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打开县志,关于我们这个小村有这样的记载:当地人多信仰佛教,又坐落在山窝里,便是“佛窝”这个村名的由来。全村人口逾两千,十多个自然村落分布在大大小小山峁朝阳的坡地、溪畔。

  小村位于淮河中下游,洪泽湖南岸;属北亚热带与暖温带过渡区域,季风性湿润气候,四季分明。正是这特殊的气候条件,小村即使遇到干旱洪涝的年份,人们照样可以自救。洪涝的时候,坡地庄稼的收成可以度日。再干旱的日子,溪畔低平的田地多少总会有点收获。所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淮河中上游灾区的女孩子在行乞到小村后便留下来做了小村人家的媳妇。

  小村境内多低山,属大别山余脉,道路坎坷崎岖,出入多有不便。不料,这本属难开发的地域,曾经还被视作天然的屏障呢。抗日战争时期,很多人家都是从水陆交通发达的地方举家迁徙到小村来,说是图个安全。“备战备荒”的年代,一家制造军事炸药的军工厂就隐蔽在小村附近的山沟里。别的地方在溪上建桥多为拱形,而小村境内的桥梁竟一色是凹的;据说是一旦发生战争,立即将小溪上游的水库提闸放水,可以起到阻止车辆通行的目的。

  追溯小村的历史,已经无据查考。传说中,小村最早的先民是被当年“朱洪武赶山”时从山东赶到这里的,而后便在此繁衍生息下来。村里的孩子们要是向爷爷追问自己祖籍时,答案往往是惊人的统一——山东喜鹊窝。山东是否有“喜鹊窝”这个地方,孩子们都认为那是很遥远的话题,对此他们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当从一些平整的田畴边走过时,望着那大片泥土里躺着的青瓷瓦片,我深信小村的历史业已不下数百年。

  童年的记忆里,小村是安闲静谧的。春风吹醒大地的时候,山花漫山遍野地怒放,牛羊悠闲地徜徉在春光里,老爷爷握着长长的旱烟袋在岩石上坐成剪影。夏天在知了的鸣叫里到来了,入夜,蛙声一片,最难忘的还是露天电影,常常是电影结束了还没找着一个落脚的地方,可仍然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丹桂飘香的日子,也是小村最忙碌的季节,地里的庄稼金灿灿的一片,我们也会加入收获的人群。雪花飞舞中,年的气息也渐浓了,家家杀猪宰羊,各式腊肉挂满廊檐;我们都猫在“火塘”边,一边听老人拉家常,一边将花生黄豆玉米放到火堆里爆着吃。

  当神州大地沸腾在一片“向钱看”的声浪里,小村也艰涩地迈出蹒跚的脚步。然而,地域的局限,资源的匮乏,人们无法奢望“一夜成名”。他们仍然固守着那块“一亩三分地”,执着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坚信那才是根本,毕竟是祖祖辈辈都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可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日没夜地劳作,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整日游手好闲“投机倒把”人活得滋润。

  人们的思维在变,小村的面貌也在变。靠山吃山,经验证,小村每座山里都蕴藏着大量高品质的玄武岩,在大力发展高等级公路建设的今天,玄武岩石子供不应求。政府大张旗鼓地宣传“招商引资”,各种采石、石子加工、石子运输的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在小村遍地开花;村民也得到了实惠,走了数百年的烂泥路铺上了石子,不久又浇成了水泥路;伺弄一辈子农活的庄稼汉摇身一变成了公司的“管理员”。

  小村在欣慰地接纳的同时也在慢慢地失去,清澈的小溪浑浊了,清新的空气被粉尘弥漫着,机器的隆隆声吞噬了寂静的夜。

  去年春节回家,车子行进在小村平整的道路上,往日满目的青山变成千疮百孔的“瘌痢头”,茅草房几尽绝迹,取而代之的是红砖青瓦,或者是琉璃翘檐的洋房。面对此情此景,我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先辈给我们留下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地,我们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呢?


  2、阿珍嫂


  阿珍嫂,安徽凤阳人。十八岁那年,凤阳遭水灾,她随母亲一路唱着凤阳花鼓行乞到了小村。一位好心的阿婆看她人也贤淑,本村的阿春哥因家境贫寒至今未娶,就给他们成全了这桩婚事。

  阿春哥幼年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好在姑母为邻多有照顾,可性格古怪孤僻,阿珍嫂刚过门那会儿没少偷偷抹眼泪。

  婚后第二年,他们喜得贵子。阿珍嫂本以为丈夫这回可能会有所改变,谁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甭说家务琐事从不伸手,就连儿子哭声震耳,他照样无动于衷。

  那一夜,她搂着儿子哭了很久很久,想到远在千里之遥的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神,想到刚出世不久的儿子不能没有母爱的呵护,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就这么不济呢?

  公公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帮着媳妇做着家务。他明白媳妇的苦处,十八九岁的姑娘别离父母背井离乡已经让人感伤,而今又为人媳为人妇为人母肩负着多重家庭重担,何况这个家也是个家徒四壁勉强解决温饱,也够难为她了啊。

  看着儿子渐渐长大,阿珍嫂心里也有了盼头。平日里再苦再累,只要一看到儿子甜甜的笑靥,浑身的疲惫立刻荡然无存。

  光阴荏苒,转眼间儿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阿珍嫂儿时的愿望一直萦绕在她的梦境里,她没有读过书,可她带着弟妹玩耍时总喜欢到村子私塾的窗外去听先生讲的“三字经”、“百家姓”,她的梦想就是哪天能走进学堂,做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可十八岁那年,那一顶“红盖头”彻底打破了她的梦。到如今,是儿子重新燃起了她的希望。她在心里已经许下诺言: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一定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尽管儿子很努力,可成绩一直没有能够达到名列前茅的位置。阿珍嫂急在心里,在儿子面前却从来没有流露出半点气馁。她跟儿子说:“只要你能坚持到底,妈就是你坚强的后盾。”

  阿珍嫂这么说,确实也这么做的!她可以穿缀满补丁的“乞丐衫”,她可以一个月锅里不见油星,她可以天黑不点灯照样做家务,她可以……全村人都说她太自虐,她只是笑笑说:“为了儿子,值!”

  说着说着,儿子高考的日子到了,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待放榜的那一天,可等来的是名落孙山的讯息。丈夫和公公都说让儿子参加生产劳动算了,可阿珍嫂说什么也不同意,说大不了要儿子干的那份活儿她自己给包了。

  恰巧那段时间流行高中毕业生重新参加中考进军普通师范和中等专业学校,而且成功率也喜人。阿珍嫂认为这是上苍赐予他们娘俩的机缘,切不可贻误天机。她把家里四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抓了,又去油坊打了四斤小磨麻油,连夜去找在邻乡镇中学教书的一个远房亲戚帮忙,一番苦口婆心后,那位亲戚总算答应下来。

  改了名换了姓(起先随父亲姓,现在改随祖父),所有的学籍档案重新填报,真是“没有人办不到的事”。

  儿子也不示弱,高中时没有一点英语基础,一年里硬是把初中六册的英语全给啃下来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儿子终于以绝对的优势被市城市建设中等专业学校录取。阿珍嫂又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毕竟那是她曾经年少时的梦想啊,虽然知道自己付出了太多太大的代价!

  儿子三年中专毕业以后,顺理成章地被分配到乡建筑公司工作。

  阿珍嫂此时本该可以轻松一下真正地享受生活了,可公公忽然患脑血栓,经过治疗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终生瘫痪的后遗症。

  阿珍嫂没有半点怨言,她也深知公公一生的不易,中年丧妻已经是很悲苦的了,可为了孙子的学业一直也在默默地付出着,粗茶淡饭一辈子,等到安享晚年的时候,偏摊上了这个倒霉的病症。

  整整三年啊,别的不说,阿珍嫂端吃端喝、一把屎一把尿,直到公公咽下最后一口气,全村的大娘媳妇们没有不佩服的。也有快言快语的人难免会发出疑问:“一个做媳妇的,为公公冬天暖褥子夏天擦身子,真的一点异样感觉没有?”她说的也很坦白:“我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爹呢。”

  可也有不服的,住在隔壁的姑婆就说有铁的证据在手,某日听到她冲公公吼过,某日听到公公嚷了半天要吃的没有人应答,某日……大多数人还是能够体谅阿珍嫂的,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繁杂的家务不说,十几亩的责任田还要伺弄,冲老人嗓门大点、半天家门上锁的事情在农村简直司空见惯。

  而身处城市多年的叔公却不能忍受,他容不得晚辈如此不孝,在公公入土数日后赶过来祭拜。他听了姑婆的哭诉便对阿珍嫂破口大骂,最后还动手打了她。阿珍嫂没有叫一声屈,对叔公的打骂也没有感到不公,她只是平静说了一句:“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现在,阿珍嫂已经年过花甲,阿春哥也没了以往古怪刁蛮的脾气。儿子前几年也娶妻生子,在县城置买了厨卫独立的商品房。听说儿子多次劝他们老俩口去城里享几年清福,可他们说小村住习惯了,吃的井水、烧的柴火都不要钱,就连种的责任田也不用交税收,上面还倒给补贴哩!他们摊上这些福份已经知足,不再奢求什么。

  去年春节回家遇见阿珍嫂,她非要拉我们去家里坐坐。进了门,她又是倒水又是递   烟,还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烟是儿子买来孝敬他老子的,我没舍得,他哪里配抽这个?我收起来留招待贵客呢,这不,今天派上用场了。”她告诉我儿子一家去给他丈人拜年去了,还说孙子长的虎头虎脑非常可爱,我能够感觉她的幸福。

  我临出门时留了一些糖果给她孙子吃,她笑着说:“我先尝一个,大城市的糖一定很甜。”我跟她说:“嫂子,赶明个你儿子有空,让他带你和阿春哥去上海玩,我陪你们去看东方明珠。”她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啊,你们好福气呀,上海好哇,我在电视里看过呢。我们恐怕去不了啦,老了,身体也不行啦。再说,儿子也忙哩。”我忙安慰她:“嫂子,你是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我看到她的眼角润湿了,岁月的风霜染白了她的鬓发,都说“好人一定有好报”,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3、大王的命运


  大王,本姓王,农历大年三十出生,遂取名阿年。至于以大王的名号取代阿年,那还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小村数百户人家中,阿年家属于困难户,也并不是说他们一家人不够勤劳节俭,人口多、家底薄,才是他们不能短期内摆脱贫困的主要原因。

  阿年生于六十年代初,自己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在童年的记忆里,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是全家人最难捱的时光。好在他的父亲性格豪爽,在村里的人缘也不错,每次向亲友开口借粮没有空手回来过,这也让他们在春荒期间没有饿肚子的记录。

  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产生的第一个愿望就是,长大成人后一定要让全家人天天都能吃上大鱼大肉。

  然而,十七岁那年,由于他介入小村的派别纷争被人利用,一把火烧掉村里几十头耕牛一个冬季的草料,换来了他七年牢狱生活,也重新改写了他的人生。

  出狱的时候正赶上搞活市场,他连家也没回,就在县城的商业区租赁了一间店面,做起了生意来。究竟是从事何种商业经营行为,没有人知道端底。在小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是,阿年做大了,整个县城的农贸市场,只要提起“大王”的名字,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不仅把儿时让全家人天天都能吃上大鱼大肉的愿望变成了现实,自己还娶了妻生了子,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老爹也风光不少,没有了往日猥琐的神情,腰板也挺直了许多。据说,那些当年出借粮食给他们度春荒的债主们也主动提出取消他们偿还的债务。

  “近水楼台先得月”吧,邻人也曾经从他那儿得到过实惠。一次,小村里的一个邻人去县城农贸市场卖花生,钱款刚落袋不到一支香烟的功夫竟不翼而飞了,那人知道自己是招扒窃了,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找大王碰碰运气。大王听了他的叙述后,让他不要着急,先坐下来喝口茶歇歇。一杯茶水还没有喝完,一个兄弟就把他失窃的钱款一文不差地交到他的手里。

  后来,关于大王的传言就更神奇了。说他黑白两道通吃,就连公安局的看守所也对他们照顾有加,即使犯了事情,白天去那里坐坐,晚上照常酒店歌厅去潇洒快活。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一日,大王举家从县城迁回小村,说是响应政府的号召发展乡镇企业,在村里成立了一个采石公司。也有人说他在县城里的帮派殴斗中丢失了面子,只好回小村寻一碗饭吃。

  尽管人们对他回村办企业褒贬不一,可他给小村富余劳动力找到一个挣钱的门路确是个不争的事实。

  为祖母筹办九十寿辰,是大王在小村最露脸的一件事情。那排场,用当地老人的话说,活脱脱就是当年老佛爷慈禧的寿筵再现。

  小村扎花的老艺人正在为自己祖传的手艺荒废一筹莫展之际,是大王的邀请燃起了他沉睡多年的创作激情;

  威声远震百里的吹奏乐队终于赶上一场能够全面展示自身实力的机会,他们更是铆足了一股干劲;

  小学校长主动请缨,担当此次寿辰庆祝活动的总“导演”,并亲自督导各项程序有条不紊的进行;

  村委会的同僚们更是无一缺席,个个神采飞扬;支书亲致贺词,除对老寿星说些例行的恭祝之词外,满纸皆为其长孙歌功颂德的赞语;

  家族中唯一的一个读过中学的后生被安排上台致答谢词,也许是紧张,也许本来就识字不多,他人代写的发言稿被念得艰涩难懂而笑话百出;

  老寿星哪管那贺词是否喧宾夺主,这样的场面恐怕他们王家十八代祖宗也没有消受过;她端坐在堆满寿品的八仙桌前,平静地接受着前来恭贺的亲友们的施礼、叩拜;

  亲友们大都是拜寿放在其次,主要的还是多了一次信息交流和酒量比拼的机会;谁的车子跑一个月就把几万贷款还清了,谁一拳头打过赔了人家数万元的医药费,谁的老婆撇下不满周岁的孩子跟工头私奔了……接着就是杯盘叮当,猜拳行令,此起彼伏。

  忽然,听到一阵嘈杂,一番细问方知原委,一位家族的尊长正为这次没有能坐到“上席”而耿耿于怀呢(小村以往的习俗,无论红白喜丧,“上席”只有“上表”才有资格落座)。旁边一个年轻人说的更直白,“如今是礼金最多坐‘上席’,什么年代了,哪里还论什么尊卑?”是啊,“识时务者为俊杰”,看来那位家族的尊长真的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思维神经了。

  还有一件事情,大王也曾经让小村人竖起过大拇指。有一回,他出言不慎惹怒了他老爹,生性刚烈的老爹这口气哪能咽得下去,竟绝食数日滴水未进。眼看老爹身体日渐虚弱,为了自己不戴上不孝的骂名,为了证明自己悔改的诚意,为了用自己的诚心感动老爹,他从距家门百步之外就双膝跪地,并以膝代步,一步一叩头,一直跪叩到老爹的床前,老爹终于也被儿子的至诚所打动。当时确实是见者都为之动容,儿子为了悔过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啊。

  后来他老爹患脑神经疾病,不治身亡。尽管也有人说是他当初的气滞所致,然而更多人还是相信那是正常的疾病死亡。

  大王做的第一件万夫所指的事情,就是克扣员工的工资。看到那些从千里之遥招来的工人辛辛苦苦给他一锤一凿地开采,一块石头一筐泥土地搬运,到年底竟让他们空手而归,稍有良心的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而他却这么认为,弱肉强食,自然规律。

  待外乡的工人都识破他的伎俩时,他的魔爪开始伸进小村的邻人。起初,他们碍于情面没有挑明,可日积月累,那点滴的血汗钱也成为一个家庭一年里一笔可观的收入,岂有不讨的道理?然而,面对他们正当的要求,他竟破口大骂,拳脚相向。

  天下果真没有了公理?胆小怕事的人还是选择了回避。常言道:“惹不起,躲得起啊。”

  眼瞅着企业陷入停产的状态,这时再说好听的话已经无济于事。无奈之下,他只好请几个近亲勉强支撑着,自己也亲自操起方向盘填补了运输的空白。

  是多行了不义?还是丧尽了天良?或者是天意难违?

  一日午后,大王的人生在一场车祸中画上了句号。消息传来,小村霎时间像炸开了窝,各种传言不胫而走。首先是他老婆卷了所有赔偿金和家当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还有人讲他母亲曾经亲口跟邻人说起他的父亲是由于父子间利益的冲突被自己的儿子活活逼死的;更有小村那几个无辜的女孩被他糟蹋后碍于名声不得不远嫁他乡;……

  一群呀呀学语的孩子在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小村的村民是宽容、愚厚的。他们认为,既然人已经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他们对大王曾经打给他们的白条不再抱有任何念想,尽管也是他们一滴血一滴汗的付出,今天的命运只能与尘埃为伴,他们把一张一张纸片撕碎,随手抛向空中任其飞舞。

  也许数年以后,小村人的记忆会渐渐淡忘,只是看到南山脚下的那堆黄土时,才会想起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4、木家的梦想 


  在儿时的记忆里,木家人总是与村官有一定渊源的。据说,自从小村设置村级行政区划以来,老木便是第一任村官。随后的数十年,无论村委会怎样改选,总免不了是木家的子嗣坐“头一把交椅”。所以,在小村人的心目中,世袭村官似乎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小村里没有人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他们完全可以接受,木家的老大做村支书,老二当民兵营长;更何况在他们的眼里,换了谁做都无关紧要。

  就在改革的春风吹进小村的时候,木家的梦想也不再锁定世袭的村官,而是要走出小村,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在一切都“向钱看”的当口,“农转非”户口可以买卖也被排上议事日程。木家认为这是他们实现梦想的最佳捷径,尽管价格不菲,他们还是给两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买了“非农业户口”,拿了“城里人”象征的“粮油供应本”。

  转眼到了这个“准城里人”中考填报志愿的日子,木家召开第一次家庭会议,因为这涉及到木家子弟跨入“城里人”行列的实质性一步。他们在“师范”和“企业管理”专业面前权衡再三,最终还是为了将来的仕途发展需要,选择了“企业管理”专业。他们认为,在改革不断深化的今天,企业才是社会发展的根本,更何况企业管理人才也是很多政府部门的干部储备呢。

  五年的专科读下来,对于木家来说,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村里人陆续建起了楼房,他们仍然住着那所已显败落的老宅子里,因为他们明白,那点积蓄还要派更重要的用场呢。更紧要的是,随着农村实行了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村官头顶那抹光环似乎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以往在他们面前必恭必敬的人也越来越少,再别说过年过节去登门拜访的人了,无形之中,他们的家庭收入连续几年一直处于走低的态势。

  本来送礼就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计较不来的。可是,为了能让儿子有个好的归属,他们依然不惜血本,找到那个木家的世交之子,眼下正担任县政府的一个要职,他满口答应一定会帮这个忙,据说他们当时送的红包也不是个小数目。

  然而,万事未必都一帆风顺。正当木家子弟毕业分配的节骨眼上,县政府却颁发了一个文件,对现退役军人实行优先就业的政策。原本就不多的几个职位,哪里还有木家子弟的份呢?

  当他们再次找到那个肩负政府要职的世交之子时,他也只能是叹息。后来,他灵机一动,与其坐等机遇,倒不如顺应潮流,当时正值冬季征兵工作开始,两年时间也不算太长,更何况政府红头文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到时候来个优先就业,水到渠成。木家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只好把供养了五年的专科生再送进火热的军营里去锤炼。

  如今的军营也是个小社会,木家深谙其中的门道。他们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一个朋友,与儿子所在连队的首长是至交。“朝里有人好办事”,儿子在部队服役期间,他们每年至少去部队看望一、两次,名义上是看儿子,实质上是为儿子的未来做铺垫,那份送给部队首长的礼金当然不能太寒碜。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儿子有了首长的庇护,被安排在部队后勤从事一项轻松惬意的服务保障工作,还顺利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一切都在顺理成章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木家对儿子未来的仕途充满信心。那个肩负政府要职的世交之子,在换届选举中也荣登主管全县工业的副县长宝座。在木家的眼里,这分明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最佳状态。企业管理出身的现役军人,无论学历,还是资质,应该都是无可挑剔。他们仿佛看见,儿子在乡镇企业中例行公务似的做了一年半载的管理工作,而后就是乡镇政府部门主管工业的副乡长,再后来就是晋升为县局级……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可世界似乎也翻了个过。

  先是村委会改选,木家子弟无一入选,世袭村官的神话从次划上句号。木家人并没有太多伤感,本来他们对村官也没有多少兴趣,一年那千儿八百的俸禄自然更不在他们的眼核。他们自主经营的石子加工厂哪个月不是万儿八千的进账?与其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村民们后面苦口婆心地抓“计划生育”,倒不如一门心思搞家庭创收来得实惠。

  再就是,那位曾经给过木家许诺的世交之子忽然被调离本县,这对木家来说才是个致命的打击,他们深知“人走茶就凉”的古训。尽管那位副县长答应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给予他们帮助,但他们已经明白等待他们的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更让木家不愿目睹的现实是,县政府目前正在大力推行机构重组,各部门不仅不需要吸纳人员,许多富余人员还面临下岗的厄运。那个“对现退役军人实行优先就业”的文件,此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个夜晚,对木家来说,简直就是个痛苦的深渊,偌大一个老宅子完全笼罩在隐晦的夜色里。全家人潜心描绘的梦想,就如同那个斑斓绚烂的肥皂泡刚刚闪烁了一下美丽的光晕便悄无声息地迸裂了。

  是命运的作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世事流转?还是应了“逾淮之桔即为枳”的宿命?

  最后,老木发话了:“既然事已至此,还是先去工业园区物色一个事情做着吧!”

  退伍军人的父亲开腔了:“现在园区里大多是独资的家族企业,进去也没有什么发展前途,那还不如在自己家的石子加工厂里管管事呢!”

  刚退伍的年轻人终于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如果说以前是家长在为自己的命运设计蓝图的话,而今该是自己确立奋斗目标的时候了。他平静地说:“你们也别再操心了,我准备去南方一些经济发达的城市去看看,也许那儿有更适合我的空间。”

  眼下他在江南一家外资企业里做事,工作环境和薪资待遇也都还满意。春节期间,听老木说那小子居然准备在江南置买房产,营造起温馨浪漫的二人世界来了。据目前江南的房产市场价格来看,那小子确实找准了自己的奋斗目标。

  尽管木家立足仕途的梦想没有能够继续延续,在农村户口实行城市化管理的今天,城里人的生活也不再像以往那么充满诱惑,快乐生活,倒成了木家新一代共同追求的梦想。


  5、最后的贵族


  阿元叔被小村人称为“最后的贵族”,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小村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皇亲国戚的后裔,只因为他家的祖上在“土改”之前是小村唯一的“地主”,他又是最后一个享受过“少爷”礼遇的人,只是他的一生境遇也应了“最后的贵族”之名,带了一份凄楚,多了一份哀怜。

  他读过私塾,也算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然而,在尊卑观念分明的时代,父母之命,成了天经地义。为了给老太爷冲喜,他在十三岁那年娶了童养媳;为了霸占堂叔的家产,在堂叔的儿子病逝后,老太爷让他过继给了堂叔;为了使堂嫂断绝“座山招夫”的念想,老太爷要他夜夜去敲“新寡”堂嫂的门,直到堂嫂打起包袱空手走人。

  最让阿元叔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文革”期间,他曾被当作“地、富、反、坏、右”的典型、头顶纸糊的高帽、打着赤脚、由一群“贫下中农”出身的红卫兵赶着满山遍野地去游行。回到家里,他捧着血肉模糊的脚掌,心里怎么也搞不明白:“土改”以后,自己就死心踏地接受党教育,从没有做过一件有损于“社会主义”的事情,莫非那流毒永世也不能肃清?

  阿元叔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可都还未成年就先后夭折了。后来抱养了一个男孩,简直就成了全家人的“命根子”。当时处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受过“奶亏”的男婴抱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他们一家人硬是用“心血”把他养大成人,可先天性营养不良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个“体弱多病”的祸根。

  小村人无人不晓的事实,家里有任何好东好西全进了男孩的肚子,家里再苦再累的活儿都是阿元叔一个人承担。时间一久,一切似乎就成了理所当然。儿子可以当着全家老少的面坦然地吃下亲友送来孝敬老人的营养品,阿元叔没日没夜地田间劳作也没有感到一点辛苦。

  阿元叔将养子培养成全村第一个高中毕业生,怎奈一个“地主”的成份又把养子的命运固守在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他似乎也感觉自己有愧于养子,要是养子生活在一个“贫下中农”的家庭里,说不准还能弄个“保送大学生”呢!

  小村人把养子做农活的姿势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阿元叔却说他身体底子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小村人说他们的家产一万有八千是阿元叔挣的,养子也只是“嘿嘿”地笑着不予反驳。

  阿元叔最开心的是这个“体弱多病”的养子婚后竟然给他陆续生了三个虎头虎脑健康活泼的孙子,他老人家只要看到他们,浑身的劳累立刻荡然无存,似乎自己有使不完的气力。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在“计划生育”作为一项国策的年代,“超生”当然要罚款,阿元叔二话没说,掏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还是不足,那就用实物和粮食抵账。阿元叔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有了孙子还怕将来挣不到钱?

  看着孙子一个个长得像牛犊,阿元叔心里那个乐呀,满脸的皱纹里都洋溢着幸福。

  等到孙子也长到与爷爷一般高的时候,阿元叔也到了叶落归根的日子。

  一天,阿元叔去集镇卖余粮,刚把钱款拿到手,只觉大脑一阵刺痛便晕了过去。同行的人立刻把他送进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诊断为急性脑溢血,须及时转院。

  等到家人赶到的时候,阿元叔已经不能说话。主治医师来找病人家属谈话,明确告知,抢救可以,但治疗后一定会留有后遗症,费用在一万元左右,是否要救治,主意让他们自己拿。

  养子茫然地呆立着,他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一直顶天立地给自己挡风遮雨的大树也会有倒下的一天。

  看到大家都面面相觑,主治医师急了:“谁是家主?说话呀!”

  养子已经泣不成声了。最后,阿元叔的老伴哭着念叨着:“老头子啊,不是我们舍不得给你治呀,一万块钱可是要冲家了啊,你那三个孙子将来咋办呀!”

  阿元叔此刻虽不能说话,神志还很清楚。他握着老伴的手,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地摇了摇头,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到花白的鬓发上。

  老伴明白阿元叔的心思,三个孙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绝不会拿自己双手建立起的家业去换取一条老朽的生命。

  就这么,阿元叔被从医院接回了家。小村马上像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抱养的儿子就是不如亲生子!”

  “现在的医院哪是治病救人啊,分明就是拦路抢劫嘛!”

  “阿元叔也真是,拿自己挣的钱救自己的命也要打申请不成?”

  ……

  阿元叔躺在床上,儿孙都守在身边,亲友们闻讯都陆续过来探望,营养品堆起来像一座小山。老伴打开一盒“人参蜂皇浆口服液”,倒了两支,一边用调羹喂给阿元叔吃,一边还絮絮地说着:“老头子啊,吃点吧,一辈子连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都省下留给儿子孙子了。你现在吃点吧,马上要去了,不然真的要做一个饿死鬼了。”

  阿元叔嘴唇动了动,液体还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此时已经咽不下一滴东西。老伴号啕大哭起来:“老头子啊,你的命可真苦哇,俺一辈子给你生了两个闺女,可你都没有命得呀,一个三岁的时候病死了,一个都六岁了,也得了急病走了啊。要是有一个活下来,现在也就有个心疼的人了啊……”所有在场的人都跟着掉眼泪。

  阿元叔忽然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三个孙子。大家都以为爷爷临走时想再好好地看看孙子,便示意他们都朝爷爷的近前站着,好让爷爷看的清楚,可阿元叔艰难地摇了摇头,大家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阿元叔的老伴擦着眼泪说:“爷爷是让你们去上学去,别耽误了学习啊。” 阿元叔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元叔滴水未进整整七天。第七天的中午时分,他忽然又睁开眼睛,定定地朝门外望。老伴对养子说:“快去学校把孙子叫回来,你爹怕是不行了。”大孙子还在镇上读中学,阿元叔直到三个孙子都齐刷刷地站到床头才平静地合上了双眼。

  “爷爷——”三个孙子的哭喊声像晴天霹雳,前来吊唁的男女老少鼻子也一酸,眼泪都簌簌地落下来。

  入殓时,阿元叔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绸缎的面料,上面是缀满“万”字的图案,真的很像影视片里的“贵族”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