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本书。他既蕴含着罗中立油画《父亲》中的淳朴凝重,又富有朱自清散文《背影》里的宽厚仁慈,不过,他更有自己鲜明的个性。
  父亲已年逾花甲,这一生中,他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历尽过世间的沧桑变幻。他先后做过大跃进时代的农业机械手、电力排水灌溉管理员,人民公社时期生产小队的记工员、会计、队长,改革开放后市县电台、电视台、报社的专职记者,等等。
  父亲的童年是灰色的。
  说起来难以让人相信,整个家族中没有一个人能知道父亲的生日,包括他自己。因为父亲十二岁时奶奶就去世了,后来跟着伯父、伯母过日子,直到与母亲结了婚。谁知婚后第二年,爷爷也辞世了。
  现在我们给父亲过生日是根据二姑妈的回忆推算的。据说当时是阴历闰四月正值麦收季节,于是我们按照"生日宜前不宜后"的习俗,把每年的阴历三月二十一日定为父亲的生日。
  每当我们问起父亲童年中最难忘的故事。他说没鞋穿的时候拖着伯父的像舰船一样的新鞋,冲着伯母那白多而黑少的眼光四处闯荡,伯母叫骂得越凶,他就越开心。他说最使他伤心的不是过早地失去母爱,而是有一年的中秋月圆之夜,让他一个人去放牛。那天晚上他流了很多泪,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
  说起父亲的读书经历,也是颇具戏剧性的。兄弟姐妹五个,只有他一个人进过学堂读过书。这可不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或者是为了求得功名之类,而纯粹是出于一次偶发事件的巧合。
  有一回,父亲与同村的一个大他几岁的伙伴一块儿去打猪草,不知同伴是哪方鬼使神差、突发奇想,指着村边两头黄牛向父亲提议说给它们实施阉割手术,谁知这手术还未让人意识到开始,那黄牛的两股之间早已鲜血淋漓,再后来事态的发展便可想而知了。
  正是这次偶发事件让大家意见达成一致:免得再生事端,送学堂读书。父亲时年已一十有二。
  小学六年的教育,不知是否勤奋刻苦,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全校唯一的操行等第得"丁"的人;究其真正的文化程度,后来能胜任十年的会计、十多年的记者工作就是明证。
  父亲的童年是在烽火连天的八年抗战中度过的,青年时代又在那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时期开始了。
  为了响应时代的召唤,父亲第一个报名参加农业机械化培训班,为日后从事农机工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十年间,他先后做过农机手、电力排水灌溉管理员兼会计。正当父亲准备施展抱负大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文化革命"爆发了。父亲与当年受牵连迫害的人们一样,由于"莫须有"的罪名,被那些津津乐道于"窝里斗"的"自己人"揪斗了一番后,押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在父亲本来就出身农村,回到家乡不久,承蒙一位看着他从小长大的老党员的"庇护",逃过一劫,做了生产小队的记工员、会计。
  然而,眼看着大伙儿守着"大锅饭"而连温饱问题都不能解决,他的性格不容许他袖手旁观;于是,他主动向大队党支部毛遂自荐,并且明确表示:任一年生产小队队长,不能扭转局面,即刻引咎辞职。
  不料,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各方舆论压力接踵而至:有的说他没有生产实践经验,只是"纸上谈兵";有的说他是"看别人吃豆腐牙快";有的说他是拿全队两百多口人的"饭碗"在开玩笑;但是也有的说没有给他机会尝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因为他们被"大锅饭"坑得太苦了。父亲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走马上任的。
  当时我还很小,只记得他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夜很深了才回来;而且香烟抽得更厉害了,胃也越来越不好。看着母亲每天煞费心思去寻治胃病的"偏方",我就问母亲:"妈,爸为什么整天都这么忙呢?"母亲告诉我,父亲每天不仅要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处理好日常事务,抽空还得向那些种庄稼的"老行家、老把式"取经请教;就这么常常吃不好睡不好,天长日久,落下个"慢性胃炎"的病根。
  "苍天不负有心人",父亲付出的心血终于得到了回报。生产连年获得丰收,赢得了群众的拥戴,也挫败了那帮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的家伙的锐气。父亲在一次表彰大会的发言中说,作为一个农村基层干部,首先要能统揽全局,把握方向;第二要分解职能,任人唯贤;第三要公平分配,按劳记酬。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每年受到县乡表彰的锦旗、奖状挂满了堂屋的墙壁;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农村实行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一九八二年冬,父亲出席了县专业户、重点户的表彰大会,会后在县城的十里长街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千人游行。前面是少年鼓号队开道,接着是喜庆锣鼓、耍龙灯、跑旱船、踩高跷、挑花篮、赶毛驴、虾兵蟹将闹龙宫、杂技等节目表演组成的文艺方队,紧接着就是专业户、重点户代表方队,后面是自发组成的群众队伍。一路上,鞭炮轰鸣,彩旗招展,场面浩大、气势恢弘!在代表方队中,我看到父亲胸前佩戴着红花,双手捧着"劳动致富光荣证"的匾额,面带笑容,神采奕奕。那情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也就在这次表彰大会过后,由于身体的原因,父亲向村支部递交了辞呈。这既是交给全队两百多父老乡亲的一份满意的答卷,也是为自己中青年的奋斗史划上的一个完满的句号。
  父亲刚辞去那日夜操劳的农村基层工作,又开始了辛勤笔耕的记者生涯。说起父亲跨入记者这一行列,也有无尽的话题。
  其实,父亲早在电力排水灌溉管理站工作时就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为电台、报社撰写新闻稿件,并被电台、报社聘为"业余通讯员"。后来,由于从事烦琐的农村基层工作而中断。不过,也正是这十多年的农村基层工作的阅历,为他日后的新闻写作积累了丰富翔实的"第一手"素材,夯实了 "新闻真实性"的基础,也更加激活了他新闻创作的灵感。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的农闲时节,父亲在一个月内被电台、报社录用新闻稿件三十多篇。当编辑部把稿费寄过来时,父亲又把稿费如数退回,并写了一封感情诚挚的信,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说新闻写作是自己一生的爱好,眼下已退居二线,本着"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的准则,闲暇之时,兴致所至,写上一两篇,既可愉悦身心,又能为新闻事业做点贡献, "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之?!"
  时隔不久,编辑部回复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父亲的执着敬业的精神令人敬佩,也具备从事专业新闻写作的素养,并且明确表示,他们已向有关部门申请通过,聘用他为"专职通讯员"。父亲时年已近五十。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在父亲身上读懂了这句话的涵义。
  父亲正是凭借他那"持之以恒"的韧性,以及一腔对家乡山水的挚爱,使自己的创作焕发永久的青春。用一位领导在"年度新闻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上的话说,他的全年用稿数超过预定任务的百分之三百六十。
  如果说有关农事耕作的报道是得益于他十多年的农村基层工作,那么,言论性的评论获得市"好新闻"评比一等奖,只能归功于他那敏锐的新闻嗅觉、准确的事件洞察力和娴熟的文字驾驭功底。
  父亲那饱满的创作激情就这么令人欣慰地延续着,直到一九八八年的那个"黑色七月"的来临。
  我一直这么认为,我的高考落榜对父亲的打击是太大了,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无法弥补的过失。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因为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消沉过,就连当年"天灾人祸"并发的年代,他都从容地挺过了一道道难关。那天晚上,父亲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坐下来,说自己老了,脑筋也不够用了,已经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并且说我的语言功底还不错,由他带一段时日,很快就会上路的。

    当时我已意识到他要说的是什么,霎时间只觉得眼前一片水雾。我感觉到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也好像在转眼间变白了,眼神里写满了失望。我没有勇气正视父亲的眼睛,惭愧地低下了头。这时我真的希望父亲能打我一顿,哪怕是骂我一句也好,因为我想这样的话,父亲心里也许会好受些,我也心安点。可是,父亲什么也没做,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他越是这样,我内心的负罪感就越沉重。我此刻什么话也说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悔恨一点点吞噬我的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赎回那深重的罪过。

  因为我知道,在父亲的心目中,我是他一生的希望。
  我不会忘记,读小学时校长预言我将来定成"人才"后,父亲那句"就是摔锅卖铁也要将他培养成材"的铮铮誓言;
  我不会忘记,读中学时父亲和舅舅跑东跑西托关系为我能就读"省重点中学"而操劳奔波;
  我不会忘记,住校的日子父亲每次带来大包小包从不重复的吃物,还有那沉甸甸的永不变更的叮咛和嘱托;
  我不会忘记,父亲看着学期成绩报告单上阿拉伯数字的奇妙组合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不会忘记,父亲面对我的每月不断攀升的在校生活费用总是那么慷慨,从未多说一个字;
  我不会忘记,街头算命先生的一句"你小儿子将来定成大器"让父亲认定灵验,"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
  我也不会忘记,为了让父亲"露出会心的微笑",阿拉伯数字的奇妙组合开始抹上人为的痕迹;
  我也不会忘记,为了让父亲对"不断攀升的在校生活费用"不产生怀疑,一个个美丽的谎言便应运而生;
  我也不会忘记,为了让父亲信奉的那 "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的断言不成泡影,"阿拉伯数字组合"变得更加奇妙,"美丽的谎言"变得更加美丽;
  ……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黑色七月"到来后被扯去伪装,赤裸裸地凸现出原形。
  "怎么是这样呢?"父亲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呢?"父亲找不出信服的理由。
  我亲眼目睹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承受着自己一生中唯一的希望成为泡影的痛苦,何等残忍!何等凄凉!

并非我对新闻写作没有兴趣,也不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面对父亲刚承受一生希望破灭的痛苦,又要决定放弃一生爱好的抉择,我能怎么做呢?在父亲面前,我已经是"有罪"的人了,绝不可再做"千古罪人"。
  可是,父亲一直坚持他的决定。任凭我如何解释这项工作对他后半生的意义,也不管我怎样保证今后会勤勉努力。后来,我在一个乡村小学做了教师,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教学成绩;教学之余,还自修了江苏教育学院小学教育专业(专科)的全部课程;本以为我的努力会改变父亲的初衷,不料,他仍然固执己见,直到妹妹中学毕业后接替了他的工作。
  这一回,父亲是真的无牵无挂、"解甲归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憩。安享晚年,在田园山水之间,也自有其中乐趣。
  从此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话题。
  渐渐地,那段不悦的历史在记忆中被淡忘,只有两个人永远也不会忘怀,一个是我,一个是父亲。
  有一次,春节回家,我的女儿依偎在父亲的怀里自言自语地说:"爷爷,我长大了一定能考上大学。"父亲先是一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轻地说: "是啊,一定能。"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父亲眼中闪烁着泪光。当时我心里也是猛地一震,而且受到的触动是很大的。
  父亲在一次来信中又说起,在他的有生之年,要是能看到孙女读上大学,也就了却他一生的夙愿。读着读着,我仿佛又看见父亲眼中燃起了希望。我双手合十在心里千万次重复着:一定!一定!!一定!!!……
  或许,人类的希望本来就是在这一代一代之间周而复始地更替着,要不,悲剧怎么会如此震撼心灵?!
  希望,是人生中一盏不灭的灯。信念是这盏明灯取之不尽的源泉。信念不止,希望不灭。
  父亲这一生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丰厚的物质财富,但他那自强自信的人生态度和执着踏实的敬业精神,足可以让我们在今后的人生旅程中收益无穷。
  眼下,我们兄弟姐妹五个都已成家立业,工作生活也都还顺心遂愿。做父亲的应尽的义务也已完成,接下去就是为人子女的怎样来赡养老人,让他们能在淡适恬静的环境中安享晚年。
  父亲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唯物论者,把人的生生死死看得很淡。不过,我还是要在心底默默地祈祷:愿父亲健康长寿!

 

补记:父亲从广电部门退下来以后回老家种了几年地,又到一家民营企业做了8年门岗,直到4年前患心绞痛住院才算真正的退休。父亲今年80岁了,心脏支架手术后,病情基本稳定。现在,我们兄弟姐妹每年初将二老的生活费存入他们的养老金账户,并委托二姐照料他们生活起居,让他们安心地度过幸福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