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江峡谷走笔

       曾经从军藏地，时常被朋友问起，西藏哪里的风光最美？我每每语塞。因为单从视觉写意角度讲，那里是地球的巅峰，眼睛的天堂，摄客的梦乡，上帝打翻调色板的地方，山山水水堪称佳绝，一花一木美不胜收。忽然要你道出个“何处最美”，还真的比较困难。
       时光年复一年，斗转星移，周行而不殆，我最终退休离开了那里。近日面对又一次同样的提问，我竟毫不犹豫地答而回之：气候之宜人，景观之奇特、色彩之丰富、韵味之厚重，当数藏东南林芝地区的雅江大峡谷。
       世界屋脊的蓝天白云曾经告诉我，带着刻意行走雪山草原，往往不能真正明白西藏。而不经意间的邂逅相遇，才能荡气回肠，撼动心扉。驻藏戍边期间，曾沿着雅鲁藏布江边公路往返奔波无数，有关大峡谷的神奇描述不绝于耳，却长时间未能牵手。忙，未能顺道，是自己给自己设计的“客观理由”，主观意念中的不以为然，才是本质。因为潜意识里一直顽固地坚持：审美主体未能进入我的眼眸，那里的美便是虚幻失真，甚至是别人腻想编造而已。没有亲眼目睹的风景，至少在我这里算不得美景。
　　然而，当有一天会同交通厅的同志一起考察边防军事公路，两只脚抵近雅江峡谷大拐弯时，我真的是目瞪口呆。
　　这个脍炙人口的世界，酷似深嵌在巨斧辟开的狭缝里的一块“U”形碧玉。从西兴拉山口鸟瞰，在东喜马拉雅山无数雪峰和碧绿的群山之中，雅江湍急的水流硬是切出了一条笔陡的口子，穿越高山屏障，围绕南迦巴瓦峰拐了一个奇特的大弯，尔后向南倾泻而下，缓缓注入了浩瀚的印度洋。
       峡谷两侧雾罩云翻、层峦迭嶂；陡峭的石壁上松柏参差、满目秀丽；水边的断续河床滩礁棋布、乱石嵯峨；幽深的谷底水波卷浪，奔腾呼啸，响声隆隆。连绵的山峦之间，南迦巴瓦雪峰和加拉白峰海拔均超越了7000米，成为江岸强烈上升的两个断块，巍峨挺拔，高耸入云，一如鹤立鸡群，观之扑朔迷离。藏族同胞称巴瓦峰是“刺向苍穹的利斧”，只是斧刃不时被滚动的云雾缭绕遮挡，时隐时现罕见真容。雪峰的顶端坚冷露白，峰腰柔韧委婉，倒是峰坳谷底刚刚拐过弯的雅鲁藏布江水显得蜜意绵绵，仿若一条银色的丝质哈达尽情地飞动飘逸，既隐含着禅意，又富于激情，似乎在向人们传递着吉祥的祝福与不尽的爱恋。
      这不是上苍绘制的一幅天书画卷么，用“神秘莫测，精妙绝伦”八个字来形容，当之无愧。
　　据说在下游，像这样的峡谷一个接着一个，千回百折，百转千回，但是哪一个都不及大拐弯壮美。难怪文人墨客要给它戴上“峡谷之秀甲天下”的桂冠了。
　　雅鲁藏布江发源于西藏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杰马央宗冰川，古代藏文中有“央恰布藏布”的说法，意思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雪水”。是啊，它奔流在世界最高、最年轻的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脉之间，卧居于“太阳宝座”藏南谷地，全长2900多公里，仅中国境内长度就达2057公里，排名我华夏名流大川第五位，仅次于长江、黄河、黑龙江和珠江。但它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大河，也是中国坡降最陡的大河，被藏族人民视为“生命的摇篮”、“白度母的乳汁”、“草原上蜿蜒的母亲河” 被国内外游客 誉之世界“第一天河”乃实至名归。
　　作为世界第一高的雅江峡谷，大拐弯所处的派乡居住着稀少的人口。索朗副乡长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介绍说雅江源头冰川叫杰马央宗，海拔6000米，上游叫马泉河，从西向东横贯西藏南部，流到墨脱北边切开了喜马拉雅山转向南流，形成了眼前的这个大峡谷。又流过米林后，在巴昔卡出境进入印度，最后注入孟加拉湾，形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三角洲。索朗还引用他已故阿爸的话说：“雅江峡谷是天龙吐泉。雪域战神格萨尔王是天龙的化身，是他用利剑降伏水妖不许为祸，用剑柄划地成河造福苍生，所以草原人都很崇拜传说中的格萨尔英雄。”看着索朗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那副神态，我问他上过什么学？他答曰：“在林芝县读过中学”。
　　出发前曾查阅资料，峡谷之水，从固态的万年冰雪到沸腾的温泉，从涓涓细流、帘帘飞瀑直至滔滔江水，固态、液态、气态、雪花、溪流等各种形态聚集一起互动蜕变，最终成为一种神秘却又现实的存在，雅江即是由此而来。毋庸置疑，天龙与格萨尔都只是流于市井的神话传说，英雄可敬，民俗可嘉，但美丽的雅鲁藏布，实则是自然伟力的杰作。
       认识自然，崇拜自然，便会看清楚自己的渺小，使灵魂得以淬火，更加明白生命真实的价值与意义。
　　 驻足峡谷山腰的江岸公路边缘，四向环顾葱笼密林和云雾缭绕的雪山，突然心“咯噔”动了一下，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格外纯净，五脏六腑被一股清流彻底洗涤，自己也恍惚间成为了这里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江上的浪花，一团天空的云朵，成了大拐弯风景中的不可或缺。
　　摇摇脑袋，眨巴几下眼睛，回到现实，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呵呵，能与雅江峡谷融为一体，哪怕只是瞬间，也倍觉幸福。今天的风景，绝对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索朗告诉我们，有多条险路可以深入到峡谷的隐秘深处。据说里面生活着为数不多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他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至今仍处于半原始状态。我在想，如果不是军务缠身，能负重艰辛走进去，体验“炼狱”般的经历，从谷底考察大峡谷的雄姿和特殊的少数民族风情，定会曲径通幽，有更加涤荡灵魂的收获。
　　可惜，时间和精力有限，尤其是同“高原孤岛”、“地球上最后的处女地”墨脱县擦肩而过，成了内心至今搁不下的遗憾。据说那块地方沿雅江狭长分布，南来的湿润气流长驱直入，稻谷飘香、绿竹滴翠、芭蕉迎客，就像镶嵌在峡弯中的一块绿色翡翠，是典型的热带、亚热带风光，有“隐秘的莲花”、“高原西双版纳”的美称。
       那年那月，墨脱还是中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孤岛”和“处女地”之说，即源于此。去往那里的路线是雅江高岸山脊上原始的骡马小道，丛林茂密，蚂蟥、毒虫很多，猛兽出没无常，即使强悍者徒步跋涉，也需一个星期才能到达。而且一路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雪崩、暴雨、塌方、沼泽，行人安全没有保障。终年不化的嘎隆拉雪山隘口，是路途上最大的障碍，它就像一扇高大的铁门，将偏远的墨脱与现代文明长期割裂。索朗说：“藏南民间有一首歌谣，'山顶在云间，山底在江边，说话听得见，走路得七天。’这首山歌唱的就是墨脱，歌词勾勒的就是那里的交通。看来，你们这次注定要和它无缘了。”
       是啊，时光荏苒，一晃六个春秋逝去。如今“隐秘的莲花”不再隐身，它尽情绽放，绽出了大山深涧，花香飞往拉萨、飞离雪域，飞进了每一个对它想往者怦然悸动的心底。2017年国庆节前夕，中国之声广播《新闻纵横》作了这样的报道：中国有一条路，它半年雨季，半年冰天雪地；因其“最美”与“最险”而被称为“真正的天路”；这条路几十年间历经5次修建，却屡遭雪崩、泥石流摧毁，因而长期马队当道，汽车禁行。这条路从西藏波密扎木出发，试图延至被人称为中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地方——墨脱。最近，国家再次投入12亿资金架桥通隧，全面整治改建……呵呵，民间歌谣正在加快脚步走进历史，莲花笑靥款款而来，陌生的墨脱就要有真正的公路走出大山了。笔者圆梦墨脱，路途不再遥远。
　　要离开峡谷了，行至一处水流平缓的江边码头，一位七旬老人正守在木筏旁边吸着长长的旱烟。我们事先计划是要乘坐快艇的，可是看到这位筏子主，我身不由己地靠近了老人。送行的索朗介绍说，他叫布登，守着他的木筏船一辈子了。用木筏摆渡人们过江，却一生崇拜传说中的唐东杰布。唐东杰布？我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哈哈，记得中学时期老师讲藏戏时就提起过他，今天终于同眼前的布登老人划上了相似的符号。
       老人家一脸苍桑，双目直视着江面，看上去有点呆滞。欣喜的是，索朗的介绍，尤其是唐东杰布的名字也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炯炯有神，并且打开了话匣子：“600年了，唐东大师用一辈子走遍了西藏的千山万水，在雅鲁藏布江上修建了108座桥。他使用过的铁链、缆绳和木板，像他的头发一样数不清楚。他不在世了，天堂那边一定安好，他是活在我们心里的活佛……”
       凝视着被风雪烈日斑驳成黑灰色的木筏，还有老人那张布满沟壑的酱色面孔，我仿佛看见江面骤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桥梁。“108”这个数字，史料中找不到记载，也许无从考证了，可这个古老的木筏所摆渡的生活、承载的故事、寄托的理想，被老人领悟得明明白白，也许会在所有木筏过客的心灵上留下不同程度的印痕。
　　任务在即，我们还是按计划登上了快艇。飞驶间回眸，木筏老人在目送着我们。那深邃的眼神越来越远，似乎是在诉说着什么。是高兴？羡慕？还是因为我们没能乘坐他的木筏而有些失落？也许，这位在江上漂了一辈子的老人会不会是雅江上的最后一代筏子工，只有涛声知道。
　　不过我坚信，布登和木筏船已经有了无比深厚的感情，无论社会如何发展，现代文明怎样渗透，他都不会放弃自己坚守着的这份古老文明。因为，木筏摆渡是他的初心，他的生命祈愿就是让村里的人、远方的客，都能安全顺利地过江，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端。
　　天上有一条银河，地上有一条天河。银河日日星光闪烁，将美丽释放人间，规范着宇宙生灵生态；被称为“天河”的雅江从雪山冰峰间流出，又把琼浆玉液洒向大地，让那片世界上最高、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漫山遍野花红草肥。滔滔江水孕育了源远流长、绚丽灿烂的高原文化，繁衍生息于此的藏族人民在滚滚涛声中解读并创造着昨天、今天和未来，使西藏文化成为了华夏多民族国家文化瑰宝中的一枝奇葩。
　　从军人视角审视，印度政府对于中国的雅江事务特别敏感和忧虑，这是一个关乎水源战略及至国家安全的问题。他们认为，中国对其南亚次大陆邻居的影响力很大，除却政治、经济和军事的日益强大因素而外，其中一部分来源于对水源的控制。如果雅江上游的中国关上水龙头，印度及其他这一地区的国家将陷入困境。
       多虑了，我华夏各族人民素以勤劳善良为本，崇尚和平崛起，主张和谐共生，青睐一衣带水，定会与毗邻人民友好相处。只要你不吹胡子瞪眼，我必与你唇齿相依。
　　生命之水源于地球，属于全人类。滔滔雅江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善良而又品格无畏的雅江人。乘舟沿江观览，世界屋脊因为雅江，已经不再是一块“坐满天空的孤独巨石”。伴随着我民族国力特别是科技的日益强盛，挺立在雅江支流上的一个个中小型水电站，正在使这里不再是“藏于深闺人未识”的远古文化或险山恶水，而成为大自然奉献给人类的无比壮丽。还有，那横跨江上的一座座现代化大桥，也正给这片古老的高原带来无限的生机。
　　滔滔天河，高原上的一份大美、眸子里的一份奢侈。它，正拥抱着更加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