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一个祭奠亡者的日子来到了。怀念先父先祖、准备拜谒扫墓是自然的。近日心绪难静的是,脑海中又不时萦绕着一个西藏的故事,萦绕着喜马拉雅山脚下那两座孤苦惨烈的坟茔。

  这个故事最早应该是在《文摘》里浏览过大概,当时便感动得无语,却又觉得那只不过是文学创作。几年前我进藏工作了,当亲耳听到日喀则军分区领导详述这个故事,才知并非虚构。

  也许是因为身临其境了,听罢心里很痛,痛得浸彻骨髓,心如刀绞。那以后,一直不忍提起这个故事,却又久久无法忘怀。

  还是说给我的朋友们听吧,为了敬仰与怀念,为了减轻内心难以承受之重,也为了同大家一起接受一次灵魂的洗礼。

  故事的发生该从50年前讲起,主人公是一对西藏军人。男的叫任致逊,女的叫马景然。因为两家父母都是山西老区抗战的老革命和老战友,所以他俩不仅从小就认识,而且是结伴长大。1961年,这对热血青年高中毕业,一起考入了解放军西安炮校,双双穿上了军装。也就是在大西北的这所“军官摇篮”里,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对恋人。

  军校毕业分配之际,西藏部队来人挑选外语骨干,因为有“高原异常艰苦,女性不在选拔之列”的原则,任致逊顺利地成为入选者之一,而他的恋人落选了。得知情况的马景然连夜向组织递交了一份申请书,坚决要求上高原。她拽上任致逊一起找领导软缠硬磨,并毅然坦露了她俩的关系,公开了彼此的爱情承诺。领导被感动了,在申请书上签了字,又在“特批件”上盖了章,马景然由此成了那支200名进藏队伍中唯一的女性。

  从青藏线乘坐卡车进藏,出昆仑山口便进入了名副其实的“天路”,海拔居高不下,全在 5000米左右。荒蛮、寒冷、吃干粮、喝凉水、缺氧难受,剧烈摇晃的卡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冰山雪线上,同学们不时就得下来推车。高原反应加上长途颠簸,使许多人呕吐不止,那滋味真是欲哭无泪,令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

  马景然一直和200名男学员一起风餐露宿,栉风沐雪。每一个艰难跋涉之后的夜晚,这位“二百分之一”的年轻姑娘都不可能独自露宿,因为除了防寒还要防备野兽袭击,所以只好睡在男学员大帐篷的角落里。无人知晓,她是在如何适应这支雄性队伍、如何克服生理上的那些困难与不便的;也无人听到她发出过一声叹息,说出过哪怕半句伤心难过的话。她嚼碎委屈吞进肚里,咬着牙齿向前进发,默默承受了一切无奈与残酷。

  到达拉萨时,中印自卫还击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这对恋人一起被分配到俘虏营,从事印度战俘的管理教育工作。面对因战败而狂躁不驯的印军俘虏官兵,马景然是唯一的女性管教干部,工作压力、生理局限、简陋条件,让她肩负了难以承受的重担。

  战后开始的英语、印地语和尼泊尔语学习培训,马景然又是中外师生队伍中仅有的女学员。当时的住宿条件是一个学员区队一间大房子,两排大通铺,男生睡通铺,马景然住门口的小储藏室。虽然与任致逊同在一个学校,但毕竟是军营集体生活,他们没有条件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甚至单独见面的机会都极少。

  参战、学习、毕业、到机关和基层部队工作。进藏后的6年时光,他们两度准备结婚,两次都因特殊任务而不得不推迟婚期。使他们乐观的是,虽有种种不便,却也算是近距离相守着爱情的甜蜜温馨。

  1967年,这对恋人参训结束,成绩双双优秀,一起被留校任教。相信这里面有领导成全他们的一份关怀,更多的是他们自身付出了超越其他人的辛劳与努力。

  结婚事宜第三次提上日程,一切准备就绪了。可就在这时,边境局势再度紧张,战败的印军肆意挑衅报复,亚东方向发生了激烈炮战。两人的婚期第三次推后。任致逊奉命投入战斗,去了前线指挥所,马景然留在拉萨,从事军情联络工作。分手之时两人约定:战事平息,拜堂成亲。

  可是,我们多想永远不说这个可是——任致逊壮烈牺牲了:来自印军方向的一发罪恶的炮弹落在我军指挥所,任致逊腰部中弹,当场殉难。与他一起工作的另两位同学,一死一重伤。

  指挥所一片火海,任致逊英魂映日,俨然凤凰涅槃……

  噩耗传来,领导不忍心马景然承受猝不及防的悲痛,只说是任致逊负了重伤正在抢救,以便给她留有情绪缓冲的余地。

  在一位战友陪同下,马景然获准去前线探视任致逊,其实领导的真实意图是安排她去参加任致逊的葬礼。

  蜿蜒崎岖的高原山路上,一辆老式的苏联嘎斯-63军车朝着亚东方向疾驰,这是军区首长为马景然特批安排的“专车”。在那样一个条件艰苦的年代,这种安排绝无仅有。坐在车上的马景然心急如焚,盼望着快点飞到恋人身边,想象着见面后如何给他力量,使心爱的人战胜死神,化险为夷。她口中忍不住哭诉着、呼唤着:致逊,你一定要挺住啊,小时候就说好了我是你的;参军进藏又是6年了,我们约好战后就结婚的啊!你要是走了,我只好随你而去……

  可是,我们再一次无法逃避这个该死的“可是”。就在嘎斯车离开拉萨260公里之后的那个叫大竹卡的地方,那个几乎要把心脏颠甩出来的雪古拉山脚下,飞驰的嘎斯车翻了!

  一路悲伤的马景然对意外车祸毫无防备,她无法不顺着飞车的强大惯性一头撞向卡车前窗的铁支架……血流如注,她当场牺牲了。

  白雪皑皑,海拔5400米的雪古拉山,染上了一片嫣红……

  她,真的就这么随他去了。去得那么急匆匆、风火火,那么不由分说。我努力地想象,也许是任致逊那会儿在向她招手,她是朝着他奔跑过去的,可她奔跑得也太迅疾了,迅疾地连给身边的战友打一声招呼都没有顾上。

  让人心痛之后略觉安慰的是,马景然至死也不知道任致逊已经先她而去,而任致逊牺牲时也不知道马景然会紧跟着尾随而来。在这对恋人与行将举行的圣洁婚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在他们离开这个让他们倍加留恋的世界的时候,他们心中彼此的爱人都还活着,也一定希望对方活的幸福,长命百岁。

  是上苍跟他们开了一个硕大的玩笑,非要让他们生离死别。玩笑过后又不忍把他们真的分开,于是让他们手拉着手共赴黄泉,在天堂里相聚相守,恩爱永远。这对恋人牺牲后,双双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一起安葬在喜马拉雅脚下的日喀则烈士陵园。

  故事的诉说本该就这样结束了。之后又听到西藏军区机关有人讲起这对恋人牺牲后的另一段轶事:由于任致逊和马景然牺牲后不是在烈士陵园中合葬的,活着的同学们于是多次呼吁,要求有关部门批准掘墓合葬,但交涉未果。其中的一位男同学后来升任了少将,每年清明节都去为二人扫墓,每次也都感慨如果能把这二人合葬在一起该多好。然而,复杂的原因让将军的心愿也久久未能实现。

  后来,这个心愿成了知道这个故事的众多的人们共同的心愿,于是,又一份正式报告送达管理烈士陵园的日喀则地区民政局。大家坚信,自己被这个爱情故事灼伤了的心灵,这回应该能够得到抚慰了,然而得到的答复仍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战友意愿虽然可嘉,却不合国家规定和当地民俗。烈士陵园非同一般墓地,掘墓合葬不适宜。”

  是啊,多半个世纪过去了。仔细想想,当时没有合葬,也许是战时匆忙,也许因为这对恋人最终并未正式婚配的传统观念影响,或者是不允许在烈士陵园这样庄严的场所体现儿女私情?无论怎样,我们今天仅从个人感情出发欲想改变或推翻那个年代的事情,似也有所不妥。我宁愿相信,是上苍为两位年轻军人的故事动容,更愿意维护他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那样一份美丽。

  相爱的人死了,他们的爱情却得到了永生。活着的战友们爱他们,更爱他们忠勇惨烈的爱情、爱他们可歌可泣的故事。

  收回思绪,偶见草原上有一对黑颈鹤在翩翩起舞、自由嬉戏,想起藏族同胞对它们充满诗意的美誉:“戴黑丝巾的舞者”。哦,莫不是灵动的仙鹤在刻意为那对情人戴孝挽唱?抑或是天堂里的恋人化鹤人间,永不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