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子情深

  那时,太阳王子坐在1000匹骏马拉着的钻石宫中,沿着赤道轨迹,从东向西环绕圣山驰骋。当宝座运行到大山背后时,阳光西斜,进入了黄昏。那是佛历二四七O年(公历1927年)狗年十二月上弦十五日。月亮王子坐进银宫,驶离东方,把银色的光辉洒遍大地。月亮王子似乎在面带微笑,俯视着柬埔寨马德望省桑歧县斯外宝市场西面一座住宅的屋顶。
  那是一座瓦顶二层旧楼,木板墙壁,木地板,圆柱子,屋檐木楣上,雕刻着天狗吃月亮的精美图案,图案下用圆体美术字刻着大大的“西里崩”字样,这是一座具有高棉古代传统风格的房屋。
  这天夜晚,月光透过窗隙照进屋里来,徐徐微风令人凉爽舒适。在房间内有一盏小煤油灯挂在木板墙上,灯光照耀下,只见一位皮包骨的枯瘦老人,僵直地睡在房间中央。在这位老年男人身边,有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郁郁寡欢地坐着照顾年老的病人。他强忍困倦,这样照顾生病的父亲已经连续三个夜晚了。
  老人名字叫“敬”,他重病缠身,正在陷入死神的魔掌。过了好久,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力睁开眼睛,在满屋子里寻找,最后目光落在身边青年的脸上。这个名叫“杰”的青年,是他的心肝宝贝,也是他的家族的继承人。他脸上强露微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杰,爸爸的好孩子!夜很深了,还没有去睡吗?去吧,孩子!去睡吧!”敬老人催促儿子去睡觉,怕他累出病来。
  杰摇摇头,脸上带着怜悯父亲的表情。他说:“我不困,爸爸!爸爸还没有吃药吧?医生嘱咐我,一定要让爸爸吃药。”
  “药吗?孩子。”敬老人声音沙哑地说,似乎是对那些药的嘲笑。因为他很清楚,那些药根本无效。他说:“噢!孩子,这些药爸爸已经吃过很多次了,没有什么效果,我的病丝毫不见好转。这种病爸爸很清楚,是要命的病,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吃这些药就像喝河水一样啊,孩子!”
  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父亲,突然一个中年人走进屋里,坐在病人身旁,问道:“今天怎么样?老伯。病好些了吗?”
  “噢!善哉,善哉!”敬老人咕哝着。听到医生这样问,他说道:“医生啊!现在我的眼睛已经昏花了。唉!”杰听到父亲这样的叹息,心里万分难过,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望着医生,请求医生一定设法拯救父亲的生命。但是经验丰富的医生无望地摇了摇头,在杰的耳边悄声说:“熬不过今夜了。”
  敬老人喘息着,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慢慢地说:“我一定活不到明天出太阳的时候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死是必然的,所有人和动物都要接受,不能逃脱。至于我的灵魂和身体,我没有什么悲哀的。死后托生成什么随它去吧。”他转过头来嘱咐他的儿子:“杰,爸爸的宝贝儿子!爸爸死了以后,你就像水上的浮萍,无依无靠了。”
  杰哽咽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忍不住的泪水滴落在父亲脚边。医生也把头转向窗户,眼圈红了。
  敬老人喘息着说:“杰,孩子!爸爸死后,你要记住爸爸的话:世上万物,最宝贵的就是自己的尊严、富足。而穷困潦倒,人家是不屑一顾的。那种生活不能带来快乐。孩子啊!现在爸爸不能告诉你怎样做才能得到幸福,只想提醒你,要永远记住佛祖的教诲:自力更生。
  “孩子啊!这句话的意思,佛祖不是教我们自私自利,或者依赖别人,或者不让别人依靠我们。这条佛训是教导我们要努力建设自己的生活,要意志坚强,要有学问,有品德,有能力,有财产,有体魄,在人类社会中才能有尊严,才能有益于社会。你知道,人生在世,是不能不依靠别人而一个人孤立生活的,而是要经常互相依靠相互联系的。你要明白,为了自己,为了社会,为了我们民族的理想——国家、宗教、国王,为了佛教的理想——全人类,你应该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
  那时,医生插话说:“老伯不要绝望,你的病这样重也没关系,还是有希望痊愈的。”
  “痊愈吗?医生!肯定不会痊愈了,只有在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早晨的一条死路了。”敬老人停顿一会儿,又接着对杰说道:“哎,爸爸的好孩子!爸爸非常穷,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爸爸死后,只有尸体和嘱咐留给你。只要你按照爸爸最后的嘱咐去做,爸爸的灵魂就会快乐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此外,爸爸让你努力学习知识,就算是一份有价值的遗产吧。噢!从今以后,爸爸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杰听完父亲的嘱咐,泪流满面。他非常悲痛,抽泣着对父亲说:“爸爸呀!您的嘱咐我全都记在心里了。我要努力按照您的每一句嘱咐去做,请爸爸不用担心。只要我活着,我就要为光大我们的家族而努力奋斗……”
  那时,敬老人喘息得更加急促,心慌意乱,一阵阵地衰弱下去,死神离他越来越近了。他强打精神,转向关心怜悯自己的医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医生!再过几分钟我就要断气了,感谢您对我的恩情,您关怀照顾我,吃了您很多药,您却分文不取。我没有什么报答您的,只有向您祝福!啊,天哪,我的耳朵听不见了。噢!杰,孩子!佛祖保佑!”
  杰紧紧地抱着父亲,似乎不想让他的灵魏离开躯体。但无论杰如何阻止,都不能如愿,因为生老病死是生灵的规律,没有哪个生物能够逃脱,就像释迦牟尼佛祖也有涅槃的时候。
  最后,敬老人终于落入死神的魔掌,在儿子的怀抱中安然地离去。当敬老人停止呼吸的一刹那,月光也失去了它的光辉。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杰才体会到:“噢!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又没有亲戚朋友,只有自己在各种艰难困苦中奋斗了。生为父母的独生子,有什么办法呢?这正如父亲所说的,没有了父亲,我的生活就像是河上漂浮的一块木头了。”
  杰还想到,对其他人说来,世界确实是广阔欢乐的,但对自己一个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儿来说,世界实在是太狭窄艰难了。到哪里去依靠谁呢?谁也不会需要我的,因为没有人愿意与贫穷的人交往。即使想去给人家干活,也没有人帮忙给找活干。唉!我生长在世上怎么这样困苦呢?但是生为堂堂五尺男子汉,是不应该害怕艰难困苦的,应该与困难作斗争!
  杰正独自凝神思索如何寻找工作,抬头看到在云彩间飘动的月亮,把光辉洒向周围,凉风习习,比皮铁兰寺中的僧侣们诵经的声音随风飘荡。听到和尚念经的声音,杰又想到了刚刚去世的父亲,不知道自己该去依靠何人。他转眼看到灯光闪烁的房间,那里是父亲经常卷烟抽的地方,但现在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了。杰非常可怜自己,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杰向前面望去,忽然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走进来。他站起来问道:“谁呀?”
  “是我呀!你是杰吗?”那个男人反问道。
  杰想,大概是医生,便邀请道:“请进,医生。”
  医生沿着楼梯走进房间,按照主人的邀请坐在椅子上。
  “你好吗?杰。”医生友好地问。
  杰回答说:“是,先生。身体还是好的,但是心里很难受。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也像丢了魂似的!”
  医生点点头,表示相信他的话,又问道:“你现在有什么工作做吗?”
  杰难过地说:“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各种工作似乎都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过去学的东西似乎很多,但看来只够读读信件,看看商店招牌和电影戏剧海报而已。”
  医生诚恳地说:“我很同情你!杰。”又教导说:“作为一个男子汉,要面对多方面的世界。让我想一想,也许能想出什么办法帮助你。”
  杰沉默着。医生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便微笑着说道:“有了,有了!我有一位叔叔,是个好心人,看来也比较有钱,如果他能够帮你找一些事干,你就有工作了,但要辛苦一些。”
  杰微笑着对医生说:“我能忍受各种困苦,只要有工作,能挣碗饭吃,不受别人责备,就是挖土挑担我都情愿。”
  医生面带笑容,表示满意。他说:“我经常想,你是个男孩子,可以接受各种工作,你的思想值得称赞。但是杰呀,你要去做的那件工作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拜林。”
  “拜林吗?先生!”杰重复着说,脸上立刻失去了笑容。他叹口气说:“先生!听说那地方疟疾横行,只有缅甸人和格拉族人才能忍受在那里谋生。我恐怕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和水土。”
  医生教导说:“你说得也对,但是在那里得疟疾病的人,多数是因为不注意保护自己。你学习过一些卫生知识,足够保护自己了。另外,不仅是我们民族的人会得疟疾。不论哪个民族,只要不讲卫生,都是会得疟疾病的。”
  医生鼓励杰勇敢起来。他接着说:“我的那位叔叔,过去是一位官员,官衔是‘司库’,现在年纪大约50岁了。他待人亲切,那里的格拉人、缅甸人都很亲近他。两三个星期之前他给我来过一封信,让我给他选一个人去工作。我对你很放心,因为每个挖宝石的人,都必须诚实可靠。”
  杰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全新的工作。”
  医生说:“总是比闲着没事干好吧?如果你同意,我就尽快安排你去。我希望,你一定会努力工作,让大家满意。”
  杰双手合十,向医生表示感谢和尊敬。医生为杰写了一封介绍信,就告辞回家了。


        第二章  前赴拜林

  杰拿到医生的介绍信后,便开始整理行装,把衣物装进藤箱里。准备就绪,他怀着兴奋的心情上床休息。那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直到清晨5点钟,维尔市场的钟声“当当”地传到杰的屋里。杰起床洗漱完毕,穿好衣服,提着行李走出家门,向维尔市场走去,准备乘坐汽车前往拜林。他买好车票,坐上车等候出发。6点15分,汽车从马德望市出发向南开去,到了皮西斯拉市场,向西拐上去拜林的公路。杰坐在车上,望着公路两旁的村庄,心中郁郁不乐,想到刚刚去世的父亲,泪水盈满眼眶。他忍住泪水,以免引起同车乘客的疑惑,而且强装笑脸与同车人闲谈。
  从马德望市到拜林的路程虽然不远,但道路比较难走,需要穿过山区,沿着山脚盘旋而上,蜿蜒曲折地直到拜林。汽车总是不如在平原上跑得快。杰观赏着沿途的景色,几乎都是梯田和一座座村庄。将到拜林时,则是一片浓密的森林和大大小小的山头,林中野兽逐走,百鸟齐鸣。杰又想到父亲,伤心得几乎落下泪来。
  汽车翻山越岭,于中午11点顺利到达拜林镇。杰下了汽车,向人打听司库的住宅。一位缅甸人告诉他,司库的家在路北大约500米处,门边有立柱,写着“司库住宅”,到那里就看见了。杰按照缅甸人的指点,找到了那座住宅,犹豫地站在门前。一个工人从屋内走出来,问道:“你找谁?”
  杰吓了一跳,因为当时他正在忘情地观看那里的房屋,回头突然看见一个黝黑的男子站在旁边向自己发问,便回答说:“我是来找司库先生的,他在家吗?”
  那个男子回答说:“他在楼上,如果想见他,请跟我来。”那个男子引导杰走上楼去。他让杰坐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走进里屋去了。一会儿,一位头发斑白的老人走出来,他穿着丝质纱笼和在家里习惯穿的内衣,对杰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从那里来?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杰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司库”先生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俯首合十致敬。
  司库是拜林县知名的珠宝商人。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杰从他的态度看出,他是一位善良、宽厚、可亲可敬的人。
  “先生!”杰躬身答道,“斯阿特医生带来一封信给您。”
  “哦!我的侄子斯阿特吗?”司库微笑着说,因为他是一位快乐豁达的人。然后他问道:“信在哪里?”
  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信递过去。司库接过去愉快地读起来。看完信,又转过头来观察杰。
  “斯阿特医生给我找来的杰就是你吗?”
  “就是我,先生。”
  “这种事你能干得了吗?活是很重的,一天要挖土五六个小时才能休息。你长得这么英俊,我觉得你忍耐不了多久,就跑回家去了!”
  “别人能够忍受的,我一定也能够忍受,请您不用担心。”杰坚决保证说。这句话使司库先生很满意。杰接着说道:“先生!人生在世,不能只干轻松舒适的活,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只要我有力气,无论轻活重活,我都会努力去干。”
  “你说得很对。”司库先生夸奖说,“好吧!我总是有活给想干活的人干的。东边有个宝石矿井,现在我刚刚开始挖掘珍贵的宝石。明天我就派你到那里去干活。开始我只给你30瑞尔[注]的工钱,如果你努力认真地干,你的工资还会增加。”
  杰俯首表示同意,并再次表示敬意。
  那时,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杰的背后响起来。杰转眼望去,只见一双目光直射着他的脸。那是一双清澈可爱的眼睛,但带着一点傲慢的神气,体态忸怩温柔,皮肤洁白,圆圆的脸庞像是一轮明月,嗓音清脆,像是银钱撞击之声,简直是花园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一朵鲜艳的玫瑰花!啊!怎么这么漂亮呢?我不是在做梦吧?
  在司库先生叫他的女儿上楼时,杰才从遐思中清醒过来。“来,涅丽,今天爸爸又得到一个新工人。”
  姑娘一步步走上楼来,美丽少女用惯有的略带矜持的目光凝视着杰。她问父亲:“爸爸!新来的工人就是他吗?”
  司库先生点点头,转向杰说:“杰!这是我的女儿涅丽。”
  杰合十致意。涅丽姑娘以她的身份用傲慢的态度点头接受。
  涅丽把父亲的新工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开口说道:“这个工人瘦得像个鸦片烟鬼,他有力气挖地吗?爸爸!”
  被姑娘当面这样说,杰很羞愧。他瞥了姑娘一眼,回答说:“正直的人,人们不认为他是傻瓜;瘦削的人,人们不认为他是弱者。我虽然瘦,但也像胖人一样有力气,只不过长得不太丰满罢了!”
  姑娘有点生气地板起脸。她没有想到杰敢这样反驳她,因为在家里从来没有人顶撞过她。
  司库先生见女儿生气了,便说道:“杰,好了,别说了。你累了,先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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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注] 当时的30瑞尔柬币,大约相当于现在(1959年)的1500-2000瑞尔。

                                            (【柬埔寨】纽泰姆 著  1959年再版于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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