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年关将近,北方的年味却也已经淡了许多,比起前些年,越来越没意思了。可是正月前的走亲访友却还保留了早年间的老例,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元宵之前都是携幼带老的互相拜访,北方人称之为“走亲戚”。

  林秀丽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唠闲嗑:“现在的年,过得可真没劲,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哈,二姐,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买不起灯笼,半夜里把这一年从年头攒到年尾的破扫帚把子点着了,往河边一扔老高,浸透了油的破扫帚烧得劈哩啪啦响,一伙人比谁扔得高扔得远,乐得跟什么似的。”

  “可不嘛,你看现在,烟花炮仗整箱整箱往家搬,十里八乡还不到年根就满鼻子眼的火星子气,可就是不觉得热闹,倒还不如咱们小时候过年,吃喝上虽然跟现在不能比,年味却足。”被称作二姐的女人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有稀疏的白,看上去倒也不显老,个子不高,微微有点胖,她继续道,“说到吃喝了,你看你,这么多年了,咋就是吃不胖”?

  林秀丽到今年也有四十六岁了,可她打小就是个干吃不胖的人,小时候怨条件差,吃不好,可是如今日子没那么艰难了,却还是一年到头的瘦骨嶙峋,像极了营养不良的病秧子,可去医院查一查,各项指标还都正常,她索性也就断了长胖的念头,到了这个年纪,操心的都是儿女了。

  “肖肖去相亲了,怎么样?”林秀丽问的是二姐林秀英的二儿子。

  “没看上。”林秀英扯着面团用力揉搓,口中重重叹了一口气。

  “怎么就没看你呢,不是说那姑娘还不错啊,年轻人都这样,太冲动,合不合适的总得先接触接触,聊几天再说。”林秀丽又捏好了一个饺子,往桌子上摆过去。

  “谁说不是呢,可也得人家听得进去啊,上次他表哥给介绍的那个,人家连去看也没去,把他表哥都给得罪了,你说说还有这样的孩子吗,眼见着就三十了,也不结婚,连个对象都没有,我跟你姐夫都快出不了门了。”

  “二姐,你也别急,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结婚晚,你看我家那个,不也没对象啊。”

  “那怎么一样,童童才多大,他比肖肖小了六岁。”

  眼见着这个话题越来越沉重,院子里传来肖肖和童童说笑的声音,屋里这二位也就转了话头,林秀丽说道:“听大姐说,过几天,他们准备给咱爹过寿。”

  “我也知道,前天大姐还打电话来交待,又说咱爹娘想让一家子团聚,都能在跟前,可大姐就不想想,山东离着宁夏那么远,来回一趟好几天,那花费还不如直接把钱打过去,让老三给爹娘买点好东西。”

  “说的就是了,我也这么想,要说咱爹是想回来的,老人嘛,都想着落叶归根,他这么待在外面也不行。”

  “回来?能回得来吗?”林秀英又叹了口气。

  林秀丽姐妹三人,还有三个兄弟,大哥大姐早年间都去了宁夏银川谋生,已经在那边安家落户,十多年前因为分家的事情,二弟跟一家子闹翻,已经是老死不相往来,二老便舍了老家的房子,跟着老三,一道也去了银川,后来有一年,老三为了还债,一个人回老家悄悄把祖宅也给卖了,如今倒好,老头老太太成了黑户,漂在外面彻底回不来了。

  “打去年张罗着给童童盖房子,我也一年多没过去了,一说给咱爹过寿,我还真想去一趟。”林秀丽说着,眼圈就有点泛红。

  林秀英忙宽慰,道:“爹娘也都明白,咱们这样的家庭,你跟我又都是不识字的,出趟远门不易,孝心到了就行。”


  (二)

  腊月二十四,刚过了小年,祭过灶神,空气里的年味浓了几分,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热闹了许多,尤其银川这样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民族间的文化差异使这片区域散发着浓烈的市井气息,即便是寒冬腊月,只要天一亮,也并不感到冷清。

  小院子一排两间大房,林家二老在东屋,老三一家在西屋,至于大哥大姐两家,住得都有点远,骑车子过来也有二三十分钟,但今天却都团聚在东屋了。林家二老在一群后辈的簇拥下坐定,随后众人按着辈分依次围坐在两旁,宽大的圆桌很快就被填满,一点空隙都没剩下,午后的阳光把小院笼罩在淡淡的暖意中,又拨出一把,洒进窗子来,正好将两位老人给罩住,低矮拥挤的屋子里温暖如春起来,炉火正旺,间或有炭块烧裂时发出的噼啪声,小孩子急促的哭闹声,大人哄孩子的声音和夹杂在中间的呵斥声。

  林老头今年九十五了,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耳背得厉害,眼神也不济,林老太稍年轻一点,也有八十七岁,却是一身的毛病,许是这些年照顾了老的又照顾小的,累得成了一个驼子,平常走路弯腰都弯成了九十度,即便这样,如今还在照看老三家新添的小丫头。

  围坐了一桌子的人好一阵才安静下来,老三一贯能说会道,又是他平日里将二老哄得开心,这会子自然也是他挑头举杯。

  “咱们一家子都到齐了,除了外地的二姐和三姐,没办法,谁叫她们离得远呢,今天啊,咱们给爹娘一块祝个寿,祝二老福寿绵长,来,干了这一杯。”

  一时间觥筹交错,除了小孩不能饮酒之外,大人的酒杯都见了底,就连两位寿星,平日里不堪酒力,今日也都喝了一口,毕竟心里是高兴的,到了这般年纪,生死或许看不透彻,但心里最惦念的还应是子女,如今四世同堂坐了这么一大桌子,林老头早已喜得合不拢嘴了,只一个劲张开仅剩几颗牙的嘴用力笑着,林老太也将一脸的褶子绽成了一朵朵幸福的花儿,瞅一眼孙子孙女,再看一眼孙媳妇怀里不满一岁的重孙,心里有蜜,不觉又喝了一口杯中酒,扭脸看时,老头子手中的酒杯都快见底了。

  “不行,别喝了,再喝就过了。”林老太一把夺下老头子手中的酒杯,有些不稳地放在了桌子上。

  林老头张开干瘪的漏风的嘴,呜呜呀呀说了句听不清楚的话,但林老太却似是听得懂,拿了块毛巾给老头擦了擦嘴,扯着嗓子在老头耳边道:“高兴归高兴,酒不能多喝,你忘了那年在老家喝多了,还是老二把你扛到医院去的。”

  桌子上便安静下来,只剩下不经事的小孩子还在吱呀吵闹,林老太也一下哑巴了,她也才意识到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二姐来电话了。”老三举着手机,恰到时机解了方才的尴尬。

  林老太又扯着嗓子喊道:“二丫头来电话了,你听听?”

  手机开了外放,音量也调到了最大,林老太举着手机贴在老头子耳边。

  “爸,您挺好的,闺女给您祝寿了。”林秀英的声音略带呜咽,想来她是思念远方亲人的,可是嫁为人妇多年,早已携家带口的人,又是远隔千里,她竟不能撇下那一头赶过来。

  “挺好,挺好,你也好……”不晓得老头子是不是听清楚了,电话已经拿开,林老太开始跟自己的闺女隔着万水千山絮叨起来,这边老头子还一个劲说好,眼角的泪痕干了又湿,越擦越湿,孙媳妇看着不对劲,赶忙把怀里的孩子抱了过来,凑到老头跟前,老头看见重孙瞪着俩乌溜溜的大眼睛正瞅着自己笑,便也止了泪,嘴角边也现出笑容来。

  “你妹妹也在一边呢!”林老太虽然驼背得厉害,嗓门却高,耳力也好,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对这一桌子人说,似乎怕这些人听不清。

  电话聊了将近半个小时,这边老大家媳妇说:“妈,挂了吧,长途挺贵的,这也有半小时了。”

  林老太的手微微一抖,忙道:“啊,丫头啊,挂了吧,挂了吧,电话费贵啊,别挂心我们,你爹跟我都挺好,好着呢,就是想你们,有空就过来看看啊,带上孩子,俩孩子也十几年没见了,我想着呢。”

  “娘,挂了吧。”老大也催了一句,林老太便把手机递回来,老三看时,那边已经挂断了,便把手机收起来。

  饭桌上很快就杯盘狼藉起来,尤其小孩子吃得高兴,风卷残云一般,随即小山般的大蛋糕被抬出来,杯盘撤下,屋里灯光一暗,接着亮起烛火,这东西虽然是给老人家准备的,却到底是被小孩子吃了个干净。

  待寿宴的热闹快要降温,离席之前,老三拦住刚要起身的一桌人,压了压往上涌的酒气,兴奋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新家马上就可以入住了。”

  “真的?”大姐有些意外,不独是她,这消息瞒得严丝不漏,这一大家子怕是只有老三两口子知道内情,但他们毕竟是一家人,随即纷纷表示祝贺,脸上的喜悦更加浓烈。

  众人此刻所在的这个院子并不是他们的房产,十多年来一直是租住了别人的宅子,如今四周到处拆迁,任谁心里都没个安稳,现下好了,老三终于买了新房,而且马上就要入住了。

  老三眉梢眼角的喜悦早已压制不住,但他还是瞥见了老娘脸上的紧张和一些失落,他明白,于是便紧跟着说:“等我们搬去新家,爹娘还是要跟我们一块过的,这老宅子就不租了,住了这么些年也烦了,该挪挪地方了。”

  林老太似乎是安了心,脸上的紧张和失落缓缓褪去,又在老头子耳边絮絮叨叨说起来。


  (三)

  正月初六,原本稍稍温暖的天气突然就从早晨回到了腊月的冷峭,上午十点多就簌簌飘下雪花来,彼时林秀英一家正在三妹秀丽家中走亲戚,他们刚到,正围坐在炉火旁喝茶,滚烫的热水将茶叶冲散,茶香弥散在屋子里,又冲到玻璃窗上,结出一朵朵冰花。

  “我原本还纳闷呢,开春的日子还早,这几天暖和得不太正常,你看,可不就开始下雪了。”林秀丽给每人倒了杯茶。

  “是啊,我也觉得这几天暖和得不像样,有这场雪,又得冷上些日子了。”林秀英也这样说。

  旁边斜搭在沙发靠背的大衣口袋里响起手机铃声,林秀丽起身过去,掏出手机来,笑道:“三弟真会挑时候,二姐刚进屋,他这是能掐会算啊。”

  一旁的几人都笑起来,林秀丽便接了电话,这屋子信号一直不好,她随手开了门,到屋外去接,屋里几个人开始闲聊,喝茶。

  过了不多大工夫,屋里的人就听见外面有女人的哭声,没等他们出去看寻,林秀丽已经红着眼睛进来了。

  “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林秀英忙站起来问到。

  林秀丽似乎努力想要止住的泪珠,给二姐一问,又汹涌着往下扑落。

  “咱妈摔了,让三弟给送到医院去了。”说着又是一阵哭。

  “怎么就摔了,厉害不厉害?”

  “还不知道怎么样,刚送去医院,三弟就打了电话过来。”

  “好好的怎么就摔了呢,你没问是怎么回事。”

  林秀丽捂着脸,呜咽道:“说是咱妈抱着咱爸,要下床,要……”

  “抱着咱爸?”林秀英不解,老父亲虽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却还不需要别人抱着下床,她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咱爸怎么了?”

  “咱爸,咱爸没了……”这一下子更止不住泪闸,哭得更凶。

  林秀英双腿一软,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许久没缓过来,年前那边还给二老过寿,她还打了电话,她还听见电话那头老人家的笑声,这才几天啊,阴阳两隔,从此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了,还有一个,也躺在了医院,世事无常,大抵便是如此吧。

  良久,哭着的人才渐渐止了泪,眼睛却依旧是红的。

  “好好的,怎么……年前过寿不还好好的吗?”

  “说是过年那两天有点感冒,吃了药,好了的,谁知道昨天又有点咳嗽,请大夫瞧过,说没啥大毛病,谁知道晚上睡了就没再醒过来……”

  “那,咱爹怎么办啊,难道就这样留在外面,那年我去宁夏的时候可是听他说得清楚,他想等百年后能够回来,老辈人信个落叶归根,这样没名没份埋在外面可不像话。”林秀英缓过来,想到这些事。

  “是啊,我也知道爹娘的心思,可是,回来又能怎么办?老二那里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咱家的老宅子也没了,万一奉回来,当儿子的不管不问,不是更愁人。”林秀丽抹了抹泪,道。

  “大哥大姐那边是什么意思?”

  这边又拨通了电话,那头意见倒是统一,说是人活着要紧,没了也就没了,无所谓埋在哪,他们的意思是就近埋在宁夏,不打算回来了。

  两下里争执不定,宁夏那边还一个劲催促林秀丽姐妹俩赶紧买票去一趟,赶得快的话兴许还能见一面老头子的仪容,只是这样的日子,票可不好买,这一头林秀英的公婆也都九十来岁,身边离不了人,因而她的男人就不能送她,林秀英姐妹俩都是不识字的,去个火车站都能转模迷糊,买机票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去机场,折腾到半夜,好容易打听到邻村有几个开车去内蒙打工的,好说歹说答应带上她们俩,打算到了内蒙再买张汽车票,转到宁夏。


  (四)

  正月初八一大早,林秀英姐妹不知经了多少周折,风尘仆仆终于算是赶上,见到了老父最后一面,也是老三他们有意等她们来,这才拉去火化。

  关于老父是埋在宁夏还是奉回老家的问题,两边又争执了许久,最后,林秀英姐妹俩还是没能争过,只能看着老父化成一把灰,埋在了异地他乡冷冰冰的土地上。

  随即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更严峻了,林老太摔得厉害,加上脑溢血,整个人瘫在了床上,以后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了。

  还是那个院子,东屋里有些昏暗,灯光驱散不开四周的阴冷,小孩子都止了哭声,似乎也感知到了氛围的沉默。

  大姐发话了:“老三,你的房子什么时候可以住人?”

  “大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都不想管咱娘了?”老三声音有点大,似乎有些激动。

  “当然不是,我这不就随口一问嘛,这样吧,以后咱们每家两个月,二妹三妹离得远,轮到你们的月份就提前坐车过来,在这边住两个月照看咱娘。”

  林秀丽看着自己的二姐,林秀英正盯着自己的脚尖,鞋上的白布已经脏得有些发黑,她在那里出神,并未注意到林秀丽的目光,林秀丽便咬了咬牙,道:“我们刚给童童盖了房子,要不然把咱娘接回去,你们轮换着回老家照看?”

  “那怎么行,家里都那个样了,老二住得那么近,咱娘回去多闹心,再说了,咱爹已经留在这边了,咱娘还能一个人回去?不行,不让她回去。”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大终于开了口,但随后也就沉默下来。

  人们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秀丽和林秀英到底没能做得了主,在宁夏待了两天,等众兄妹将老娘接回家里去,便也就买了张车票往回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带了两张照片,是年前给老爷子过寿时拍的,四世同堂的两位老人在照片上笑得格外高兴,仿佛脸上的褶子都绽成了一朵朵幸福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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