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被故乡风景淹没


  这些天,我常在梦中与故乡景物相逢。才入睡,一大片风景汹涌而至,遂惊醒。索性不睡了,在枕边怀想冲入我脑海的场景:鄂伦春林区人家的松木栅栏上留着被雨水冲刷过的粉笔字:卖蘑菇;黄河流入巴彦淖尔总干渠里依然是一条大河;呼和浩特大召寺三个小喇嘛用蓝哈达擦试金灿灿的酥油灯铜碗;蒙古百灵在乌兰察布草原干燥的风里翻飞啼鸣。

  九月份,我从东到西穿越了故乡七个盟市,行车两千多公里,到达了原来只在地图上看到的地方,感叹辽阔北疆,大美内蒙。

  野鸽子站在屋脊检阅我们

  临行前,我媳妇说:“如果你路过乌兰敖都,去看看我们家住过的老房子,村东第一家。”四十五年前,我岳父带领一家人下放于此,这里是毛泽东批示过的全国第一个牧业合作社。

  翁牛特旗乌兰敖都嘎查(村)地处八百里瀚海。我媳妇小时候上学要走十几里沙漠,晚上放学回家看见流沙把后房身吞没了,她索性登沙丘上房顶玩一会儿再回屋。2008年,我们俩探访乌兰敖都,印象深的不是沙漠,而是下车的一个场景:车停下,我媳妇走向路边一位戴解放帽,衣服挂着箱子底压的衣褶的蒙古族妇女。她走近站住脚,身体在颤抖。过几秒,她们俩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陈虹!”“来小!”扑过去紧抱,一并放声大哭。哭声毕,她们羞涩地、笑嘻嘻地打量对方。她和来小是少年的朋友,三十多年前一起在沙丘上驰骋。但来小那时当上劳动模范了,我们尊重地看她俩哭与笑,羡慕她们感情充沛而且节奏统一。来小拉着我媳妇的手儿从村东走到村西,我媳妇表情茫然,嘴里说“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说了二十多遍。我提示她换换词汇,她根本听不进去。乌兰敖都已经不是沙海里的几间破房子,绿树成行,草场青翠。

  这回我看到的乌兰敖都,如同城里的小区。村里蓝顶白墙的大瓦房前后成排,院子砌红砖花墙。原来的石头水井和大柳树的地方开辟成彩砖铺地的文化广场,村巷覆盖水泥路面,路边花池子摇曳着半人高的格桑花。牧民脸上带着适合用油画表现的浑穆的气质。他们看上去不那么紧张疲惫了,神色安适。过去媒体常说到农牧民收入提高多少,如果加上一项村庄美化,就会在他们脸上看到安适的神色。安适是人心深处的表情。一群白胸脯黑翅膀的野鸽子从树荫飞出,站立屋脊。它们互相打量,好像检查谁站的不齐,然后瞪着滴溜溜的眼睛检阅我们。村东头走过来几位蒙古族妇女,整洁的街道衬出她们衣裙艳丽。我忽悟城里人穿衣漂亮的原因之一也是有街道、树木、楼宇作背景。人穿的是衣服,穿的也是环境。

  我去村东看老房子,女主人出来迎接我。她叫巴里香,面庞像镶嵌着花生仁和葡萄干的黑麦面包,眼睛、嘴或许连脖子都在笑。她虽然笑,手里却拎着一个房本。我说:“我不是来要房子的,我岳父是政府人,没有宅基地。”巴里香放心了,领我走进她家院子。她家原来的危房翻建成五间大瓦房,大玻璃窗堪比教室。我拍完照片,送她一个大字:好!又附她耳边说“钓鱼岛是我们的,宅基地和房子是你们的。”她摆手笑,说:“钓鱼岛我就不要了。”我说“您倒挺大方。”


  二、村庄像被街灯包裹的桔子


  童年读过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这首诗一直留在我脑海里,我尤喜爱街灯在暮色里明亮的一瞬,仿佛暮色睡去,街灯猛地醒来。夜晚进入一座城市,见到了延伸到远方的街灯才觉得进了城。

  我这回去过的村庄,广而言之内蒙古现今完成“十个全覆盖”的八千多个行政村,都架设了太阳能街灯。村庄里亮起街灯,是说它挣脱了夜色的捆绑,跟着光明一起奔跑。我们来到扎鲁特旗北部的图布信嘎查(村)时,雨停了,躲在草叶里的水珠在夕阳里大胆地发光,这个村是蒙古四胡说书大师琶杰的故乡。村里的街巷按交叉小径规划,白杨树掩映着牧民们的屋舍,低矮的院墙外边砌着花池,花朵成了保护院墙的彩衣卫兵。说话间街灯亮了,这些灯低头观看路边的大丽花,还有牧户各家“羊”字变形的镂空黄门。站在公路上回望,村子像被街灯包裹的玲珑的桔子,卧在起伏的山地草原上,牧民们正在桔子里喝酒看电视呢。雨后的扎鲁特之夜,草地黑了。从这边看过去,山坳之间却有一片扇形的天空亮着,中间一段小而圆的彩虹,让人赞叹。

  在开鲁县王家店村,我见到一位老太太在街灯下推着婴儿车走,不禁一楞。过去尘土飞扬的北方村庄里没见过谁推着婴儿车走,农民不是买不起婴儿车,也不是没婴儿;村庄坑坑洼洼,雨后泥泞,婴儿车往哪儿推呢?鄂伦春自治旗一位村主任说:“我们这地方没媳妇行,没靴子不行。”他在说笑话,也说人急眼了,路比媳妇还重要。如今村巷硬化,农村牧区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老百姓都高兴。在巴林左旗一个村子,一帮妇女们坐在水泥路面上聊天,东北叫唠嗑。我问“咋坐这儿啦?”她们说“这多干净啊,唠嗑还能守家望院”。她们由稀罕自个儿的家,发展到稀罕整个村庄。

  内蒙古自治区有一万一千五百多个行政村,现今已有八千多个行政村完成了街巷硬化、安全饮用水、危房改造、设立卫生室以及文化图书室与超市、学校幼儿园修缮、社保低保、通电及广播电视信号的全覆盖。城乡差距正在一点点缩小,农民在自己村庄的文化广场上跳舞,在卫生室看病,在文化室读书打牌,在路灯下遛跶,他们的笑容在说城乡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时代推着他们走出了一大步。科右中旗一位牧民把我领到他家水缸前,拧开水龙头说:“我家的自来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啊,这是一百多米深的地下水。”他盯着我,看我是否像他一样惊奇。我知道,如果我不惊奇,就对他过去吃辘辘摇上来的苦井水不同情。然而我的惊奇何止于路灯与自来水,内蒙古大地从东到西,运输砂石料的载重汽车在公路上川流不息,数不清的人们在村庄里弯腰砌砖、抹灰、栽树、打井,秋风把奖章般的黄叶吹到他们的身旁。


  三、吹麦子的风吹过我的胸膛


  在呼伦贝尔,我见到了像草原一样辽阔的麦地。麦子铺展到天边时,你觉得它们正越过地平线,翻滚到地球的另一面。如楼房般高大的联合收割机停在麦地尽头,竟只有甲虫大小,一共两台。这是在额尔古纳市的上库力。如果我是这里的乡镇书记,我会天天到麦地视察,敞开衣襟,拤腰,让吹过麦子的风吹在我的胸膛上,吹上一个月,身上比面包还香。我们走过莫力达瓦达斡尔自治旗。莫力达瓦是达斡尔语,意谓“只有骑马才能越过的山岗”。而我们开车也越过了兴安岭,到达鄂伦春自治旗。兴安,满语里的意思是小山丘,蒙古语的意思是大石头,汉语引伸为兴盛安康。兴安这个地名跟神木、福鼎、仙游一样,都是中国好地名。林区行车,视野里满是松树和白桦树。采蘑菇的人们九月份已经穿上了羽绒服,挎着小筐嗖嗖走。他们脚踩着金黄的落叶松的松针找蘑菇,松鼠爬上树顶为他们放哨。看车窗外的獐子松看久了,觉得它们是密密叠叠的城墙,而巍峨的深绿城堡还在更远的远方。车开了几个小时,松树从两旁跑过却永远跑不完。你感觉自己出了幻觉,觉得这像是电脑游戏。然而它们全是松树,斑驳笔直,这里是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

  在拉布大林镇的宾馆大堂,我见到两个人在聊天。年轻人:“哎呀!大哥,昨晚喝多少?”中年人伸出一根手指。年轻人:“一杯?”中年人摇头。年轻人:“一壶?”中年人接着摇头。年轻人:“一瓶?”中年人还摇头,手指屹立不动。年轻人惊讶:“大哥,你到底喝多少啊?”中年人开口,镇定地说:“一直喝。”

  我想起了我堂兄朝克巴特尔。这次去科左后旗的胡四台嘎查(村),我们一起在村里餐馆吃饭。朝克巴特尔和堂嫂灯笼,堂姐阿拉它和堂姐夫满特嘎四人并排坐一起,全用右手握着白酒杯,宁静的地看我们。我们——我和我同行的朋友提酒时,他们四人一律把右手的白酒一饮而尽,手接着放桌子上,手里的玻璃杯再次倒满白酒。他们不言语,对酒也没反应。我后来明白,他们在用看牛羊的眼神看我们,无须说话。朝克巴特尔每天步行五十里放三十只羊,满特嘎每天骑马八十里放二十头牛。在草原上,他们自个儿跟自个儿喝酒,没咋跟别人喝过酒,也不会在酒桌上跟人说话。然而酒就是话,酒钻进他们的肚子里跟他们窃窃私语。喝到后面,他们四人全都喜笑颜开,酒把他们逗乐了。

  晚上,我和朝克巴特尔睡一铺炕。他光着上身坐着,瞪着兔子般的红眼睛问我:“政府咋啦?”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政府给我们村铺路打井、翻建危房,全旗和全通辽市都这么弄了。政府咋啦?他们以后会不会向我们收钱呢?”我说“不会。全内蒙都这么弄呢,咋收钱?”朝克巴特尔警惕地想了半天,慢慢地咧嘴乐了,倒头睡去。

  呼伦贝尔人的酒量好像比较大,他们更喜欢讲酒的笑话。这里冬季漫长,有的地方一年只有三个月的无霜期。修路人遇到沼泽地,要掏干一米多的淤泥。如果在永冻层修路,先拿电锤把永冻土凿碎,从远方拉来砾石河沙填充到沼泽地和永冻层里面当路基。这里的每一寸路都弥足珍贵。在呼伦贝尔修路的工人们,冷了,累了就喝点酒热身,再讲一讲酒的笑话逗乐。


  四、新媳妇同比增长


  我去过一个漂亮的村子,是扎兰屯市的野马河村。这个村实施生态移民,村民住上了宽敞漂亮的新房。柴草进柴草房,垃圾入垃圾箱,街道整洁,花草明亮。这是个有物业的村庄,还有农民浴室和培育一百多名儿童的幼儿园。我当知识青年时,农民管进城叫上街。街是有硬化路面,有花池子、花裙子和路灯的地方。如今农牧民家门口就有街了,农副产品运得出去,深加工企业进得村来。宁城县一位老乡说,他们村娶媳妇需要“一动不动”,动是轿车,不动是房产。老乡说:“轿车和新房咱都弄得起,关键路不行,车开不进来呀!”如今街巷硬化了,好多农牧民家门口停着轿车。行业数据说,从去年开始,内蒙古农村牧区购车人数明显增加,我理解新媳妇数量也应该同步增加了。

  我曾经想,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旅游者挤破脑袋要去的只有几处名胜景区,与广阔国土不相称。可是不去那里去哪里呢?除非出现更多与青山绿水相称的、有城市化设施的村庄。喀喇沁旗雷营子村地处八公里长的山沟里,山上青松翠柏,山下幽静清凉。由于当地闭塞落后,全村六百多口人,走了二百多口外出打工不归。村长气愤地说:“咱们村的小伙子尽给外地人当养老女婿,不回来了。”这两年村容变美,居住条件改善,农民办起了农家乐。那些“养老女婿”们陆续返乡,回到村里开展旅游业。原来村里一处院套三千元没人买,现在涨到了五、六万元。是市场而非故乡的手让远游人回到了小山村,空心化的农村回流进入新鲜血液。“城乡”是一个并列词组,多年来城的步子太快,乡的步子太慢,两者越离越远。农村户口虽然取消了,但有一件事农民永远输给市民,那就是他们的家园没有硬化路面,没有安全饮用水以及卫生和教育等公共设施。农民手里即使有了钱又能怎么样呢?有关土地的热词,如“土改、家庭联产责任承包制、土地流转”说的是耕地,而村庄——这块小小的、分散到辽阔国土却有几亿农民居住的土地却被排斥在所有的规划之外。然而,历史一直用深峻的目光注视着村庄的样貌。村庄与美关联,就是国土与丰饶关联、农民与自尊关联、古老与现代化关联。


  五、张娜莎和李丽达


  秋天的额尔古纳河透出青绿的琉璃色,波浪同时拍打着中国和俄罗斯的土地。两岸长着一模一样的草木,天上的云彩不分国界地飘荡。坐船游河,见到俄罗斯岸边有一个舞台,十几位俄罗斯姑娘正跳热舞,但没观众,台前是滚滚的河水。观众在哪儿呢?在中国这边。此岸有更大的舞台,矗立巨幅LED屏幕,中国游客从屏幕上欣赏河对岸俄罗斯姑娘的“红莓花儿开”,演员和观众不办签证就完成了两国民间艺术交流。如果你愿意,看大屏幕的同时也可以远眺对岸的姑娘,但她们身影显得太小,而且孤单。这样的演出是中国人的主意,对岸的舞台也是中国人搭的。中国人不仅聪明,而且会逗乐。

  恩和民族乡弥漫着俄罗斯风情,街上有原木搭建的列巴(俄罗斯面包)房,尖顶阁楼的旅馆,这里是边境线。我们在村里见到两位华俄后裔,她们六十多岁,身份证名字叫张娜莎和李丽达,她俩是好朋友,常在一起唱歌和用扑克牌算命。应我们请求,她俩合唱了一首俄罗斯民歌,歌词大意是:“有一个小伙子,戴着遮阳帽,从远处来到我们这个地方。他身上散发着汗味,皮鞋的鞋带没有系上。我们唱歌跳舞玩到第二天早晨,他走了,早已把我遗忘。可我想念他没系好的鞋带和戴遮阳帽的模样。”老姐妹俩唱起歌,唱到第二小节,脸上浮现恋爱才有的表情,好像干涸的池塘里注满了荡漾的水。这么快?我咋不能呢?她们的歌声里有甜蜜也有忧愁,我不禁忿忿然。俄罗斯小伙子你知道吗?姑娘都老了,还在为你的遮阳帽和鞋带歌唱呢,以后你把鞋带系上好不好?歌声止,张娜莎和李丽达回到现实也就是衰老中,用略带山东腔的汉语说:“唱得不好。”我真不希望她们的表情从恋爱中回到现实,唱歌的时候她们美,眼里有着恋人的目光,可以抚平一切皱纹。一旦说出“唱得不好”,一切都结束了。

  我说:“张大姐、李大姐,你们的歌声打动了我。没人用歌声想念钱,但人人都愿意歌唱爱情。我遗憾见到你们之前没买一顶遮阳帽,也没把皮鞋的鞋带散开。”

  张娜莎和李丽达仰面大笑,她们用拳头捶我肩膀,李丽达踮起脚尖亲吻了我的面颊,我向她俩一一回赠了亲吻,也在面颊。她们领取国营农场的退休金,平时采野生蓝莓熬酱,吃自己烤的面包,唱唱歌,用扑克牌算一算那个戴遮阳帽的兔崽子还能不能回来。


  六、发出我们听不到的惊天动地的呼喊


  “巴彦淖尔”,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富裕的湖泊”。我问:“这里有叫巴彦淖尔的湖吗?”当地朋友说,“我们这里有河套。黄河百害,惟富一套,说的就是巴彦淖尔。我们有最好的面粉和葵花籽……”

  他像没人管的录音机一样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的家乡。我早知巴彦淖尔的盛名,比面粉、爬山调、甜瓜更有名的是这里的黄河改造工程。黄河水利博物馆收藏了当地出土的自仰韶文化至今的各类文物,尤以水利文物为珍贵。我在博物馆的一幅照片前注视良久。照片上约有百人用粗麻绳合拉一个梢棒。几十米宽的草编帘子里面裹上土,一层一层卷起来就叫梢棒,用于大坝合龙。过去没有吊车,没有混凝土固件,梢棒是中流砥柱。画面上的梢棒即将被拉上大坝,有人站在梢棒上喊号子,有人焦急等待,大多数人憋着劲儿拉滚动的梢棒。照片拍摄于1952年,我惊叹解放初期的农民竟然有这么精壮。他们头系羊肚白手巾,身穿土布露膊白短褂,正发出我们听不到的惊天动地的呼喊。他们双腿如同扎进了土里,后背宽阔结实。他们仿佛正把黄河拉进了自己的怀里,让它灌溉良田,产出“……最好的面粉和葵花籽。”

  流经总干渠和分干渠的黄河水,不仅哺育了庄稼,也美化了村庄。干渠里清澈的黄河水从临河区万丰村边流过,水面宽阔,垂柳依依,城里人每年来这个村举办龙舟赛。秋风至,公路两旁高大的白杨树黄绿相间。逆光的黄叶越发稀疏,遮不住从树林里飞过的喜鹊的身影。白杨树下,玉米如一片等待渡河的人群。它们叶片披纷繁复,像手里拿着数不清的东西。白金色泽的玉米站满大地,干透的叶子夺走了所有的秋声。


  七、乌梁素海的海子


  乌梁素海的蒙古语含义为“红柳湖”,水域面积290平方公里,湿地面积370平方公里,好大。这座湖通过蒸腾作用每年向大气补水3亿立方米。如果没有乌梁素海,乌拉山与狼山之间会因为缺少水源涵养而形成新的沙尘暴发源地。

  我们开船进湖,船工把湖叫大海小海。小海长着无边的蒲苇,把水面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水城,其中有行船的巷道。大海子则一望无际,说这是太湖也有人信。船在苇子的城墙下边走,苇子里似乎藏着无数座隐秘村庄。枯干的苇子漂在大海子上,远看似一片黄色的陆地,上面白点密布,近看全是鸟。白鹭的飞行最为优雅,它不紧不慢,白翎如扇,收紧笔直的、像设备一样的细腿,好像这里不是巴彦淖尔,而是巴黎。几百只白鹭在蓝天盘旋时,天上如有祥瑞气象。比白鹭小的白鸟是鸬鹚,在水面上拖泥带水的黑鸟是?鸬,当地人管它们叫红眼。船工说,鸟妈妈正带着小鸟训练呢。小鸟出徒后,随妈妈飞到鄱阳湖过冬。天空蓝得正好,配上苍鹭和白鹭的身影也正好。让远处呆呆的云朵羡慕。乌梁素海的鸟儿真多,好像比苇子还多。我在湖上转了两个小时,尽抬头看鸟了,记不起湖的模样。鸟多的时候,在我们头顶编成一个网,从空中抛起来,然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收到了东边或西边,所有的小鸟变成了小点,最后没了。拜拜!咱们鄱阳湖见。乌梁素海,你为什么不叫鸟海呢?我特想告诉各地的小鸟,夏天你们飞到乌拉特前旗吧(不是后旗),海子特大,鱼多得是,还有苇子,快去吧!我们上岸,开车走了四五里地,见到一只细长的白鸬鹚像暖瓶似的蹲在草地上,司机说:“这家伙吃鱼吃恶心了,上这儿吃草籽养养生。”


  八、像天一样美丽的地


  在我的心目中,阿拉善盟有金黄的、曲线柔美的沙丘,有泉水和绿洲,有高大隐忍的骆驼,还有来自新疆的卫拉特蒙古族人。我进入阿拉善,第一眼看到的是贺兰山,它有说不出的雄峻,如奔马腾空而来,远方则是它卷起的烟尘。

  有人说,贺兰山和阿拉善同音,属于十三世纪蒙古语的发音,意谓“骏马”。而当地的蒙古族人认为,阿拉善是古老的突厥语,意谓“像天一样美丽的地。”

  “像天一样美丽的地”——我一直揣摩这句话的意味。什么样的地像天一样美丽?那是阿拉善。它的沙漠如天空一般辽远,有骆驼,有湖泊与绿洲,像天空上有云朵的岛屿和星星月亮。阿拉善有一个“斑点湖”,又叫月亮湖。我问过得知湖名的来历。月光下,几十个水泡子在沙漠里闪烁,用蒙古语说,就是“斑斑点点的湖”。星星在夜空上不也斑斑点点吗?这就是“像天一样美丽的地”。我们穿越腾格里沙漠,到达通古淖尔。脚下的沙子颗粒金黄,用手往里掏两下,摸到了湿乎乎的沙子,沙丘的高处和低处都是这样。沙漠里面藏着水,这是沙漠留给自己的水。没这些水,它早被刮跑或晒成戈壁了。牧民陶都告诉我,外人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沙丘都有自己的名字。他用手指给我看:“那是骆驼妈妈山,那是骆驼孩子山。”这些童话般的山名,从祖辈流传至今。陶都的房子四周起伏着一样的沙漠,这里仿佛没有时代,好像也没有时间。我问他为什么不搬进城里住?他说他进城走不了路。陶都从小在柔软的沙子上走惯了,进城走路脚疼。他说喜欢沙子,我问沙子哪样好?他说“沙子嘛,就是好!”

  午饭时间,一伙越野客来到陶都开的牧家乐吃饭。他们的喧哗和消费给陶都带来了时代。

  额济纳旗马鬃山苏木(乡)是内蒙古最后一个不通乡路的苏木。这个苏木住着28户牧民,蓄养二千峰骆驼和三千多只山羊。牧民居住点相距几十公里,大部分人终生没离开过村庄。去年六月,全长八十九公里的马鬃山通乡公路开工。修路人白天顶着酷暑施工,夜上睡在沙漠半地窨子里,上面蒙帐篷,否则半夜太冷。如果来了沙尘暴,不一会儿就把车牌子打成白板,数码全没了。他们怕迷路,手机没信号,如果迷了路就成木乃伊了。他们常看到海市蜃楼的幻景,此景看多了让人绝望,诱发眩晕和呕吐。这个地方属于无水区,半径六十公里内找不到水。在牧民导引下找到的浑水,只能施工,不能喝。饮用水要到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地方调运。修路工一天出好几身汗,但四个月的工期内没人洗过澡,洗不起。2014年10月16日,公路竣工。通车那天,修路人没敲锣没打鼓,全都低头哭了。牧民们本来挺高兴,看他们哭成这样,也跟着哭了。路是啥呀?是真金白银,也是血水、汗水和泪水。过去,马鬃山的人骑骆驼到旗里要走一个月,现在开车半天多就到了。


  九、阳光如金蛇一般爬上曼德拉山


  我们凌晨三点钟出发,去看曼德拉山的日出。月亮照在起伏的沙丘上,仿佛是白茫茫的大海。抵达曼德拉山下,晨曦正好照在黝黑的山体上,远看金红。阳光在巴丹吉林沙漠上行走,如金蛇一般爬上曼德拉山,整座山越来越亮,如同上升。我忽然明白曼德拉在蒙古语中“升起来”的含义,所状正是此景。

  曼德拉山岩画是世界岩画宝库之一,四千多幅岩画上磨刻着人类狩猎、舞蹈和动物的图案。小鹿和山羊们拥挤蹦跳,头顶上有星辰甚至有一条河。先人做这些画的时候,心里有着儿童般的喜悦。这些画的作者属于党项、鲜卑、匈奴、突厥、西夏和蒙古,跟他们比,我们的心显得苍老了。想到这儿,眼泪不期然流下。陪同的朋友说:“席慕蓉看到这里也哭了。”我只好笑着回答:“我不是为了模仿她才流泪的,我的泪水跑出来是想摸摸这些画”。

  站在山岗远眺,柔美起伏的沙漠笼着一层晨曦的金黄纱巾。它们仿佛是海,等待着白帆的船只驶过。而远处那些白云,像即将进入港口的船,正缓缓朝这边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