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湾的柳逢春,30岁才娶上个媳妇。媳妇名叫徐艳云,是个寡妇。还外带来两口人:一个是艳云的五岁小丫头小梅;另一个是艳云70岁的大娘婆婆张老太太。用爱逗皮嗑的媳妇们话说:“柳逢春有了老婆,有了姑娘,又有了娘,这叫三喜临门呢。”

  不管这叫不叫三喜临门,反正是柳逢春自己乐得心里开了花。他30岁的人啦,也没少照过镜子,知道自己长得黑不溜秋的!庄稼人嘛,黑点还不算啥毛病。讨女人不喜欢的是小时候出麻疹,左眼还闹了个玻璃花。其实,有个玻璃花也不一定打光棍子。自古说得好:“郎才女貌嘛。”若是小伙子有能耐,小日子过得火炭似的,也能娶上媳妇。可惜的是,逢春尽管有一身好力气,有一手好庄稼活计,在吃“大锅饭”的年月里就是吃不开啊!一个日值倒挂二分钱,越能干越赔账。闹得他穷得叮当响,整天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上哪儿有闲心想成家呢?村上的好心人,也曾给他提过两回媒,逢春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背后有人便瞎猜,说他生理上有缺陷。其实。逢春自己心中有数:哼,我自己还掐个菜叶盖不起腚来呢,再娶个媳妇,叫人家跟我喝西北风啊?那叫啥玩艺呀!等日子得过了,再娶媳妇吧。盼哪,盼哪,一直盼到今天,响水湾实行责任制,他小日子过起来了,才娶媳妇。半辈子的人了,自己长得黑,左眼还有点毛病,能娶上徐艳云这样能干又秀气的年轻寡妇,也算是烧高香了。至于带个孩子和老太太,柳逢春也没说的。寡妇改嫁带孩子,是多数,有啥奇怪的?带个老太太,说明艳云心地善良,谁不愿意找个心眼好使的媳妇呢?眼下,家里的粮食大囤子淌,小囤子流,腰里有钱花,带两口人算个啥?因此,这四口人在一块儿,过得热乎乎的,像一坛蜜一样。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柳逢春欢度蜜月的时候,才结婚20天,徐艳云夜间突然患心肌梗塞,抢救无效,离开了人间。这个欢欢乐乐的小家庭,顿时,传出了嚎啕大哭声。小梅哭着,喊着,要妈妈。张老太太哭得几次断了气。逢春就更不用说了,心儿跟碎了似的。他红肿着眼泡,忙着出殡,照顾老太太,哄孩子……结结实实的汉子,不到三天的工夫,就被折腾得脱相了。

  逢春的不幸,引起了村里人们的同情。几个人凑到一起就议论开了。这个说:“唉,逢春咋这个命呢?可下子娶个媳妇,没过上三天两早上,就死啦,还给他扔下一老一小,往后可怎么办呢?”
  那个说:“有这一老一小,逢春再说人就更难了。”
  也有的说:“哼,人死了,那条线断了,逢春还能养活她们哪!”
  又一个说:“逢春咋好意思撵哪?”
  ……
  “嘘……那不是逢春吗?”一个小伙子指指村口。
  柳逢春抱着小梅,后面跟着大队卫生员张爱华,急三火四地走了过来。小梅在柳逢春的怀里连蹬带踹,哭着,喊着:“爸爸,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呀……”柳逢春一边把手中的饼干往孩子的小手里塞,一边说:“小梅吃饼干,噢?好孩子不哭,不哭。”他不知是急的,还是被孩子闹腾的,满脸流着汗水。
  “逢春,谁咋的啦?”
  “唉!我娘又病了。”他说着,“噢噢”地哄着孩子,急急忙忙地走过去了。
  人们又替他担忧地叹息起来:
  “唉!老太太又病了,真糟心。”
  “病看好了,叫她快走算啦,找那份不省心呢。”
  “逢春可不是那号人。你瞧着吧,还得给老太太养老送终呢。”
  “真没准,现在吃粮不打算盘,养两口人不在乎。”  .
  “得了吧,谁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逢春要是养着那一对吃闲饭的,我,我都改改姓,变个兔子,变个狗见你们。”
  ……


  二

  屋子里静悄悄的,听得见挂钟的滴答、滴答声。
  张大娘正在发高烧,脑袋嗡嗡地叫,像有二盆那么大,浑身的骨头要散架子似的。她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声也不吭,默默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
  张大娘一辈子没开怀。旧社会,庄稼人管没儿子有闺女的叫“老绝后气”,管儿子闺女都没有的叫“铁杆绝后”。张大娘就是这样的铁杆绝后。她在65岁那年,老头子死了,只剩下她一个孤单单的老太太。这时,她的侄子和徐艳云结婚了。艳云心眼好使,要把无依无靠的大娘婆婆接来养老。老太太去不去呢?心里合计:自己的侄小子是没说的,怕就怕和侄媳妇过不到一块儿。儿媳妇和老婆婆弄得老不老,少不少,分家不说话的自己不也看见过吗?自己独惯了,搬到侄媳妇那去容易,万一弄不到一块儿,再搬出来,还不叫外人笑掉大牙呀?唉,凭命由天,还是自己过吧,到走不动爬不动的时候,别人不管,生产队还管呢,怕个啥!老太太打定主意不去,可是,侄媳妇偏三番五次地来接,非请她去。老太太看艳云诚心诚意,不像那一会儿猫,一会儿狗的孩子,才来到侄媳妇家。
  要说艳云对大娘婆婆,那真是好得没比的。张大娘乐得逢人就讲:“我们艳云哪,疼我热我。比亲闺女还强啊!做梦也没想到,我老了还享上福啦。”
  一晃儿,六年过去了。不幸的是侄子得了嘎古病,又死了。人死是不能扒拉活的,有什么法子呢?张大娘看艳云才二十六七岁,不能瞎了青春,就劝她领着小梅,再迈个门坎,改嫁吧。可艳云说什么也不肯,非要等张大娘百年之后再说。张大娘寻思,若是自己十年八年不死,那不把艳云给毁了吗?于是她便四处托媒人,给艳云介绍对象,艳云在大娘婆婆不断地撺掇下,加上自己年轻,也就动了心,同意改嫁了。但是,改嫁的首要条件是,必须把大娘婆婆带着。就这样艳云带着大娘婆婆同柳逢春结了婚。这一家本来是很幸福的,谁知结婚才短短的20天,艳云竟死了,丢下了大娘婆婆和小梅。此刻,张大娘躺在炕上。悲伤得肠子断了,心儿碎了。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场病挺恶,如果好不了,双眼一闭,那就啥话也不说了。要是好了,自己就领着小梅离开柳家,呆在这儿怎么能行呢?她和小梅跟柳逢春一点骨血关系没有,七杆子打不着,八杆子也碰不上,一丝瓜葛都没有。是艳云像条绳子一样,把这几口人紧紧地捆在一起的。如今,绳子断了,各奔各的路吧!再死皮赖脸地呆在这里,也不是那码事呀。就算柳逢春没说嫌弃,若是以后他再说上人,万一碰上个泼妇,自己和小梅可怎么办呢?对,等病好了,说啥得带着孩子离开响水湾。可柳逢春能让吗?……会让的,有我们这一对白吃饭的人会影响他说人的。离开这里上哪去呢?……对,上公社敬老院。敬老院里不有许多无儿无女的老头,老太太吗?在敬老院无忧无虑的,也挺好……
  张大娘躺在炕上,发着烧,胡思乱想着。突然,“吱”一声门开了,柳逢春抱着小梅和张爱华走了进来。
  “娘,你觉得怎么样?我把爱华请来了。”柳逢春放下小梅,伏下身子,轻声地问。
  “啊,不要紧。”张大娘慢慢地睁开双眼,看看爱华,说,“侄女丫头,坐下吧。”
  爱华点点头,说:“大姑,我不累。”
  “奶奶,奶奶!”小梅哭着扑过去,“我要妈妈,我找妈妈。柳逢春忙把小梅抱起来,哄着说:“奶奶病了,你可别揉搓她了。走,爸爸带你到当院摘大红枣去,又甜又脆,可好吃了。”他又转身说:“爱华,你看病吧,有事喊我。”说完,抱着孩子上当院了。
  爱华忙着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和体温计,给张大娘认真地检查着。
  “爱华,大姑啥病呀?”张大娘问。
  “重感冒。”爱华一边打针,一边劝着,“大姑,你别着急上火的呀,保重点身子。”
  爱华是张老太太的叔伯侄女。张老太太看见了自己的娘家人,不免掉下了眼泪,掏出了心里话。她告诉爱华,等自己病好了,就带着小梅去敬老院,不在柳逢春这儿呆着了。
  爱华是个热心肠的姑娘,何况自己的叔伯姑姑遇上了这样糟心的事,她眼眶湿润了,劝姑姑说:“大姑,你寻思寻思,有你侄女还能叫你去敬老院?你不愿意在这儿,一会儿我跟逢春哥商量商量,把你和小梅接到我那儿去,我养你的老。” 
  张大娘看着爱华的脸,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的叔伯弟弟和兄弟媳妇,前五年都相继去世了,就留下这么个姑娘。她没记错的话,爱华今年该是25岁了。自己领个孩子,回到娘家侄女那去,那不是笑话吗?用不了一年半载的,侄女一出嫁,不还是剩下她和小梅吗?那样还不如趁早就去敬老院呢!“唉——”她叹了—口气,说,“我哪能上你那去呢。”
  “为啥呀?”
  “你也二十四五了,还能在家呆几天。”
  爱华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大姑,你就放心吧,我养你百年之后,抚养小梅长大成人再说嘛!”
  张大娘苦笑了笑:“你愿意为大姑当家姑佬,大姑还不忍心哪。”
  “大姑,你都70岁的人了,身边没个人照顾,当侄女的更不忍心呀。”爱华诚恳地说,“明天我就找车来接你。”
  “千万别来,我可不去。”张大娘摇着头。


  三

  当院的大枣树上,滴里嘟噜地挂满了大红枣。
  柳逢春费的唾沫星子足有两水筲,才哄好了耍闹的小梅。此刻,柳逢春坐在大枣树下的—块大青石上,小梅依偎在他的怀里,吃着甜脆的大红枣。
  “爸爸,”
  “哎!”
  “你说妈妈出门了,今天能回来吗?”
  柳逢春的心像刀子绞着一样:傻孩子,你妈妈永远也不能回来啦。可是,他不愿意这样回答,顺嘴说了句:“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爸爸,”小梅瞪着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柳逢春,撒着娇问,“我想妈妈啦,你不想妈妈吗?”
  孩子的话,重重地击在了柳逢春的心头。他看着这个天真幼小的孩子,啊,她的眉毛、眼睛、圆圆的脸蛋,长得多像她的妈妈呀!逢春把脸儿斜贴在小梅圆圆的胖脸蛋上,眼窝里的热泪转动着,顿时,他眼前模糊了,仿佛看见了他和艳云坐在响水河畔的情景……
  两个月前,在响水河畔的大柳树下,坐着柳逢春和徐艳云。逢春低着头,红着脸,憋得满头腾腾冒汗,手里拿块小石头,在地上乱划着。
  徐艳云坐在他的身旁,掏出小手帕,大眼睛瞟了逢春一眼,说:“给。”她把小手帕递了过来。
  柳逢春一抬头,正和徐艳云那双含着情,带着笑的眼光相遇。他脸一红,竟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连说:“不用,不用!”
  艳云看他磨不开的样子,格格地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说:“逢春,咱们四只眼睛到一块,上下好好看看,你有啥意见就说呗!”
  “没意见,没意见。”柳逢春赶忙回答。
  “就是我带大娘婆婆那条,你可得想好了啊!”
  “想好了,想好了。”
  “你必须把她当成亲妈那样看待。”
  “一定,一定。”柳逢春怕艳云信不过,忙举起手说,“你不信,我起誓,我……”
  艳云一手把逢春的手扳了过来,甜甜蜜蜜地说:“你还挺迷信呢!”
  柳逢春的脸更红了。
  ……爆竹声中,他们结了婚。逢春得到了艳云的爱,得到了幸福和满足。他们共同忙活着家务,共同到承产田里劳动,共同服侍着老人,抚养着孩子……可是,如今她死去了,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旁了。人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话一点也不假。自己要对得起她,要担起赡养这一老一小的重担,要让她们过得欢欢乐乐……
  “爸爸,你咋哭啦?”小梅的话,打断了柳逢春的沉思。原来,他的热泪巳流到了小梅的脸蛋上。他忙用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把小梅脸上的泪珠擦去,强打着笑脸说:“爸爸不是好好的吗?”
  房门开了,张爱华挎着药箱走了出来。
  柳逢春忙站起来,问:“爱华妹,我娘咋的啦?”
  “重感冒。可能是艳云嫂一殁,上了点火,过几天就会好的。我给她打了针,留下了药。我到东村去看病,晚上再来给她打针。”
  “太麻烦你啦。”
  “没什么。逢春哥,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啥事?我能办到的就行。”
  “你能办得到。”
  “那就中。”
  “我想把姑姑和小梅接到我家去。”
  柳逢春一听这话音,打心眼里不高兴,瞧不起人哪?这二年,实行责任制,庄稼人的腰粗了,别说养活两口,再多几口生活也是照样肥肥的。他抢过话茬说:“给老人养老送终,把小梅养大成人,这是我的义务。不能因为艳云不在了,我就坏了下水,干丧良心的事。”
  “不,我想……”
  “行啦,行啦。啥事都中,就是这件事不中。”柳逢春好像叫人污辱了似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爱华妹,你还不如给我几个嘴巴子,也别这样看人哪!”


  

  夜幕降临了,山村显得格外的安谧。
  柳逢春请医生,哄孩子,喂猪喂鸡,又给老太太和小梅做了两碗荷包蛋,守着老太太吃了药,这才住脚上炕。他感到两条腿酸溜溜的,真想倒在炕上,闭上眼睛,好好地歇一会儿,美美地睡一觉。他的屁股刚一贴炕,小梅就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让带她去找妈妈。逢春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话说了九千六,总算把小梅哄睡了。他轻轻地把小梅放在炕上,然后,也躺下了。是啊,他太累了,再这样操劳下去,就是铁人也架不住劲啊!
  逢春刚刚闭上眼睛,一弓身又爬了起来。不能躺着,一躺下睡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醒。再过两个小时,娘又该吃药了,自己还得喊她,还得给她倒水呢。对了,再过一会儿,爱华该来给娘打针了。他坐起来,看着熟睡的娘和女儿小梅的脑门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逢春顺手拿起一把大蒲扇,轻轻地给娘扇两下,扭头再给小梅扇两下。唉!这几天老太太瘦了,70岁的人了,又遇上这样剜心割肉的事,怎么能不着急上火呢?她老人家这一辈子,扎心的事都让她碰上了。无儿无女,老伴没有了。靠侄儿,侄儿死了,跟着侄媳妇到这儿,谁成想活蹦乱跳的侄媳妇又殁了。她这场病就是一股急火呀!这老太太,何必这样想不开呢?艳云殁了,不有逢春吗?我就是你的亲儿子啊!若是吃“大锅饭”的年头,就是我有心孝敬你,也没钱没物呀!只能含着眼泪看你跟我挨饿。可现在,包产到户包来了金疙瘩。别看这一个月办了喜事,又办丧事,是用了些钱和粮。但是,你还不知道吗?这对咱们来说算个啥呢!柜里的存折不都没动吗?大囤的粮食,不只下去一个坑吗?再看看咱今年包的那20亩地,高梁穗子跟油瓶子似的;谷穗子跟猫尾巴似的;又是一个丰收年景啊!嘿,咱这三口人还不吃香的,喝辣的呀!柳逢春掉过头,又给小梅轻轻地扇着风。他看小梅的眼角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便把孩子眼角的泪珠轻轻地抹去。唉!多好的孩子呀,可是,你还不知道,你的妈妈殁了,别再哭着向爸爸要妈妈了。她再也不能回家了,再也不能抱你、亲你,再也不能给你做好吃的,给你做花衣裳了……好孩子,以后,我又是你的爸爸,又是你的妈妈,爸爸会把你抱得更紧、更紧。爸爸给你做好吃的。爸爸不会做花衣裳,会领你到商店去,只要你的小手一指,喜欢哪件,爸爸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来……
  “我……我要走,要到敬老院去……”张大娘的梦话,使逢春一愣,忙掉过头来。
  张大娘的梦话,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我不走会给逢春带来难处。人……人家和我无亲无故,能养我这个白吃饭的吗?我带着小梅走,走……”
  柳逢春手中的蒲扇,“吧嗒”掉在了炕上。怎么,娘要带着小梅离开我?能吗?梦话吐真言哪!看起来她老人家还是不相信我,真地要走啊!难道这几天,自己的话语冲撞了她?还是做什么事不对她的心思?……逢春皱着双眉细细地思索着,追忆着几天来的件件往事,一言一行……
  “呃!”张大娘一骨碌起来,要吐。她想爬到炕沿边上往地下吐。可是,不赶趟了,一口苦水涌上来,正吐在前来扶她的柳逢春一怀。逢春索性把衣襟一撩,“娘,就往衣襟里吐吧!”他一手撩着衣襟,一手轻轻地给老人家捶着后背。
  “呃!呃!”张大娘一口接一口地往逢春的衣襟里吐着,那股子说不出来的难闻气味,飞散着,飞散着,叫人一阵阵地恶心。逢春顾不了这些,一边慢慢地捶着娘的后背,一边说:“吐吐败火,吐吧。”
  “吱——”门开了,张爱华背着药箱绐姑姑打针来了。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到这个场面,不禁吃了一惊,向逢春投出了赞许的目光。
  晚霞在西天边上,燃烧着,燃烧着。
  柳逢春从承包田里,浑身汗爬水流地回家了。别看艳云死了,逢春过日子没有散心。金秋丰收的喜悦,悄悄地,悄悄地把他心灵上的悲痛挤走,给了他生活的勇气和力量。
  他侍候娘和小梅吃完了饭,刷洗好碗筷,圈好猪鸡,和娘坐在当院大枣树下乘凉。
  一晃儿,十多天过去了,在逢春和爱华的照顾下,老太太的病好了。小梅也不那么哭闹着想妈妈了。这不,撂下饭碗,就上街和孩子们玩耍去了。这对逢春来说,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呀!他看着老太太的脸,问:“娘,这回好利索了吧?”
  “谢天谢地,阎王爷又把我放回来了。”张大娘望着逢春,见他这些日子熬累得瘦多了,眼窝塌陷了,双眼布满了血丝。唉,十多天来,他地里干活累得汗流浃背,家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每天黑灯半夜的还得煎汤熬药地陪伴着自己,是铁人也得磨去一层皮啊!亲儿子也赶不上这样的。人家越这样,越该为人家着想着想,自己病好了,也该去敬老院啦,老呆在这里也不是个滋味,跟他说了吧。老太太思前想后,终于开口了,“逢春,娘有个事跟你合计合计。”
  逢春笑着问:“娘,啥事呀?”
  “唉——”张大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逢春,你起早贪黑地守着我,总算把我的病守好了,娘心满意足啊!下一步,我想带着小梅上敬老院去。”
  “娘,有我哪,你怎能走呢?”逢春急了,“娘,我哪块儿不称你老的心,你就说,就骂,我不能有二话,可你不能上敬老院啊!”
  “逢春,娘对你找不出一个不字来。可是,我们娘俩在这儿会拖累你的。”
  “有什么拖累的?”逢春乐乐呵呵地说:“娘,我告诉你,咱包那20亩地又干正了。高粱和谷子长得没比的,都快熟了。我估摸能打30石粮,交国家一万斤,就是上千块,咱们三口人还不富得流油啊!咱娘仨在一块,热热乎乎的,我可心盛了。你不是没坐过火车吗?过年开春暖和了,我还想领着你和小梅到北京逛逛去哪,叫娘开开眼。”
  逢春的话,像涓涓甜蜜的细流,慢慢地流进张大娘的心田。是呀,眼下山村得过,逢春能干,心眼又好,呆在这儿还不享福吗!可是,我和小梅不走,逢春再说人不受影响吗?我老了,老了可不能光顾自己好啊。看来只好说心里话了,“逢春,我是怕拖累你不好说人。”
  “娘,咱不说嘛。”
  “唉,你才30岁,一朵花正开的光景,过日子没个老娘们哪行呢?”
  逢春诚心诚意地说:“娘,你放心,我一定等你百年之后,小梅长大成人再想那些事。”
  虽然,逢春说他先不搞对象,张大娘还是半信半疑。俗话说:“头茬光棍好打,二茬光棍难熬。”她知道逢春是个孝顺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寻。她担心的就是往后,逢春搞个猫三狗四的老婆,看不上小梅她们娘俩,吃人家的下眼食,那不就坏了吗?所以,不管逢春咋说,她就是摇头,“逢春,娘的主意拿定了,说啥我也走。”
  “娘,那你到底为啥呀?”
  张大娘说话不会拐弯,只好照直来,“我,我是怕往后你说了人,我们娘俩过不到一块儿,那时……”
  “娘,你放心,我不说人。我……”逢春急得掉起了眼泪。“哗啦”一声,把一串钥匙扔了过来,“娘,以后你说了算,你就是我的亲妈。”
  张大娘不由鼻子一酸,也掉下了泪珠。她为难了,只好再呆一段,看看成色再说吧。


  

  秋去冬来,一晃快半年了。从桃花洼去响水湾这条道,张爱华跑得溜溜光。
  一早,北风卷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下着。张爱华顶着风雪,向响水湾走来。
  她整整两天没到逢春哥家去了,心里好像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劲,非鼓着她来不可。是惦着姑姑和小梅?还是想看看逢春哥?她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反正她觉得这个家像磁石一样地吸引着她。刚一开始,姑姑有病,她去给姑姑看病,去照看姑姑。后来,不知是这条路跑顺了腿咋的,抬腿就想往这条路上迈。她感到自己有责任,而且应该照顾好年迈的姑姑和幼小的小梅。对柳逢春,刚一接触,印象是极一般的。虽然,听说他能干,心地善良;知道他这二年包产到户,比一般人家过得富裕。可是,山村不家家都在富吗?爱华不是见钱就眼开的姑娘。何况,逢春长得黑不溜秋的,一只眼上还有玻璃花。但是,那毕竟是当初的看法,人对人的看法,在相处的日子里,是会悄悄地改变的。她常到姑姑家去,这个有心劲的姑娘,仿佛对逢春有了新的发现,似乎看到了他一颗善良的心、闪光的心。爱华整天奔跑在山村,忙碌在病人身旁,见过多少孝顺的儿女,贤良的媳妇,和善的姑爷。不过,她还没有见到像逢春这样对老人照顾周到的人。本来,艳云死了,对他的打击就够沉重的了。可是,他却把无限的苦闷忧愁,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宁可逝去自己的美好年华,也要担负赡养姑姑、抚养小梅的重担,这叫谁听着不感动呢?爱华每次看到逢春又忙地里,又忙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的情景,心里总觉得十分惭愧。人家都这样地照顾老人,自己做侄女的,对姑姑照顾得太少了。因此,她每次到姑姑家,总是帮着逢春忙活,喂猪喂鸡,烧火做饭,缝补浆洗。她知道自己干的活越多,逢春哥就可以少干点,减轻他的负担。
  上些日子,爱华不知是心血来潮呢,还是另一种感情支配的,竟纳起了鞋底,打算给逢春做一双鞋。在响水湾一带,姑娘给小伙子做鞋,从来都是姑娘表示爱情的象征啊!是爱上逢春哥了吗?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她亲手把鞋交给逢春,看着他穿上那双秀丽的灰涤卡布鞋时,脸蛋发红了,心也跳得加快了,忸怩地轻声问:“合脚不?”
  “不大不小,正好。”逢春满意地回答。
  “做得不好。”
  “比皮鞋都带劲哩!”
  “你爱穿家做的鞋?”
  “爱穿,爱穿。”
  “那以后……”
  “姑姑,那以后你给爸爸做鞋吧!”跟奶奶出去串门的小梅,不知啥时进的屋,答上了话。
  爱华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
  “别瞎说。”逢春瞪了小梅一眼。
  “真的嘛,谁瞎说了?”小梅扭搭着身子,小嘴巴噘得老高。
  爱华双手抱起小梅,狠狠地亲着小梅的小嘴,用那发烧的脸,贴着小梅的脸蛋,羞怯地说:“真的,是真的!”
  从那以后,一种甜蜜的向往,撞击着爱华的心灵。她越看逢春,越觉得顺眼。黑点,那是庄稼人勤劳的本色,眼睛有点病,但他的心却像水晶般地明亮。爱华看的不是一个人的外表,看的是心哪。她若是三天看不见逢春,就像心里少了什么似的。这两天她没来响水湾,忽然听说有人给逢春提媒,爱华急了,顶着风雪赶来了。姑姑啊,爱华愿意守在你的身旁;逢春哥呀,你难道看不出妹妹的心思吗?……


  六

  大雪纷飞。
  张大娘坐在暖乎乎的炕头上,透过玻璃窗,向外望着,不时地自言自语地叨咕着:“我这嘴,我这嘴,净顺口胡溜。这么大的雪,一步一滑的,逢春可咋走啊!”
  她后悔的是这样一件事:
  早晨,她们全家吃着大米饭蒸鸡蛋糕。小梅边吃着鸡蛋糕,边问:“奶奶,鸡蛋糕香吗?”
  “香。”
  “啥比鸡蛋糕还香?”
  “大鱼!”
  这句逗孩子的话不起眼,逢春可上心了,撂下饭碗,他就顶着风雪,上城里买鱼去了。这么大的雪,公共汽车又不通,来回30里地,多累呀!唉,老天爷呀,可别下了,等逢春回来愿意咋下咋下,哪怕下三尺深呢。“啧、喷!”我呆呆怎么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人老了,一点记性也没有。前两月,因为自己说了句对虾那玩艺是啥样的呢?结果,逢春悄悄地跑出去,市里、县里溜溜转了一天,买回来二斤大对虾。打那以后,我就加小心,这张嘴得有个把门的,不能信口开河,难为逢春啊!这孩子处处讨我乐呵,这不,怕我在家呆得闷得慌,又花好几百元,搬台大电视来。哟,活了70岁,连想都没敢想,坐在炕头上看电影。我也常劝他:“逢春,娘知足了,别再为娘老花钱了。”他总是笑模呵呵地说:“娘,囤子里挂尖直流的是粮,满腰鼓溜溜的是钱,你老花点算个啥呀?这都是大包干带来的好处啊,若是‘割尾巴’那阵子,我想孝敬你也没法子呀。”逢春说的是真的,若是抢“大锅粥”那个年头,我们三口人都得饿死。再孝顺,拿土坷垃当不了粘豆包。这可真得谢天谢地,大包干包来了糖,包来了蜜。自己享福了,也得为逢春着想着想,不能老叫孩子打光棍呀。这两天,上来几个媒人给逢春介绍对象,可他连谁家的都不问,就是不答应,看来是怕我不愿意。半年前,我真不该说“你说了人,怕我们娘俩过不到一块儿”那句话。逢春也是死心眼子,如今,我叫你说人,你咋还不吐口呢?人过三十天过午,可得为你自己想想了,不能老想着我们娘俩了。这回呀,你不张罗我可得给你张罗了。哪个媒人说的合适呢?西村的王寡妇?前山的李大姑娘?……哎哟,没有我这么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侄女丫头爱华不挺合适吗?爱华虽说脸上长几个黄雀斑,可人品真是百里挑一,多好的姑娘啊!这半年她没少往这跑,尤其是这阵子来得更勤了,差不多天天到这块儿来,见着逢春越来越亲热。嗯,八成她有心思,不然的话,能给逢春做鞋吗?对了,上两天,她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看逢春,我叫她三声,她都没听见,捅她一把,她才知道,脸儿像巴掌打似的红。她想啥呢?说不定就是这事,要不的脸红啥?昨天她没来,别看今天下雪,一会儿她准来,这回我得透透她的心思。爱华要是和逢春成了一对,那是再相当不过了……
  真巧啊,张大娘盼爱华,爱华顶着大雪就到了。张大娘乐呵呵地拿着笤帚,帮着爱华打扫着身上的雪,娘俩可真热乎。
  小梅正在里屋摆家家玩,听到爱华的语声,一个高跳出来:“姑姑,昨天你咋没来,我都想你啦!”
  爱华搂过小梅,在她的胖脸蛋上亲了一口,笑着问:“哪儿想姑姑啦!”
  小梅用手指了指心口窝,说:“这想啦。”
  “哟,心想啦。”爱华又亲了一口,顺手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给。”
  小梅接过糖,跳着,蹦着,又玩去了。
  “大姑,是有人给逢春哥保媒吗?”爱华想马上知道这件事的头尾。
  张大娘一听爱华提逢春的婚事,眼珠一转,想试探试探侄女,是不是真地想嫁给逢春。她笑着说:“可不是,这两天上来好几个媒人。”
  爱华还等着听下文,张大娘却闭上了嘴,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爱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妥了吗?”
  “你逢春哥说不忙。”张大娘说:“这回可不能听他的了,说啥也得给他选一个。爱华,你说对不?”
  “对,对!选着合适的了吗?”
  “相当的倒是有。”
  “谁呀?”爱华的脸上闪出了焦急的神色。
  “谁能当啥,你逢春哥不点头。他这些日子老说,缝缝补补浆浆洗洗的,爱华妹还总来帮忙,我不忙。谁知道他心里咋想的呀!”张大娘说:“我劝你逢春哥呢,爱华也不能老帮助咱,人家搞了对象咋办哪?”
  “姑姑,我愿意守你一辈子。”爱华红着脸回答。
  “唉,我是怕把你逢春哥耽误了。爱华,要不的你过来,咱们成一个家,多好哇!”张大娘试探着说。
  爱华的脸红得像个大苹果,嘴张了好几下,才说:“我听姑姑的。”


  七

  下午,风停了,雪住了,太阳露出了红艳艳的笑脸。
  柳逢春拎着四条大偏口鱼,踏着积雪奔上了回家的大路。一路上,娘的话总在他的耳边飘来飘去,“逢春,别不忙不忙的,可紧该说人了。”娘说得对呀,是应该搞对象了。实行责任制,活计忙了,自己顾了家里,顾不了外头。如果有个媳妇帮助自己操持好家务,照顾好娘和小梅,自己腾出身子,可以多到地里去忙活,那日子比眼下还得肥。话再说回来,妇女侍候老太太和孩子,又方便,还比老爷们周到,这也是自己对娘的一份孝心。不过,得找个心眼好使,有老有少和娘对心思的。唉,这样的人上哪儿寻去呢?”……忽然,一个纯朴姑娘的影子又呈现在他的眼前。自从爱华给他做了鞋,逢春的心就像一粒得到雨露的种子,开始萌发了。这些个日日夜夜,她那绯红的面孔,含情脉脉的眼神,总在他的眼前出现。这可是个心肠热,和娘投缘的好姑娘。然而,人家对我有心思吗?可能有。没有怎能给自己做鞋呢?山屯的姑娘是不轻易给光棍汉做鞋的。忽而,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唉,人家好心好意地帮助咱照顾娘和孩子,我怎么能往那上想呢?真砢碜,真丢人……
  日头还有一竿子高,逢春到家了。一进院,小梅就蹦蹦跳跳地迎了出来。逢春一哈腰,用一只粗大的手,把她抱起来,亲着她。
  爱华也闻声出来,微笑着说:“逢春哥,冷不?”她顺手接过来那四条大鱼。
  “不冷。爱华妹,你啥时候来的?”
  “上午。这鱼可真鲜哪!”
  “爱华妹,你把鱼收拾收拾,晚上煎煎,老太太想吃鱼了。”两个人说着进了屋。
  “爸爸,你给我买啥了?”小梅撒着娇。
  “嗬,你看!”逢春从兜里掏出来个大布娃娃。
  小梅抱着布娃娃,在它的脸上吻着,高兴得不得了。
  爱华在厨房收拾鱼,忽听姑姑把逢春叫到身边说话。她猜想准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不由得停下手,侧耳听着:
  “逢春,你听娘的话,可得说个人了。”
  “不,娘,我真怕找个和你……”
  “听娘说,这个人我敢说,论人品,百里挑一,准和娘处得来,对小梅还好,你还满意。”
  “娘,这样的好姑娘能上咱家来吗?”
  “逢春,你可真是实心眼子。这半年不总上咱家来吗?”
  “总来,我咋没看见呢?”
  “哈哈哈……你呀你,我说的是爱华。”
  “爱华妹?不,人家是来照顾你的。”
  “实话告诉你,她都同意了。”
  “嘿嘿嘿!那,那我听娘的。”
  听到这,爱华一股幸福的暖流直撞心窝,她兴奋地拿起一条大鱼,在水里使劲地用手一捋,一根鱼刺扎进了手心,疼得她“哎哟”一声。
  逢春忙奔了出来:“爱华妹,怎么啦?”
  “鱼刺扎手了。”
  “我看看,扎啥样?”
  “不怕的。”爱华温顺地把手递给了逢春。
  逢春拉住爱华的手,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拔掉了鱼刺,“疼吗?”
  “不疼!”爱华温柔地望着逢春。
  逢春刚要松开爱华的手,爱华的另一只手早伸了过来,攥住了逢春的手,四只手紧攥在一起,越来越热,把他们全身的血都烧得沸腾起来……
  吃过了晚饭,爱华要去前村给一个患者打针。天黑路滑,逢春穿上大衣,要送爱华。
  火红的晚霞,映得天上的白云像朵朵盛开的金莲,雪白的山岭更加纯洁壮丽。张大娘把逢春和爱华高兴地送出了门口,一直到看不见影了,还在门口站着,看着那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这两行并行的脚印,越来越近地靠拢着,靠拢着,一直伸向远远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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