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祭,白山黑水共咄泣。忽闻松江翻作浪,纸钱化作倾盆雨。   

站在客乡的十字路口,画玦为“家”,焚起叠叠纸钱包包元宝,期待着先人们过个“富裕”的清明节。跳动着的迷离的火光中,一张张远去的但却铭刻在心里的身影闪烁着……    

火光中,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转过身来,眯眯地笑着。身上的蓝色的带大襟的仁丹市布褂子,那么清亮,那么干净。脸上镌刻着沧桑的皱纹,眼角带着丝丝疲惫,岁月的道道伤痕印在瘦削的额头和隆筋的手上。“妈妈!”我一声呼唤,泪就涌出了眼眶。妈妈一生都没有享过福。妈妈三岁上,姥姥就撒手人寰。姥爷带着六岁的舅舅和三岁的妈妈艰难生活。后来,姥爷续弦,续姥姥带着一个和妈妈同岁的女儿来到了姥爷家。那时,姥爷为了生计,常常不在家。这个续姥姥不待见妈妈,家里的活让妈妈干,可好一点的饭菜却没有妈妈的份儿。五六岁的妈妈经常去她的姥姥家“借宿”。数九隆冬,妈妈一大早就得冒着刺骨的寒风从她姥姥家跑回自己家扫地刷碗洗衣服。干完活,就蹲在地上一边啃着硬硬的玉米面饼子,一边窥瞄着炕桌上“妈妈”和“妹妹”的稀粥米饭和热腾腾的鸡蛋汤。日复一日,妈妈患上了严重的气管炎和肺炎。就是这病折磨了妈妈一生。    

妈妈十八岁时嫁给了十五岁的爸爸。刚刚嫁过来,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我们这个原本殷实的家族,顷刻间被一扫而光,顷刻间家徒四壁。十九岁的妈妈把我生在铺满谷草的土炕上。是姑奶奶用她的一块破围裙把我包裹起来的。家里竟然连一块包娃娃的布头都没有。    

我出生不久,十六岁的爸爸就去哈尔滨学徒了。年纪轻轻的妈妈既要抚养儿子,又要伺奉公婆。贫困饥饿像无情的鞭子一样抽打着妈妈稚嫩的肩膀。妈妈体质弱,奶水少。为了养活我,每天都要嚼碎八分熟的苞米馇子饭,然后用挤出来的汤水喂我。因为这些,妈妈的牙一直不好。    

到了三十几岁,妈妈的经年老病愈来愈重,气管炎成了哮喘病,肺炎演化为肺心病。哮喘苦得妈妈常年不能卧睡,只能抱着枕头坐着瞌睡。常常为了喘上一口气憋得满头大汗。    

妈妈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在我的记忆里,妈妈永远是那一身蓝色的带大襟的仁丹市布褂子。妈妈没有穿过皮鞋。舅舅曾经给妈妈买过一双皮鞋,妈妈一直舍不得穿,时常拿出来,用布一遍又一遍地檫拭,然后仔细地端详又端详……我知道,妈妈是想哥哥了。妈妈说过,她小时候有病,大冬天里,八岁的舅舅冒着漫天风雪背着她回家。每每说到这些时,妈妈的眼睛总是湿润的。    

就在妈妈去世的前几天,我们娘俩席炕而坐,她理了理稀疏的头发,对我说:“庆丰,你成家了,也有了工作。为人处事要多想想别人,多想想别人的好处,可不要一个不好就百个不好。”“多想想别人,多想想别人的好处”,这是妈妈一生的处事准则。妈妈从来不议论人非。就连她小时候受虐待的事也从来没和我说过。是我在整理舅舅遗物时看见舅舅的回忆文章时才知道的。妈妈常和我念叨挨饿的时候,东院的李大爷送过一盆糠面;我读高中时,五爷常常三块五块地接济我们;盖房时,有两根檁木是后院聶叔给的……有一次,爸爸和本家的三爷闹别扭,妈妈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跟爸爸叨叨:“你也真是,好赖不计那是叔叔。再说,你也不想想,你有病时,三叔去给你抓药,来回一百多里,脚都走起泡了。怎么,他有一点不对,你就总过不去呢?”说得爸爸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向三爷赔了不是,三爷也说了自己的不对,爷俩又和好如初。    

妈妈总是“多想想别人,多想想别人的好处”,因而她在家族内、邻里间人缘特好。有事没事,大家总愿到我家和妈妈唠嗑,妈妈也乐意为别人做点什么。叔公公的衣服破了,她给补;婶婆婆的胃疼了,她给揉;给小叔子缝书包,给小姑子扎辫子。她默默地做了一件又一件,却从不叨咕。    

妈妈去世后,“多想想别人,多想想别人的好处”一直鞭策着我,规矩着我。生活上、工作上,每有不顺,一想起这句话,就化坎坷为夷平,心平气顺了。与同事、与领导偶有不睦,一想起这句话,也就风平浪静了。“多想想别人,多想想别人的好处”,使我少了多许烦恼,少了多许纠葛,给我添了许多宽慰,添了许多欢悦。凡夫俗子,哪能没酸甜苦辣,哪能不犯三触四,“多想想别人,多想想别人的好处”,就能更多地品尝到生活的甜蜜,就能更多地体味到人世间的温暖。    

1973年的11月24日早晨,我正在吃早饭,大队的电工师傅跑进屋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吴老师。你妈不行了!”一声霹雳如雷贯耳,我顿觉天转地转!待我赶到家里,妈妈已经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木板上了。我曾经有诗记载过当时的情景:    

忽传慈母归九泉    

刹觉天地变苍黄    

扔筷推碗穿孝衣    

挈妇将雏归故乡    

车轮滚滚到家快    

亲友碌碌办丧忙    

妻子放声哭先妣    

我却无声泪双行        

指明路,摔丧盆,扛灵幡,我任由阴阳先生的安排,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我了。从坟地回来,我默默地站在炕沿边,无声无语,眼睛盯着妈妈病重时抱着的枕头,伤心的眼泪如瀑泉涌。    

妈妈嚼“玉米布子”嚼坏了牙。她曾经说过:“庆丰,等有钱了,帮妈镶口牙吧。” 妈妈曾经摸着自己的仁丹市布褂子和我说:“庆丰,过年再给妈做一件这样的布衫吧。”    

我答应了妈妈,可是,到她走也没镶上牙,没穿上新布衫。我到现在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那时是困难,三十几元的工资,要为妈妈吃药打针,还要买羊喂养没有奶吃的小妹,实在是没有余富钱啊。可是我要是知道妈妈走得那么突然,就是东挪西借,我也要满足妈妈这些微薄的要求。说到头来,我还是不孝!前年的清明,我曾经写诗倾诉过我的不孝:    

清明时节雨纷纷,遥祭萱堂欲断魂。四十四载艰辛路,四十一年乾坤伦。当年没能尽儿孝,如今只有化纸焚。但愿苍天有慧眼,叩头送钱到娘坟。 

纸钱和元宝化为了灰烬,一阵轻风把灰烬带上了天空,带去了远方……飘起的灰烬中,妈妈正在微笑着向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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