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闪出《古北口长城大血战》字样,鼠标翻页轻松,电脑不计重量,五百多页文稿的物理重量。心能觉出重量,铁一般沉,有压迫感,压出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1980年代,我在美国一家中餐馆打过几天工。餐馆大厨来自台湾,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个中年人,对我很友好,爱跟我聊天,尤其爱问一些在我看来不成问题的问题。比如:你在大陆,能喝到牛奶吗?或者,那边能看到《三国演义》吗?我暗自好笑,接话时,语调就高了几分。他如果细心,还能窥见我目光中的不屑。

  有一次班上,忙里偷闲,议论到抗战历史和文艺,大厨一改往日的温和,尖刻地说,你呀,只知道一个《地道战》,一个《地雷战》。我不服气,补充说,还有百团大战,平型关大捷。顺茬又想起《平原游击队》和《烈火金刚》,没等提及,大厨停住舀菜的铁勺,问:你知道国军是怎么打鬼子吗?见我发愣,又问:你听没听说,国军的忻口会战、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昆仑关会战……?一连串数出十多个会战。

  再粗心的人,此时也会看出我脸上的震惊和疑惑。

  我自幼接受的教育,铺天盖地,点点滴滴,不是八路军英勇,就是武工队善战,那里知道中国还有这些会战。“会战”一词倒不陌生,城乡常见,春耕会战,基建会战,时不时就来一次,但都跟军事挂不上边。是不是上头有啥规定,你们打仗那么叫,我们偏不跟着学?军事上大一点的举动,我们这边叫战役,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三大战役一结束,国军也就是你们那一头,就,就啥呀?人这是说的抗战,没说内战。胡思乱想中,只听大厨一声喝:上菜呀你,油都浸出来了。

  在大陆,我这个年龄段并跟我经历相仿的人,大约有几千万。我们的认知范畴或宽或窄,都被蒙上了一条奇异的“遮蔽带”。这已经很成问题了,更成问题的是,比我们年长或年轻的人,身上也有类似情况。几代人脑部深处的“遮蔽带”横七竖八,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天大的空白。偏见、曲解、矫饰便趁虚而入,长期盘踞,左右人们的见解。

  这其中,有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毫无疑问,是其需要使然。“根据需要”,“形势需要”,“革命需要”,“工作需要”,等等,是国人耳熟能详的词句。当时习以为常,不假思索,时过境迁,回头细想,某些“需要”大则大矣,却只是单方面需要,短时间需要,在历史大背景的映照下,终归是小需要。

  还有一条不容忽略的原因:民族性格、人性和文化心理方面的弱点和短板。记仇,不共戴天,你死我活,成王败寇,汉贼不两立,是亲三分向,掩耳盗铃,以偏概全,麻木不仁,随大流,出头椽子先烂,等等。多种因素搅在一起,根据——仍然是“根据需要”——个体或局部整体的“需要”,该谁出手谁就出手,为我所用,欲罢不能,甚至压根儿就不想罢,理直气壮,一直往前走。不独海峡这边,对岸也有类似现象。双方同文同种,身上都有令人深长思之的病灶,只是影响方式、范围和程度有所不同。

  所幸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以互联网为标志的现代信息传播手段日益发达,民族和人性中向真向善的因素也在顽强作用,终于,社会走到了今天,越来越多的历史真相被发掘出来。《古北口长城大血战》一书,连同书中拼死御敌的悲壮军民,也在历经种种坎坷之后,呈现在世人面前。

  古北口长城抗战,是1933年春华北长城抗战多次战事中的一次。提起长城抗战,人们想起的多是二十九路军大刀队在喜峰口奋力杀敌的事迹。那首著名的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便随之在心中回荡。京沈高速唐山一线,古铜色的旅游路牌赫然而立,向来往车辆指示通往喜峰口的路径。相比之下,距此仅二百公里的古北口长城要塞,其抗战历史却长期尘封,默默无声。本书作者、中国军事科学院的武国禄教授经过艰苦细致的考察,以大量史实和坚定语气告诉读者,古北口长城大血战,其作战时间最为长久,战斗最为惨烈,对战局影响最大,参战部队最多,是当时全国人民最为瞩目的长城抗战主战场。有一首更为著名的歌曲《义勇军进行曲》,即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其创作就源于古北口长城大血战。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本书都应该是一次意义非凡的写作,一个填补抗战题材空白的行动,一场历史文化的打捞复原工程。这项工程不仅要缜密勘测,瞅准地方下网,而且要精心捕获,擦拭污泥,修补裂痕,拼接碎片,除谬正名,光大升华。为此,作者在古北口这个历史“深海”处,居住劳作长达十余年,殚精竭虑,付出很大的心血和智慧成本。我没见过作者,但我愿以内心的真诚,向作者致敬。

  这是一部详细叙述那段历史的作品。书中战事的激烈和残酷带给我的震撼,远非语言所能穷尽。八十多年前,我们的先辈,在今日游人争相拍照摆Pose的古北口长城,仅凭一腔热血、简陋武装、粗浅战斗素养,与日军展开了一场殊死大搏斗。他们抗击的,是训练有素、视中国人为“支那猪”的凶残敌人,是空地立体交叉的超强火力。哪里有侥幸?有退路?有时下抗日神剧飞檐走壁、气功破敌、端炮楼守阵地易如游戏那一种轻佻的快意潇洒?编演这类影视的朋友,请勿以为你们是乐观自信,贬低日寇,你们贬低的,是你们艰辛苦战的祖先,从而也就贬低了你们、我们,我们所有的中国人。

  五十年前,“文艺旗手”江青曾立有戒律:不准描写战争的血腥与残酷,违者必究。她在回避什么?读一读《古北口长城大血战》,看看什么叫效死疆场,什么叫血肉长城!血肉长城是歌词,也是实情。成千上万的中国军人喋血古北口,接任者便以他们层层叠叠的遗体作为战壕,作为新的长城,继续阻击敌人的猖狂进攻。一曲悲歌,响彻长空,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堂堂一个伟大民族,为何竟致落到最危险的地步?经典如山,官员如海,为何竟致落到每个人,每个男女老少,每个士农工商,都要发出最后的吼声?往事流泪,往事滴血,不断刺激我们,警醒我们,拒绝遗忘,不敢戏说。

  书中反复出现中国军队一些将领的名字:徐庭瑶、关麟征、黄杰、刘戡、杜聿明、郑洞国、戴安澜、王以哲、刘墨林、王铁汉……对这些名字,今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熟悉也往往是通过内战的有关文字加以记忆。可是,作者以大量篇幅告诉我们,在古北口长城一线,这些将领都拥有率部杀敌的战功和荣耀。

  大敌当前,中国军队和政界某些领导人固有的自私、腐败、怯战、意志薄弱、临阵脱逃、派系林立、保存实力、作战协同性极差等问题依然存在,严重影响战局向有利方向发展。对此,本书采取诚实的历史态度,层层揭示,痛心剖析。真相有好有坏,作者实话实说。

  书中对张学良将军的重新评价,格外引人思索。长期以来,张学良以“少帅”之名备受尊崇。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对其丢失大片国土的责任,多有开脱和转嫁。本书没有沿袭以往观念,而是综合考量海内外新老资料,指出:“张学良以无知者的无畏和自己都承认的无能,创造和加速了九一八事变的爆发。而事变后他又以军阀的自私与懦弱,违抗中央政府抵抗的命令,将东北拱手让人。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学良就是九一八事变中国最大的罪人。”这是一种颠覆性的判断,作出这种判断,一要有勇气,二要有识见。这两点作者都做到了。

  本书对中央军和东北军的两位先烈,作了充满情感的重点描述。两位先烈生前的职务都是团长,一位叫王润波,一位叫白玉麟。惭愧的是,从前,我对此一无所知。我熟知的是杨靖宇、赵一曼。王润波、白玉麟二团长古北口舍生取义,壮烈殉国,在作者笔下,他们重现了铮铮铁骨,烈烈英男,不愧为一代抗日军人的楷模。从此,他们的英名同样刻在我的心中。

  对那些激战在第一线的下层军官和普通士兵,作者也以最大热情给予抒写和讴歌。他们地位卑微,精神崇高,贡献巨大,每人都当以英雄论。他们的名字、身世、性格早已无从寻觅,只能大致知道他们参战和捐躯的人数,及其所属部队:东北军第一〇七师、第一一二师;中央军第二十五师(多为安徽人)、第二师、第八十三师;东北义勇军(其骑兵旅受中共领导)、西北军、晋绥军。有情有义、有父母妻儿牵挂的勇士,最终只能存身于一堆数字之中,人间憾事,莫过于此。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黄梅戏、大秧歌、山西梆子和秦腔犹在家乡故里唱响,酸菜、毛豆腐、肉夹馍和刀削面仍于后人餐桌飘香,古北口的抗日好儿郎,你们现在何方?荒原无冢,苍天有云,哪一朵是你们的魂魄?你们中间,尚有几人健在?八十年前的精壮小伙儿,磨难重重,垂垂老矣,本应如影随形的尊严和认可,拖欠多年,现在,可曾来到你们身边?

  古北口一役,更有数不清的各界百姓,不计阶层、党派、职业、信仰,万众一心,支前劳军。平津沪地区的中共地下党多方组织慰问团前往火线;田汉聂耳炮声中酝酿时代强音;当地道士毅然为烈士收尸祭奠;蚌埠市民含泪迎接五百烈士遗骸的专列回乡……这些感人的历史场面书中均有动情体现。苍茫的古北口,激昂的古北口,万千民众和前方将士心手相连,为四年以后,亦即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后中华民族的全面抗战,提前创造出一个气壮山河的不朽范例。

  为本书写序,缘自今年初夏北京的一次会议。我在会上偶遇一位名叫刘伟的大学教师,交谈中得知她是我姐姐中学时代的好友,自然感到亲近。此后不久,刘伟传来本书的电子文本。从中又得知,她的祖父当过东北军,是东北讲武堂毕业的刘墨林将军,在古北口战斗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可叹这些情况刘伟直到近年才有所耳闻。为了寻找祖父的抗日事迹,她苦苦求索,终于在网上查到本书初稿的若干章节,惊喜地发现答案。接下来,她又多方努力,联系出版事宜,并嘱我为之作序。

  刘伟有所不知,我的祖父也是东北军,也是东北讲武堂毕业。我的父亲是共产党干部,幼时我偷看他的一份登记表,见出身那一栏管祖父不叫东北军,而是叫:“旧军官”。看完一阵沮丧,从此不敢当人提及。文革后,禁忌渐开,包容度渐长。父亲过世前,我陆续从他口中听说,爷爷刘清邦(字蔼然,东北陆军讲武堂步兵第七期学员),东北沦陷后曾驻防北平、西安等地,后开赴江西修水等地抗日前线。原来爷爷这个“旧军官”,竟也是一名光荣的抗日军人。可是,他究竟属于哪支部队,番号如何,至今不详。

  我和刘伟,和武国禄,和其他中国人,都有一个发掘历史真相,追寻先辈足迹的使命。为自己,也为民族。

  感谢武国禄教授,感谢刘伟大姐,感谢辽宁大学出版社刘东杰编审。由于你们的共同努力,《古北口长城大血战》一书得以在抗战胜利七十周年之际正式出版。

  古北口军民前赴后继、以血报国的历史,尘蒙再厚,其内在光芒毕竟重新放射出来。这光芒中有一个民族最值得振作的底气,最不可屈服的血性,最应该珍惜的基因。哪怕这个民族有种种缺憾,条条不足,有了这些宝贵之物,这个民族就有后劲,有未来。

 

  (2015年7月25日于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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