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六年,天下皆乱,各县州画地拥城自立。
  东起汉国封地三百里,地泽富饶,人丁兴旺,兵力强胜,先后灭其周边诸列小国。
  西北卫国民风剽悍,以牧为生,多次骚扰汉国边境。汉帝派镇西大将军率军二十万,平定卫国西扰之乱。
  卫国和汉国邻近有一小国,历国。靠南蛮,山险之地,物质匮乏,廖廖民众以山物为生。卫国在汉国占不到便宜,时常侵犯历国为乐趣。
  汉国,长安城外,荒野。
  “前面,抓住她!”一阵脚步杂乱,马蹄声夹着吆喝,黑衣如魅向前冲,很快消失在林中。
  过了许久,路边草丛中钻出一女子,面容娇洁,眉如青峰,眼似丹凤,一支木簪挽住秀发,此时也被枝叶藤蔓挂得凌乱,她伸手抓起泥土,抹在脸上,抓住包袱,跌跌撞撞向前行。
  凤知已在长安城外徘徊了三天,在第四天临城门快关时,随着商队挤了进去。
  天子脚下确实不一般,皇城门外,车水马龙,街道两边尽是茶楼饭肆,衣铺钱庄。
  凤知在街边包子铺买了两个馒头,顺便打听了下镇西将军府在何处。
  七弯八拐,终于看见将军府几个大字,府前站着威风凛凛的守卫。
  凤知兴冲冲往门口跑,一杆长枪横在面前,“站住,干什么?”
  守卫双目如炬,吓得凤知赶紧收了脚,“我,我找人。”
  “胡闹,这是将军府!岂容你一民妇乱闯。”
  “小哥,我是找人,真是找人。”
  “放肆!找人去衙门,来将军府捣什么乱,快走,不然冲撞了将军,小心你的小命!”
  凤知怕了,她慢慢往街上挪,却不死心,“这位小哥,我真找人,我找小鱼儿!”
  “快走!”守卫一声怒吼,吓得凤知撒腿就跑。
  凤知寻到衙门的时候,已是入夜。
  衙门前有掌灯值守,“找什么人?”
  “小鱼儿。”
  “男的女的?年纪几许,有无特征,何处走失?”
  “男的,今年二十,个高,他不是走失,他在将军府。”
  值守推了推灯,“荒谬,知道在何处还来衙门报失,想挨板子了吧!”
  凤知想了想,说:“我去将军府找过,他们不让进,说是到这来。”
  “废话,将军府能随便进?”
  凤知还想问几句,值守早将她赶了出来。
  思来想去,还是去将军府门口守着,小鱼儿总会出门的。
  凤知在将军府对面的茶楼墙角蹲着,买个包子都要跑着去,生怕错过从府里进出的每个人。
  她看见将军府人来人往,有坐轿的,有乘马车的,还有骑马的。
  看见将军府门口铺起了红毯,牵起了喜帘,那大红灯笼一直挂到了十里铺外,映得整个长安城都喜气洋洋。
  “那是大将军要嫁女儿呢,听说嫁的良人是大将军的副将,英勇潇洒,年轻有为。”
  老板不管她听不听,自说自话。
  “那个副将原是个小兵,西北的一次战役,因巧救了大将军,被将军留在了身边,不出一年升到了副将。副将了得,一人可杀数十卫国骑兵!不过,听说副将是历国人,家乡已无亲者,户部侍郎借了府邸给副将成亲,三朝七礼后再回将军府。大将军就这么一个女儿,将来副将肯定前途无量啊!”
  凤知无心听这些,她只想找到小鱼儿。
  村子里一场大火,爹娘和小鱼儿的爹都葬身火海,这事无论如何也要告知小鱼儿。她向从战场回来的同乡问过,他们说小鱼儿在将军府。
  第三天傍晚,天起风云,大雨如注,躲在屋檐下的凤知淋得手脚冰冷,谁知半夜竟有打更的趁她迷迷糊糊,顺走手中的包袱,看着更夫跑远,凤知无力追赶,唯有把木簪取下来,紧紧揣在怀里。
  天亮雨停,凤知冻得直打哆嗦,包袱没有了,她连每天充饥的馒头也买不起。
  包子铺老板看她可怜,施舍了半个馒头。
  凤知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将军府,今天府中热闹非凡,送礼和吃酒的人络绎不绝。
  好几次以为自己看见了小鱼儿,细看又不见人影。
  太阳出来,慢慢烘干凤知身上的粗布青衣,也给了凤知温暖。
  将军府门外有人摆了施粥摊,几个衣衫破烂的人在领米粥。
  包子铺的老板劝说着凤知:“去吧姑娘,去讨一口,那是将军府的小姐在施福德,为出嫁讨顺利,去吃一口,沾点喜庆。”
  凤知慢慢挪过去排在人群后面,从家仆手中接过一碗米粥,米汤稀沥,看得清人影。
  凤知端着碗发呆,一阵喜锣凤鸣由远及近,人群拥簇着一匹高头白马领头的迎亲队伍。
  白马背上一少年郎,剑眉冷目,威慑自立,身披喜服,横系绣球。
  凤知心在那一刻乐了,她看见了小鱼儿。
  人们都在夸赞将军千金的良人,英俊倜傥,战功赫赫,保家护国,为平定西乱鞠躬尽瘁。是将军千金的良人,也是大汉国的良人。
  凤知丢了碗,拼力挤到白马前,不顾马蹄踢踏,“小鱼儿,小鱼儿!是我!是我!我是小铃铛,我是凤知!”
  新郎倌勒缰收马,一脸寒霜,看着眼前人。
  旁边已有家仆上前拖她,“谁家疯妇,竟敢拦将军的迎亲!”
  凤知挣扎,“小鱼儿,小鱼儿,我是凤知啊!我是凤知啊!”
  她慌乱地从怀中掏出木簪,高高举着,“小鱼儿!”
  副将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家仆将凤知推倒在地,举起火棍朝她挥去。
  “住手!”副将翻身下马,飞起一脚踢开了家仆,伸手扶起凤知。
  面前的人儿满脸污秽,衣服上沾尽灰尘,一头秀发凌乱如麻,看不出是何容颜。
  凤知拂开挡在面前的头发,怔怔看着副将,泪如雨下,“小鱼儿,小鱼儿,我是小铃铛,我是凤知。”
  “凤知?你是凤知?你真是凤知?你,你没死?”
  凤知捶打着副将,“小鱼儿,娘亲和你阿爹都殁於火海,阿娘眼都哭瞎了,你怎么都不回家乡?”
  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了大将军,将军急急赶来,怒斥副将:“江小鱼!你在做什么?吉时已到,还不快快入府!”
  人群指指点点,好奇这姑娘到底是何来头,竟能打乱大将军的喜事。
  江小鱼寒脸如霜,“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大将军铁青着脸,“我如何得知?”
  “你不是说是瘟疫吗?不是说村庄无一活人吗?”
  大将军怒喝一声,震得林颤鸟飞,“探子回报有误,瘟疫和火殁有什么区别?怕也是那卫国奸人所害!不管如何,今日是你和珠儿成亲之喜,速速给我进府接亲!”
  江小鱼扯了胸前绣球,扯着身上喜服,“本就不想结这鸟亲,可你非得用皇命压身。”
  “啊!”一声尖叫,身披霞帔娇滴滴的将军千金冲了出来,她上前推倒凤知,语气凌厉,“你这疯妇,何人给你壮胆,竟敢冒充江郎亲人!”
  凤知摔倒在地,手擦破皮渗出点点血迹,她嗫嗫开口:“我就是凤知啊,我是认得小鱼儿。”
  江小鱼没有比此时更加厌恶这将军千金,他上前扶起凤知,准备离去。
  将军千金又要欺身向前:“贱妇!”
  “放肆!”大将军命人拖住小姐,“江副将,你不想领兵攻打卫国了吗?不想为历国为家乡的亲人报仇了吗?”
  江小鱼停住脚,大将军上前一步,“我已向皇上递交请命,待你大婚之后,由你带十万精兵回历国,助历国夺回卫国掠夺的城池。”
  江小鱼回望大将军,“此言,当真?”
  早有人送来奏本,递给江小鱼。
  凤知在一旁看着小鱼儿的脸,那是一年前,在凤鸣山下的小村庄,凤知和小鱼儿还是无忧少年。
  小鱼儿有一家姐,长得美艳动人,一日在河边洗衣,被卫国骑队领头看中掠走。
  父亲急忙追敢,却被打断双腿,弃于山间,爬行数日才被山中猎户发现,而家姐不知所终。
  小鱼儿气血冲头,托人入汉国军中,只为一日借汉国兵力报家仇之恨。
  小鱼儿走后,凤知一人侍候娘亲和小鱼儿爹娘,心中念念,有朝一日,小鱼儿能报仇归家,相守余生。
  谁知,一年后,一群黑衣人进村见人就杀,见屋就烧。
  凤知那日和小鱼儿娘亲上山为他爹采药,避过大难。
  待回到村庄,已是满眼狼藉,凤知将小鱼儿娘亲托付山中猎户,只身前往汉国长安城,她听人说起小鱼儿在将军府。
  江小鱼看着凤知,慢慢松开了手。
  凤知眼中起云雾,她紧紧抓住小鱼儿的手,“小鱼儿,小鱼儿?”
  千金小姐一声娇唤:“江郎!”
  将军让人送小姐入府,命人将迎亲白马牵回。
  凤知与小鱼儿相对无言,但凤知心已明了,眼前的小鱼儿已不是当初为她采花捕鱼的少年郎,过了一年,时光够长,他已褪去稚气,满面沧桑。
  那曾为凤知细雕木簪的小鱼儿不知去向何方。
  现在面前的人是江小鱼,一个跟随大将军的副将,大将军的乘龙快婿,将军千金的匹配良人,只等大婚之后,挥十万军马去西北,寻那卫国兵将,报得家仇国恨。
  江小鱼放开凤知,慢慢转身,喜乐重新响起,他没有上马,一步一步,都走在凤知的心尖上,凤知悲泣一声:“小鱼儿!”
  有人上前捂嘴,将拖她进旁边小巷,几个黑衣人围住亮出长刀,“小姐吩咐,取她性命,上次逃脱算她侥幸,这次不可再失手!”
  巷中无旁人,凤知看着刀影落下。
  七日后,江副将奉命领头带三万精兵,欲借道历国,西去收复卫国他日侵战城池。行军十日,终将入得历国境内。
  站在历国边境,白马嘶吼,梦里常见的家乡,已物是人非。
  路的两面是断崖,远处青峰林立,两崖之间有一山路,远远看见一女子,在山路上唱道:凤鸣山下水常流,凤鸣山上藏凤凰,凤鸣山中有豺豹,少年郎,持箭射虎狼,美娇娘,挽帘倚门望,不求郎君得万金,只求郎君平安回家乡。
  江小鱼听得两眼含霜,“路上是何人?”
  那女子缓缓转身,美目带泪,“小鱼儿,我是凤知,你忘了?”
  江小鱼有些诧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凤知痴痴回答:“我在等你。”
  “凤知,你知道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
  “小鱼儿,你真的是要去攻打卫国吗?”
  “当然。”
  “那你是去报仇吗?”
  “是。”
  “那你报完仇会回来吗?”
  “……”
  凤知笑了,笑得泪流满面,天地动容,“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将军千金的良人,是大将军眼前的红人。但你可知,这几万兵马你带不去卫国吗?”
  江小鱼眉头一跳,“你是何意?”
  凤知抹去泪水,怒目而视,“大将军让你先带三万兵马,借历国之道上卫国,但这三万兵马到卫国边境后,不会继续西去,反而会调头与大将军亲自带领的后军,来一个双面夹击,灭我大历!”
  江小鱼手中长枪被捏得“咯咯”响,身下白马已是燥动不安,“你,如何知道!”
  “你身边的副守知道更多!他就大将军派来看住你,如你有违命,就要伤你性命!”
  话音未落,副守已举刀刺向凤知,“无知妇人,胡言乱语!”还未触及,已被飞来一箭穿心而过。
  凤知站在路中,“小鱼儿,你若现在回来,可来得及?”
  江小鱼勒住马缰,身旁有人献言:“不可被一民妇诳语乱了军谋!”
  凤知声声呼唤:“小鱼儿,小鱼儿,你回来啊!”
  江小鱼身后响起刀剑相向之声,他侧身翻下,刀剑砍在马背上,白马受惊向前奔去。凤知看着小鱼儿向自己跑来,欣喜万分。
  那边已有喝声四起:“江副将阵前脱逃,格杀勿论!”
  长箭如风从身边耳际飞过,终于,凤知捉住小鱼儿的手,“小鱼儿,你回来了?”
  “小铃铛。”
  凤知紧紧抱住小鱼儿,声音哽咽,“你不要再走了,小鱼儿。”
  天地间硝烟四起,飞石和地炮并发,那三万兵马被前后围堵,山路两头冲进历国将士,与小鱼儿一起将汉国兵将围成铁桶,逐一击溃。
  最后三万兵马被箭射,火烧,落石,自身拥挤马踢,所剩无几,只留有一小拨人逃了出去。
  小鱼儿带着凤知和历国将士汇合。
  凤知越走越慢,慢得跌坐在路边,小鱼儿扶住她,发现凤知背后血已浸透布衣,他这才想起刚才见面那个拥抱,不只是因为他回来。
  小鱼儿脱下盔甲,替凤知查伤口,“小铃铛,你坚持住。”
  凤知抓住江小鱼的手,她能感觉他的颤抖,“小鱼儿,你终于回来了,你别走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再不走了,我们回家乡,我打鱼你织网,我狩猎你清理毛皮,冬天给娘和你做小皮袄,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在有凤知的地方。”
  凤知的手慢慢扬起又落下,远处夕阳西沉,一群倦鸟回巢,天地间响起一声悲鸣长号,惊得雷声阵阵,转眼大雨倾盆。
  那是谁在唱,不求郎君得万金,只求郎君平安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