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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误,不是勘别人的误,是勘我的误。去西昌前,首先想到的是卫星发射基地,满眼沙漠,没有云,天和地一样单调,不是干冷,就是干热,工作人员嘴唇暴皮,手脚开裂,裂缝上贴粘膏。到了西昌,才知道自己错了。我去过美国佛罗里达州的肯尼迪发射中心,到处是树,是水,水里还有鳄鱼。西昌发射中心周边的青山绿水,不比佛州的差。我是先入为主,把地处四川的西昌,当成了甘肃的酒泉。酒泉那个基地,现在,也未必是我想象的样子。


一、西昌卫星发射中心

顾不得检讨,吸着新鲜空气,换算着别处的负氧离子是这里的几分之几,忍不住“指责”当地人,你们呀,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身在福中不知福。

又问:你们现在感觉挺爽,到了暑天怎么办?四川热起来,谁都不饶。

当地人反问:昆明好不好?

那还用说?春城啊,冬暖夏凉。

这么跟你说吧,夏天,我们这儿的气温,比昆明低一度,冬天反过来,又高一度。成都人,重庆人,还有你们北方人,都爱来旅游,把这儿当成后花园。

西昌是别人的后花园,西昌人自己也有后花园。说后花园不准确,前后左右都是花园,不用走远路,出门就是。还不是街心花园那种,跳大妈舞,走圈,压腿,把树枝压断,把草地踩秃。

西昌这个花园名叫邛海,极大,真像是海,且有泸山螺髻山护着,森林百花宠着,比海又多出万千翠意,老天爷咋那么偏向你们呢?

我这个想法,仍差着几分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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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邛海

起先,老天爷的确关照西昌,安排在这里的,都是一等一的山水。人却不满足,逞能,围海造田,造塘,一心想着吃鱼吃粮,七弄八弄,水浑了,生态糟了,人烦鸟厌,谁都没落好。

那时我若来邛海,看不到今天这般清秀。

今天的美,是花大力气,逐渐恢复的,比过去乱来时加倍费功夫。眼前的水,面积大了,清澈了,贴边又增添无数湿地,雄阔,妩媚,蜿蜒,幽深,成为全国最大的城市湿地公园。一天逛不透,得常来,才能看遍各处的奇、四季的妙。

外地有些景点,一个潭一个塔,就敢虎着脸,要你几十块,这儿一次多少钱?月票年票省一些?一打听,吃一惊,这个超级大公园,哪一处都不收钱,本地人不收,外地人也不收,敞开让你玩。

晚上看节目,接着调整自己的看法,一连串地调整。西昌是大山深处的边远小城,我以为,演的是风土人情,笙箫琴胡,谁知是交响乐,德沃夏克、斯特劳斯。以为是从北上广请来的大牌乐团,商业庆典,基层慰问,让我们赶上了,谁知就是西昌本地的凉山交响乐团。以为是业余人马,临时组合,谁知是样样在行的专业队伍,指挥家和演奏家艺精神旺,让人眼前一亮。以为曲高和寡,一两个月才办一次,好家伙,居然一周一次,比大城市演得还勤,从乐团成立至今,已演了三百多场。


三、大凉山惠民音乐会

剧院大,上座率却不低,我在的那一场,足有七八成。观众服饰整洁,静静坐着,开演后无一人迟到,也无一人如厕、早退,乱影遮眼、椅座纷翻的烦扰零出现。有的观众热情满溢,想对台上尽快表达钦敬之意,却不熟悉欣赏惯例,就于乐章之间的短暂间歇处鼓掌。此事在国际大都市也时有发生。我曾见一指挥家不高兴,从肢体语言就能看出他的轻蔑。西昌音乐家则大度,仁厚,不以为忤,继续引领大家品味异域旋律。

更超出我想象的是,这个持续多年的音乐会,竟和白日里参观的湿地公园一样,完全免费。爱乐者们要做的,只是在每周五的晚上,开演前半小时,到火把广场金鹰剧院,排队领票即可。中国之大,城邑之多,能行如此雅事义举者,惟有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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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地人喜爱西洋音乐,本土艺术的底子也厚。西昌是凉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彝族人唱歌跳舞的才能十分了得。 有一个名叫沙军的彝族年轻人,给了我很多意外。念小学时,我读过空军作家杨大群的小说《彝族之鹰》,认识了“彝”字,却总也写不好,笔划多,有“米”有“丝”,有神秘感。沙军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个彝族人,直接见,没有屏幕隔着。此人故事多,小小年纪,就跑到北京当流浪歌手。据他说,京城里的彝族歌手,多达一千挂零。

    流浪不是小范围转转,也没啥细软可带,随身只带一副歌喉,哪儿哪儿都敢去唱。在成都唱歌,遇到一个姑娘,把她发展成妻子。在广州唱歌,又遇到一个男人,没等发展,就被死死按住。原来是他叔叔,受阿爸委派,前来抓他回家,找一个“固定工作”。

    刚见面时,听人说他名字,还以为是汉族。他自己说,他的全名叫沙玛沙军,我就很留意,四字连排,字面上就有特点。脸上给人的印象更深,肤色黧黑,鼻梁高,翘起的下巴上蓄小黑胡。发型尤为醒目,两侧低,中间高,几乎隆出一道棱。我说你这个,跟罗马军团的头盔有一拼,现在挺流行吧?他说这个是彝族风格,叫“天菩萨”,古代就有了。

    沙军跟我一起喝酒,吃彝族风味的砣砣肉、包腊煮鸡、苦荞饼,告诉我,彝族人最喜欢黑红黄三种颜色,黑色代表土地,红色代表火,黄色代表丰收。我说德国国旗也是这三种颜色。提起当地的建昌古城,我说我的故乡辽宁,有一个县,也叫建昌。我是想表示,人类住得分散,但差异再多,总能找到相似之处。他点头说:彝族人用的十月太阳历,跟万里之外,玛雅人用的太阳历,惊人地巧合,好像当初两地古人,共同商量过一样。

    酒是好东西,两人越聊越近,我便拿自己不当外人,说你流浪时,去没去过云南的泸沽湖?你这么帅,闯荡多年,有没有……他也不见外,马上给我勘误:第一,泸沽湖不完全是云南的,有一大半,也就是三分之二,在四川,在西昌境内。第二,彝族人在婚姻和两性方面,要求很严。我说,看你们姑娘小伙儿之间,挺开朗啊。他说当然开朗,又不是石头人。彝族火把节,也叫东方狂欢节,大家一起闹一起笑,表哥不开口,表妹不许走,拥抱可以,不过格。

    酒楼大棚里,彝歌曼舞正欢。光影下的沙军,穿一件印着英文字母的T恤衫,银耳环闪闪发亮。他现在的工作,是在机关上班,可是一点不像我想象中的干部,倒像我在沈阳工厂认识的一个老弟,活泼爽快,不装。

    我不胜酒力,准备回旅馆睡觉。沙军有些失望。他原打算换个敞亮地方,招几个朋友,跟我再喝几杯,边喝边看篝火,看月亮。说西昌的纬度低,海拔高,能见度极佳,全年见到月亮的时间就比别处多,是著名的月亮城。

那我还看什么月亮,我住在月亮里。

 

    一个人,到了一个新地方,前前后后,会有各种心理活动。

    想象,我所欲也。

    勘误,亦我所欲也。

    二者得兼,物我交融,高兴。

 

(本文刊发于2017年7月20日北京日报广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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