是要做事的,不愿像母亲那样当一辈子家庭妇女。三营长还知道,安妮还没说婆家。

  安妮在桌前坐下,首先检查三营长抄的生字。三营长看着低头看本子的安妮,觉得安妮那雪白的脖颈真的像雪一样白。安妮身上也有股香味,只是这香味比教导员的香皂好闻多了,三营长有点喝醉酒的感觉。安妮抬起头来,正碰上三营长那火一般的目光。安妮重新将眼睛移到作业本上,说,这次不错,抄的生字都对。就是你这字以后要写小点,同你讲过好多次了,每个字都出格。另外,我让你写的日记你写了吗?

  三营长也移开了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血流得很快,脸竟然有点发烧。

  怎么?没写?不是讲了吗,想啥写啥,不会写的字就画个圈,我来讲把你听。

  三营长站起身来,去里屋枕头底下拿出自己的日记本,交给了安妮。安妮打开那日记本看着。蓦地,安妮红了脸,抬起头来看着三营长。三营长一把抓住安妮的手,强忍着内心的狂跳,安妮,我是真心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安妮脸更红了,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手没抽回来,却被三营长借劲将身子揽在了怀里。

  活了三十年的三营长从没抱过女人的身子,安妮那温软而散发着好闻香味的身子被三营长满满地抱在怀里,三营长觉得着自己真的醉了。安妮使劲挣扎着,却是越挣扎被抱得越紧。安妮对自己的挣扎灰心了,手脚更软。三营长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捧起安妮的脸蛋亲了起来……

  报告!

  不好!门是大开着的,门外有人来了。

  安妮乘三营长一松劲的当口抽出了身子,拼命向门外跑去。站在门口的八连张指导员看着跑出去的安妮,似乎明白了一切。

  营长,对不起!我来找教导员。

  教导员到九连去了。三营长背对着门口说。

  是!那我回去了。

  跑出营区的安妮发现自己手上还抓着三营长的日记本。刚才那一阵拼命挣扎和仓皇逃跑也没把这日记本丢了。安妮想回去把日记本还给三营长,想想算了,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政委把三营长叫到团部。

  你昨天对那个叫安妮的女学生咋了?

  没咋。三营长低着头说。

  还没咋?要不是有人进来,你就要犯大错误了!去,回去给我写一份深刻检查。听候处理!

  政委大概忘了,三营长连篇日记都写不周全,别说深刻检查,写份一般检查对三营长来说都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三营长憋了两天,也没办法写出这份检查。这种检查还没法向人请教,更不能让别人代写。可是,连队里却有了各种传说,营长抱着安教员一阵狂啃……营长的手伸到安教员衣服里去了……其他营传得更玄,三营长把文化教员摁在炕上,衣服都脱光了……三营长自己衣服也脱光了……

  安妮第二天没去部队,老家有事,一大早起来跟着妈妈回了无锡。十天后,安妮回到上海,手里拿着三营长的日记本来到部队。却发现这支部队竟然无影无踪了。

  三营的驻地是间小学,三营驻进来时这间小学已经被打得没几间好屋。好在那时是夏天,战士们住在院子里,边住边盖屋。秋天时,三营已经把这间小学的屋子全部修好,小学校焕然一新。这会,小学正在往里搬东西,准备复学。

  安妮问,部队呢?

  老师答,开拔了。

  安妮又问,开拔去哪里了?

  不知道。

  校长悄悄告诉安妮,去解放台湾了。

  去解放台湾了?安妮默默地念叨着,悻悻地往回走。

  安妮向一起在部队当教员的同学打听。同学说,一周前部队停了课,同学们就不去部队了。三天前有人发现这支部队不见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但大家都说去解放台湾了。有人说这支部队现在在浙江,有人说在福建,还有人说在广东。反正没人说这支部队还在上海。

  ……

  三年后,安妮已经成了那间小学的教师,就是当年三营驻过的那间小学。一天下午,一男一女两位军人来到学校,进了校长室。

  校长让人把安妮叫来,安妮来了。校长站起身来说,安老师,这是解放军的张同志和李同志,有点事要和你谈,你们谈吧。说完,校长向两位军人欠了欠身子,出去了。

  那位女军人大约比安妮大两岁,她上下打量着安妮,安妮站在那里被看得有点不自在。

  哦,安妮同志快坐。女军人站起身来,拉安妮在身边坐下。两位军人相互看了看,女军人开口说话。

  安妮同志,是这样,李大黑同志你认识吧?

  安妮点点头。

  女军人看着安妮,好像不知道怎么说。她转头对男军人说,张科长,还是你说吧。

  张科长喝了口水,说,安妮同志,李大黑同志随部队离开上海后你们一直没联系过吧?

  安妮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说,没联系过。听说他们去解放台湾了。

  唔,他们部队后来去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

  张科长又喝了口水,继续说,两个月前,李大黑同志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部队在整理李大黑同志遗物时发现了两本日记。李大黑同志是个孤儿,家里没有任何亲人。李大黑同志日记里几乎每篇都提到你。部队首长认为,这两本日记应该交给你,在李大黑同志心里,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其他遗物就不交给你了,毕竟你和李大黑同志除了师生关系没有任何其他关系。

  说着,张科长从挎包里拿出两本已经很破的旧日记本,双手捧着交给了安妮。

  临走时,女军人握着安妮的手说,安妮同志,你们俩分手后李大黑同志的情况日记里都有,你自己慢慢看吧。最后又说了一句,安妮同志,多保重!三营长值了。女军人红了眼圈,扭头走了。

  回到家里,安妮把那本想还没还掉,三营长只写了一页的日记本找了出来。晚饭也没吃,坐在写字台前读这三本日记。

  边读边哭,读完后安妮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了。上床后,安妮又把那三本日记拿来读,读一遍哭一遍,枕巾湿了一大片。

  ……

  三十多年过去了。安妮退休这一年,从电视里看到一条消息,某军区要成立志愿军老战友联谊会,号召并欢迎社会各界捐献和志愿军有关的文物。安妮忽然想起被自己收在箱子底下的那三本日记,便把那三本日记找了出来,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安妮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日记又读了一遍,依然忍不住泪水涟涟。安妮决定把这三本日记捐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这段历史。

  某军区的大礼堂里,安妮作为捐献文物的社会人士参加了志愿军老战友联谊会的成立大会。

  台上坐着的都是当年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战士,其中最大的首长是位少将,主持人介绍这是军区政治部的张副主任。安妮觉得这位张将军有点面熟。张将军讲话时,安妮忽然想起,这是当年的八连张指导员。

  散会后,安妮在大礼堂门口拦住张将军,兴奋地告诉张将军自己是安妮。张将军也很快想起了她,高兴地和安妮握手。但张将军要赶去参加一个活动,不能和安妮多谈。张将军让安妮下次有空来军区政治部找他。安妮笑容满面地送张将军上车。

  车刚启动又停下,张将军摇下车窗问安妮,安老师,你怎么会来参加这个会呢?

  安妮笑道,我是捐献文物的社会人士。

  哦,你捐献的啥文物?

  三本日记。

  谁的日记?

  三营长的。

  张将军没再问,让司机开车了。

  坐在车里的张将军陷入沉思,三营长的三本日记?三营长能写日记是离开上海后的事,可部队离开上海后三营长和安妮不可能再有联系,后来三营长在朝鲜牺牲了。这日记怎么会到安妮手上呢?张将军忽然有点不安。

  参加完活动,张将军回到办公室,立马让人调来了安妮捐献的三本日记。第一本日记上只写了一页,内容是:安妮,你是漂亮的花,你是我心中美利的女神,我熱愛你,我要取你,你一定要同意我,我要爲你先出生命。

  张将军想,这应该就是当年在营部门口看到安妮手上抓着的那本日记。

  第二本和第三本日记都要破旧得多,这两本显然是三营长离开上海后生命里最后三年的日记。张将军仔细地打开了一本,第一页上的内容是:安妮,政委命令我寫檢查,他們說我強○你,我沒有,我熱愛你,我要取你,我要你明○正取做我其子。我怎麽○○那事,那我海是人嗎。

  后面还有这样的内容:安妮,部隊○開上海了,你沒來,他們說你回老家了,完成任務○我○回來找你的,你一定不能嫁給別人……

  安妮,我被調到另一個團了,還是○營長,○開自己十○年的老部隊心利不好受……

  安妮,我們每天在海利訓練○船,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在金門島上西生的戰友有很多我的老鄉,我要爲他們報仇!我們一定要把國民黨趕到海利去喂魚!等解放臺灣○我就回上海去找你,那時全國都解放了,我們就可以過幸福生活了……

  ……

  安妮,這裏的海水很美,等解放臺灣後,我要帶你到這裏來看海,這裏的海比上海的海漂亮多了……

  安妮,我每天除了訓練就是學文化。跟副營長學,跟一連長學……他們都是高中生。我回上海後還要跟你學,你一定要把我教到高中水平,我要做個有文化的人……

  ……

  安妮,我們沒有去解放臺灣。美國佬把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我們部隊已經開進朝鮮了。聽說明天就有大仗打,你等著我立功的好消息吧!……

  ……

  他媽的美國佬太欺負人了!飛機壓得我們擡不起頭來。我負了點小傷,不過問題不大,左大臂中了一槍,不影響我打槍,也不影響我寫日記……

  美國佬的炮火太猛烈了,一顆炮彈在我們身邊爆炸,副營長的腦袋被削去了半個,腦漿賤了我一臉,我卻一點沒事,我知道,是安妮在保佑我。我一定要爲犧牲的戰友抱仇!……

  ……

  這仗打的很艱苦,我們堅守一個高地,敵人的炮火和飛機把我們壓制在山洞裏.但是,他們的戰鬥部隊是上不來的,高地在我們手裏,我們與高地同在……

  安妮,如果我光榮了,希望你每年能爲我燒一次香。我沒有任何親人,你就做我妹妹吧。如果我沒光榮,你一定要做我的妻子,你是我愛過的唯一女人,也是我抱過、親過的唯一女人。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有其他女人,我只愛你,安妮。總之,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親人……

  ……

  张将军合上日记本,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日记里的内容让他回忆起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日记里的内容也让张将军放下了那颗不安的心。

  对三营长来说,安妮事件是有影响的。张将军——也就是当年的张指导员知道,本来三营长就要提副团长了。出了安妮事件后,团长还坚持不肯把向师里打的关于提拔三营长的报告撤回来。可是,团里对安妮事件的流言对三营长太不利了。师里只好将三营长调离了自己的老部队。团长曾经说过,三营长带三营,三营的战斗力至少提高一倍。三营长离开了三营,三营的战斗力打了折扣,三营长的价值也打了折扣。

  部队离开上海后的那一年里,三营长在文化学习上下了很大功夫,除了吃饭睡觉和训练就是学习。部队开进朝鲜时,三营长的文化水平已经完全可以胜任团长了。可是,三营长直到牺牲还是个营长。这不能说安妮事件没有影响。

  如果三营长当时是团长,很可能他就不会牺牲;如果三营长不牺牲,打完那一仗就随部队回国了;如果三营长回了国,他一定会去找安妮;如果三营长当面给安妮看了这两本日记,安妮很可能嫁给他;如果安妮嫁给三营长,三营长很可能取得更大进步……

  可安妮事件是个怎样的事件呢?张将军心里很清楚。因为是他向政委报告的,也是他在战士中传出去的。如果当年的张指导员不报告也不外传,就根本不会有什么“安妮事件”。那么三营长在离开上海时就是副团长了,进朝鲜时很可能就是团长了……

  当年的张指导员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从见到安妮的第一眼起,张指导员就爱上了这个美丽温柔的上海姑娘。可是,当时的三营,至少整个八连都知道营长喜欢安教员,张指导员当然不敢公开夺营长之爱。但张指导员认为,文盲的营长是配不上安妮的,全团只有他这个大学生才能配得上安妮这个高中生。那天,张指导员碰巧撞上了“安妮事件”,汇报和外传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最让张将军唏嘘不已的是,三营长在日记里竟然只字未提他这个张指导员,好像他的遭遇和张指导员完全无关。其实,三营长除了不知道张指导员也暗恋着安妮。张指导员向上级打了小报告,张指导员向战士传了小消息,这些三营长都知道,或者说都能想到。

  张指导员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三营长怀有愧疚,可三营长似乎完全没有记恨张指导员。

  张将军甚至有点失落。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