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我都在阅读《指甲艺术》,背诵有关单词,内心深处感到非常振奋,内心一振备就忍不住遐想。指甲艺术看起来是一门很有前途的事业,干嘛不把它引进到咱国去呢?咱国女士少说也得五亿,刨去老大娘,刨去老大嫂,再刨去妙龄女子中的谨慎分子、严肃分子,光是那些爱疯、爱臭美的小丫头片子,怕也得过亿了。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咂舌的巨型市场!你美国人比得了吗?你玫瑰沙龙有这么大的胃口吗?   

  更何况我这只是初步的,这估计忒保守,弄不好容易犯众怒——你居然不把我们算在里边,凭什么呀?在大街上披红挂绿扭秧歌我们都不在乎,小小的指甲盖儿有什么了不起!   

  还有,我的某些用词也不检点,什么叫臭美?有人支持指甲艺术,感激尚且不够,还说人臭美!女红卫兵倒不臭美,一身凛然之气,满手墨汁浆糊。   

  我所要从事的工作,是跟美打交道的工作,我得注意点儿,要尊重美。只有尊重美,才能接近美,得到美。这一段时间,我在玫瑰沙龙好好实践,练好了本事,攒足了本钱,我将尽快回国,大展宏图。   

  我仔细分析了玫瑰沙龙的人员现状、相互关系、主次矛盾等等,从中寻找我制定处事原则的依据。国内的人,每到一个新单位,不管是谁,脑子里都可能冒出类似的问题,然后深深浅浅琢磨一番。你不琢磨,也会有人虚虚实实讲些情况,让你不得不琢磨。都说美国人事关系简单,可再简单也是关系呀,是关系就应该认真对待。尤其玫瑰沙龙这种地方,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就更不能掉以轻心。我从未在比例失调的单位工作过,我只是依稀听说,煤矿的女工吃香,纺织厂的男工受宠,但也有说他们或她们受气的,我有关的经验储备不过如此肤浅、零散。没关系,我会很快适应的,我一定能尽快找到一条最适应我发展的捷径。   

  我决心戒烟,决心早睡早起,决心做操跑步,我要给那些女郎留一个朝气蓬勃的、奋发向上的中国人的形象。我甚至想象着女郎们由衷赞佩我时的情形,如果她们夸我是中国男人的杰出代表,我将含笑说我并不杰出,杰出的都留在国内了,中国女人民舍不得放他们出来。   

  这一夜我睡得很少,尽想事了。第二天早晨,我仍然感到精神抖擞,体力充沛。   

  西服已被媳妇熨过,穿起来格外合身。   

  临出门时,媳妇一再叮嘱我开车加小心,车都发动了,她又从屋里跑出来,贴着车窗告诉我,中午吃点儿好的,别省钱。晚上若是加班也别空肚子,一定垫补点儿东西。其实这些话她在屋里已说过不止一遍。她对沙龙和指甲画不甚了了,但她相信我的能力,说我肯定会越干越好。   

  我准时到达玫瑰沙龙。我不可能迟到,但我也犯不上象小徒工那样提前进门,吸地浇花抹桌子,见谁都喊一声师傅您早!   

  三个小姐已经到了,看起来也做完了开业前的准备工作。我愉快地和她们打招呼,她们也愉快地和我搭讪。打招呼完毕,我就坐在给顾客预备的沙发上,琢磨屋子里的摆设。小姐们一人一张桌子,此外还有一张桌子,摆在窗户旁边,位置满好的,不知是不是我的工作台。等等吧,等琳达来了就知道了。   

   其实琳达早就来了,她把我请进办公室,说她忙着接电话,让我久等了。我说自家人客气什么。琳达就笑,却笑得不自然,笑完了不说我应该在哪里画画,却劈头问我有没有文凭。   

  我说有啊,我不但有文凭,还有学位呢,可惜不是博士学位,是硕士学位,不知管用不管用?心说你一个小小沙龙要文凭干什么?一边干活一边探讨学问?给顾客染指甲的同时,顺便把她的脑子也染一遍?人让你染吗?如果说你的活儿叫一个小学生都能干,那是抬杠,是噎你,但无论如何,一个中专生总够用了吧。   

  琳达要的还真就是中专生的文凭,但不是一般的中专,而是指甲专科的文凭。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这种文凭,我别说有啊,听都没听说过。   

  琳达说外面那三位小姐都有文凭,我说她们是修指甲的,我是画画的。琳达说画画也得有基础,这个基础就是修指甲。你以前为女士修过指甲吗?   

  我说昨天我已经说了我不会修指甲,但我可以学,小姐们都可以做我的老师。琳达摇摇头,说一忙起来谁有时间教你?再说她们的手艺都是花钱学来的……琳达停住不说了,她是不是想说即使有时间,人家也未必愿意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是咱国小作坊的忧患意识,小姐们那么摩登,能有这种古典观念?是不是要谈工资了,琳达先杀杀我的威风,趁机压压价码?   

  我又猜错了。琳达不但不提工资,话里话外的还暗示说我这种情况的人在沙龙工作容易产生麻烦,因为她不便安排一个顾客先后接受两个员工的服务。我若想画画,必须从修指甲的最初工序开始,一气呵成,负责到底。如果不小心把顾客弄伤了,谁脸上都不光彩。仅仅不光彩倒也罢了,万一有人告发,说沙龙雇的人没有社会认可的证明,漏子可就捅大了。她是经理。经理上面还有老板,老板从不希望沙龙成为公众谴责的目标。   

  我觉得琳达有点儿言过其实,有点儿虚张声势。但她的用意已经很明显:沙龙不准备雇我了。琳达还算厚道,她不直接说请先生走人吧,另择高枝吧,她把结论留给我,让我自己宣布。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又吃惊又气愤。我眼前的琳达,还是那个琳达,但她和昨天相比,却给人以旋转过速的眩晕感。我质问说,为什么你昨天不提文凭呢?她一愣,吱唔一阵才说昨天疏忽了实在对不起。我觉得这个解释相当缺乏说服力,如果区区一纸中专文凭真的那么重要,琳达是不会疏忽的。看来文凭只是个借口,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八成琳达是迫于某种压力才做出的这个决定。谁是压力源?会不会是那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姐?   

  我还想质问她几个问题,甚至想说两句强硬有力的话渲泄一番。又一想,算了吧,堂堂男子汉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于是站起来,神态自若地跟女经理告辞。   

  厅堂里三位女郎正在为顾客服务,这样最好,我连再见也用不着说了。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们没有一人抬头看我一眼,但我感觉她们肯定知道我正在离去。我走得很慢,走得很稳,走得很象一个骄傲的大人物,也象一个无奈的小人物。   

  出了门,我回头看了看橱窗上的红玫瑰和小白手,无聊地吹了声口哨,转身要走。这时琳达推门出来,非常诚恳地对我说,如果想去指甲学校的话,她可以提供地址和联系电话。   

  我简短地说了声谢谢,说完就走。走几步突然想起那本《指甲艺术》,就又转过头来说,我会很快地把它还回来的。琳达微笑着说不用还了就送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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