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乡关何处

  某年某月某日,辽宁的几个文友在一起聊天,王充闾说,他们那疙瘩,给地方命名有个习惯:越穷的地方,起的名儿越富。白花花的盐碱滩子,名叫黄金坨、万金滩;仅有几家佃户窝棚的小屯子,叫兴隆村。我说,我们那疙瘩也一样,穷得叮当响,名字叫张宝库,李有金;沿街讨饭的人叫赵满仓,刘有粮。充闾又说,也有例外,我们的大荒乡后狐狸岗子,就是实话实说,名副其实。荒草遍地,狐狸成群。我知道,他说的大荒乡后狐狸岗子,就是他的诞生地——他的魂牵梦绕的故乡。

  《红楼梦》中有座“大荒山”,那是曹雪芹虚构的虚无缥缈的禅境;艾略特的诗歌《荒原》是诗人笔下欧洲枯萎的象征;只有王充闾的大荒乡,才是现实中毫不夸张的一个存在,是王充闾童年的乐园——一片天高地迥、原滋原味的土地。

  “为什么你称它为‘化外荒原’呢?”我问。

  他在《“化外”荒原》里,这样回答我:

  这一带土匪横行,素有“三人同行必有一匪”的说法,这自然带有夸张的成分,但这种自然环境确实为土匪的横行出没提供了便利的条件。“皇军”的本事大大的,可是却偏偏对这些胡三太爷没有招法,觉得这块人烟稀少又没有什么宝贵资源的瘦骨头特别棘手,伪满统治14年,从来不沾苇塘的边。结果竟成了一片 “化外”荒原。

  不仅是我,许多文友读到充闾的《“化外”荒原》都觉得蹊跷,伪满统治14年,日本关东军的铁蹄竟然忽略了这一片蛮荒?这笔交代,非常重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化外”,就没有王充闾与众不同的童年。我的家乡辽东凤城,是安奉(安东到奉天,即丹东到沈阳)铁路线上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枢纽,“皇军”眼皮底下的“非化外”地区,伪满时期,我只知道我是满洲国人,而不知道我是中国人,我们管中国叫支那。更不知道三皇五帝夏商周。我们所受的教育是亡国奴的奴化教育。

  再看充闾对其“化外”的精彩描述:

  说起来也真令人纳闷,我们那一带本是平原沃野,附近既没有沙漠又没有河套,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大沙岗子呢?远远望去,威赫赫地横在那里,几丈高,几里长,拄天拄地的简直就是一座山。上面长满了林木,杨树、柳树、榆树、槐树,还有人们叫不出名字来的珍稀树种,亲亲密密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枝杈都交结在一块了。密密丛丛的深绿色叶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沙岗子上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这么多的大树呢?我问父亲,他也不知道,也许开天辟地就是这个样子。那树,粗的要两人合抱,细的也赛过大碗口。遮天蔽日,乌烟瘴气,眼看就要顶天了,可还是不停地往上长。它们倒活得挺自在,愿往高里长,就往高里长,愿往斜里伸就往斜里伸。不想往高长,又不想往斜里伸,就自己往粗里憋。有的最后憋成个矮胖子,也没人说它憨。嫌它丑。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充闾采用拟人的修辞方法,像描写母亲一样描写古树的生存状态,表现他对大自然的无比感恩敬畏和欣赏。试问,那些二人合抱的大树,它们高龄几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站在那些大树下边,我们小小的人类不就是朝菌,不就是蟪蛄吗?谁见过秦时的青砖,汉时的黑瓦?谁经历过唐时的凄风,宋时的苦雨?充闾在没有阅读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之前,首先阅读了大自然的经典。我可以想象,在那树木藤条缠绕纽结的原始森林里,在那堆满了苍翠、墨绿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少生灵在自由呼吸、自由繁衍、自由生长。不是景阳冈,没有大虫伤人,没有高山峻岭,没有熊罴当道,大沙岗子养育着以狐狸为主的各种小动物。就说狐狸吧,它其实是很漂亮的,可以用标致、秀气、妩媚来形容。如果它知道你不伤害她,它会静静地坐在你的对面,目不转睛地揣摩你的来意,目光温和、含情脉脉。小松鼠也很漂亮,可以用眉眼俊俏、皮毛华丽、体态玲珑来描述。一根比它自身还大的大尾巴飘飘扬扬,潇潇洒洒。在树冠上行走,如鸟儿一样飞翔。在林海波涛之中自由滑行,像是一条小船,尾巴是桨。它在树上俯视你,圆圆的小眼睛带有挑逗性的微笑。还有山鸡、野兔、刺猬、獾子……它们与人为邻、与人为善、与人为友。一片被战乱、饥荒遗忘的荒原,以其浓浓的原始生态,养育着后狐狸岗子欲望不高的人们,滋润着王充闾自由自在的童年。

  辽宁社科院院长彭定安先生。读了他的“化外”风景,竟然抑制不住幽默的感叹,他在电话里笑着对我说:荒原之地出了一位大文人;土匪窝里,升起一条龙!在那狐狸出没枭鸟横飞的大沙岗子后面,有一条一字排开的小村庄,村子里有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院里有晾晒过冬的干菜,葫芦、茄子、辣椒和刚刚洗过的衣物。小院主人,年逢知天命,活得很知足。膝下一小儿,活泼可爱,时常给这个幽静的小院,带来爽朗的笑声。这个无赖小儿就是童年的王充闾。小充闾与他的小伙伴捉迷藏、过家家、追蜻蜓、看蚂蚁,也是离不开这个小院的。但,充闾更喜欢屋后那一片绿色的辽阔,那是在广袤无垠的蒿草灌木丛中开辟出来的田畴和菜畦。

  在雨霁天晴的时候,他推开自家茅屋的后门,向西北远望,可以看见横亘天际、高耸云霄的医巫闾山。那是老祖母童话故事里神仙居住的地方。神仙,庙宇,高山,石崖,香烟缭绕的地方,那是王充闾童年的梦想。如果是冬天,他趴在后窗远望,兴许能够看到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海拔七百多米的医巫闾山,兀立于山海关外的关东平原,一年当中,总有几个月披挂着塞北的冰雪,峰顶的洁白和晶莹,是少女肩上妙曼的白纱,还是小伙头上潇洒的风帽?

  医巫闾山,乃辽宁三大名山之首。相传舜时把全国分为十二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闾山被封为北方幽州的镇山。周时封闾山为五岳五镇之一。后来的秦汉直到明清,历朝历代都在医巫闾的山巅崖石上留下文明的脚印。为什么距它仅有百多华里的东南方向,散落在名副其实的大荒乡的后狐狸岗子竟在清末民初沦落为“化外”呢?这里的五六十户“化外”居民,是主动躲避战乱饥荒逃难来的,还是哪一届王朝将其不合作的臣子贬谪于此?这是一个谜,王充闾通古达今,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但他知道,他家祖籍河北大名府。哦,有线索了,来头不小啊!

  大名府,在唐高宗时代就是军政要地。女皇武则天曾派名将狄仁杰镇守魏州,那魏州就是大名府。大诗人李白沿着京杭运河旅游,看到大名府的繁华、富庶,欣然命笔:“魏郡接燕赵,美人夸芙蓉……”北宋名相寇准督阵大名府时也有楹联赞曰:“东郡股肱今佑辅,北门锁钥古天雄”。充闾的祖先来自如此繁华昌盛的“河朔重镇”,不会是闯关东的吧?不错。充闾说,他们祖上也曾阔过。大家听,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像阿Q!

  充闾祖父早年病逝。那是没有风的龙卷风,没有流的泥石流。家里顶门的杠子倒了,家门就破败了。家境日趋贫寒,门衰祚薄。父亲只读三年私塾,十几岁就给财主家当佣工,下地干活。充闾没见过祖父的模样,但祖母整天皱着眉头的愁容,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是基因论者,总觉得没有天才的基因,仅凭后天的勤奋,所得成就必然有限。范曾采访数学大师陈省身时,有一段对话,我很欣赏:

  范问:“人们对大师的产生各有所说,你做何解?”

  陈答:“一半机遇,一半天赋。”

  范问:“努力其无用乎?”

  陈省身略停数秒钟,然后出人意外地回答:“每个人都在努力,与成为大师是关系不大的,成功和成为大师是两回事。”

  范曾感叹道:“这真是妙语惊人,而且越想越使人钦服,非大师不可做如是说。”王充闾只认自己的成功来自于自己的勤奋,来自于童年私塾的童子功,他不相信爹妈给他的脑袋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范曾却说“古往今来,大师绝对是少数人,极少数人。即不可以限以年月,树以指标,给以条件。他们不知何年何月何地何因,霍然而起,伟然而生,卓然而立,那是无法解释的。”

  我偏想解释,以我愚人之见,就是基因不同,生物学所谓DNA特殊。天才者也!我先考察充闾的父系家族,但充闾不屑回答。他说:“你不要在这方面枉费工夫,我父亲就是普通农民,我母亲就是普通的农家妇女。”看来,这身土气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不信,我还要考察他的母系家族,追溯三代,不怕寻不到蛛丝马迹。他架不住我耐心仔细地盘问,经不起我的穷追猛攻,终于“坦白交代”:母亲姓金,出身于满族世家,祖姓爱新觉罗。你是清室皇族的后裔呀?

  外祖父家,几代都是清朝的文武官员。充闾小时候在外祖父家的特大号木箱里看到过祖辈传下来的黄马褂、顶戴、雕翎和八股文试帖。还看到一部朱笔点批的《朱子大全》。够了!那么小的年纪,能记住这些关天大事,不容易了。我可以断定,你是清代皇族的后裔,只是外戚。李白和杜甫都是唐代皇族之后。杜甫,不姓李,外戚。王充闾给庄子做传,经过考证认定,庄子乃宋国布衣,祖辈或系楚国贵族。我不必考证,也可以认定,父亲的王姓虽然阔过,确实是布衣,而母亲的金氏虽然失去了江山,确实是清朝的贵族。

  天道无常,世道沧桑。陈胜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我还是认为,陈胜的基因不错,抡着锄头杠子,竟然高呼:苟富贵,勿相忘!努尔哈赤的基因也不错,13副铠甲夺了皇明的天下。

  扯远了,文章的本来题目是《乡关何处》。现在书归正传,接着说王充闾的乡关何处。

  上个世纪90年代初,王充闾继《柳荫絮语》、《人才诗话》散文集的出版后,又出版了他的第三本散文集《清风白水》。全国知名,省内大庆。锦州师范学院出面与辽宁省作家协会联合召开《清风白水》暨王充闾创作道路研讨会,理由就是王充闾乃锦州人士。大荒乡原属于北镇,后归属盘山,这两个县又都曾归锦州管辖。说得有根有据,但与会的营口人提出质疑,大荒乡,属于盘山县,王充闾考取并就读于县中学,那个县就是盘山县,而当时的盘山县是营口市的地盘,王充闾,营口人也。两家正在争议,半道又杀出一位程咬金——盘锦。盘锦人说,当初我们盘锦是营口市的一个县,1984年,盘锦县晋升为市,脱离营口,列为全省的第12市。盘山县随娘改嫁划归盘锦,有当下新出版的地图为证。

  我听后,想笑,这人一旦飞黄腾达成为名人,谁都想争来借点光亮显赫一下。就像曹雪芹的祖籍,原有两说,一是河北丰润,二是辽宁辽阳,都有证据。后又杀出一个铁岭,也有证据。铁岭人说,清代同治年间的《五庆堂重修曹氏宗谱》载有曹雪芹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太高祖一支人。查出这个谱中明代和清初之人曹珮、曹世禄、曹世爵、曹润、曹国栋等都是铁岭籍人,其中曹润是凡河城(金州)的千户官,曹世禄是腰堡城的百户官,证明《五庆堂》曹氏的祖先在铁岭居住过。曹雪芹的父、祖载于谱内,必是铁岭籍。就这些争议,我曾请教于王充闾: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人言言殊、众说纷纭的现象?充闾说:原因复杂,其中一个原因,是人为造成的:“某些地方官员、耆宿,为提高本区域的文化品位,收录历史名人于本州本县,以壮声势。”与此例相反,有的罪名昭著的人,其家乡人不愿跟他丢人,恨不能刨其祖坟。网上说,二战时期的希特勒,恶贯全球。德国人不愿跟他挨骂,传出:该恶魔出生在奥地利,是奥地利人,不是德国人。奥地利人不干,橘生淮南是橘,生在淮北就是枳。贝多芬生在德国,却在奥地利成名,遗骨被安放到维也纳中央陵园……我把这些不见经传、道听途说的民间传说讲给王充闾,问他:“您,到底是何方人士?乡关何处?”他笑得十分开心:“都对,我都认可。无论历史,还是现实,我都是大荒乡后狐狸岗子人。辽宁人,中国人!”他这人有个特点,谁也不得罪。

  我要郑重告诉大家:王充闾是辽宁省盘锦市盘山县大荒乡后狐狸岗子人。盘山县地处辽河下哨,渤海之滨。原名盘山驿。是是明初修筑辽河套边墙时所建的一个驿站,当时属广宁卫,民国二年(1913年)改厅为县,改称盘山县,属奉天省。1931年日寇侵占后,属锦州省盘山县。1948年二月,属辽西省。1970年盘锦垦区改盘锦地区,直属辽宁省。1975年撤销盘锦地区,盘山县为营口市辖县。1984年盘锦市成立,盘山县隶属盘锦市。盘山县当年辖两个镇、十几个乡。其中的大荒乡,位处盘山县的北部.上世纪30年代,交通不便,土匪横行。被王充闾视为“化外”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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