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去新医院。

  光可鉴人的地板让我有种到了皇宫的感觉。进门前,使劲蹭了蹭沾满灰尘的鞋子。哦,不,我不是乡下人,也不从乡下来,我从城里来,可我是坐公交来的,下车后走了好长一截路,鞋上肯定有土,怕弄脏了地板。此刻,我如同第一次住高档旅店的陈焕生,悄悄把身子缩了一下,轻轻的踏上地板,仿佛这样,才能使自己留在豪华地板上的重量轻些,才不至于踩坏它。

  事情办完,已是中午十一点半。刚刚人满为患的门诊大厅,此时有些寂寥。

  坐电梯下行。

  电梯尽头,引导员与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不上,也不走。近前,才知道是询问楼道位置。

  “姐,我不会坐电梯。楼梯在哪里?”

  “请您坐直梯。”

  “姐,我不会坐电梯。医院的楼梯在哪儿?”

  “坐直梯。”

  “可是,我不会坐电梯。姐,我想走楼梯,楼梯在哪儿呢?”

  “坐直梯。”

  “我是说,我不会坐电梯。姐,楼梯在哪儿?我想走楼梯。”

  身披红色绶带的电梯引导员二十出头,眉清目秀,清纯可爱。在问与答的瞬间,她的语气、脸色变了几变,先是笑容可掬,继而脸有不悦,最后是满脸的不屑与厌烦。

  问话者四十多岁,大约是打工者或者家庭妇女亦或农村大妈。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静静儿的、耐心的等着她期待的答案。

  中年妇女遵循的是农村老人信守的出门原则:出门三辈小,不是哥便是嫂。这是一种实用的家庭教育,在孩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会告知他们,出门在外如需别人帮忙,一定要嘴勤嘴甜,要管男性叫哥女性叫嫂,年龄大的喊叔叔、大爷、阿姨、婶子,基本没错。年龄小的呢?父母虽然没说,但她知道,也得尊敬对方。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不敬重人家咋能成为朋友。而这一规则在具体实施中,又需要依据对方情况灵活变通。如果掌握不好,事情办不成不说,还有可能招来不爽。你看,中年妇女就碰钉子了。

  那个披鲜红绶带引导病人上电梯的姑娘,实在太年轻了,肯定不能叫嫂子。那,按照未婚女孩儿尊称她大概不会错吧。是呀,谁都愿意让别人敬着。绶带姑娘是90后,比自己小,不能叫大姐,可,叫小姐又有骂人的嫌疑,那只能叫“姐”了。

  好,就叫姐。

  可是,她自小使用在农村百用百灵的出门法则,在医院在绶带姑娘面前失灵了。因为这是城市,这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化医院。是的,时代变了,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家庭教育,在现代化城市面前、在吃面包喝牛奶长大的孩子面前碰壁了。

  忽然间,我有英雄失去用武之地的悲哀。

  “你看,手抓电梯扶手,脚踩黑色踏板。注意,千万不要踩着黄线。”

  走到中年妇女跟前,我如此这般的教她怎样坐让她惧怕的电梯。但对方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不想与我这个主动帮忙的陌生人说话。教师的本性促使我随即踏上电梯,开始了言传身教。没成想,那个节能电梯载着我,悠悠的朝我刚刚离开的二楼爬去。

  ……

  我又从二楼下来。

  问答还在继续。

  绶带姑娘已是满脸鄙夷。

  真是鸡同鸭讲。我暗想。

  我暗自怪那个小姑娘,告诉她楼梯在哪儿不就得了。我又怪那个中年妇女,矫情,坐电梯多好,快捷省力。农村人就是不会享受,天生的受苦命。

  噢,不,等等,话不能这么说。结论也不能急着去下。

  那中年女人不愿坐电梯,一定有她的理由。

  也许她想起了电视中常常报道的电梯事故,怕电梯咬手夹脚甚至伤人,坐一次电梯万一受伤,那可太不划算了。也许她想起了那则流传在病人中的传闻:

  新医院刚投入使用,一对老夫妇前来看病,当他们挤进拥挤的电梯时,有人笑着说“老人,坐电梯要收费的”。原本一句玩笑话,说者也未必想赶老人下去,可结局却让人心酸:老人退出了电梯。满头白发的老汉搀着满脸憔悴浑身疲惫的老太太蹒跚着出了电梯,他们去爬楼梯了。他们是真心怕电梯收费,如果像那盘青岛大虾论只收费,他们坐到十层,“不多收”,也许老人在想“一层收一元,两个人就是二十元,这二十元能买好几盒儿去疼片,能吃几个月呢”,“能省就省吧,好在楼梯不花钱”,“慢慢走吧,我扶着你,实在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总之,他们当真下了电梯。

  我不知道少了两个老人,电梯是否升的更快;我不知道同乘电梯的他人有何感想为何不拦住老人;我也不知道这恶作剧的话语带给调侃者多少快乐;我更无从知道那个说话者有无内疚,他家有无老人有无农村亲戚。我只知道时下玩笑无底线,娱乐无底线,甚至连良知、道德也出现了无底线的趋势,只知道有很多人看不起乡下人,看不起底层人。

  我为病人为农村病人一怒。

  被现代化拒之门外的还有许多人,他们大多是离开乡下到城市寻求生计的人,像送水工、送奶工、环卫工、装潢工、油漆工们。

  “大姐,我不会在网上买票,能帮我一下吗?”

  向我发出求助的是装潢师傅老杨。他是湖北人,和妻子在这个小城做装潢已经十五年了。他的父母在湖北乡下,女儿在武汉读大学,儿子在老家小县城打工。一年里,父母儿女之间的交流就靠手机,他俩会不时的给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给儿女发短信询问他们的平安。全家老少离多聚少,无论是作为儿女还是作为父母,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春节回家过年。那时,能见到久违了的父母与儿女。可这个愿望常常不能实现。

  因为,从晋南这座小城到湖北那个小村,相距几千里,要走两三天,倒好几次车。让他们头疼的不是路远而是车票难买。有七年他买的都是高价车票,“每次都要多花三、四百块钱,有一回票贩子还多要了五百呢”,老杨无奈又心疼的说。

  有这遭遇的不止老杨一个,还有许多同他一样来自农村的中年人。在陌生的城市,他们不抱怨工作的繁重、住房的简陋、饭食的简单、衣服的粗糙,他们不计较富人的冷眼、市民的疏远,甚至连工资多少都无法自己做主。“来城里就是打工挣钱,又不是来享福。只要过年能回家,这点苦不算啥”,支撑他们的是回家过年的盼头。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可这希望常常成为奢望。

  因为,他们买不到回家的车票,因为,他们不会网上购票!

  12月八日,网络疯传一则图片新闻:乌克兰美女帮农民工上网抢火车票。大意是:居住成都的乌克兰女孩儿,得知小区农民工不会使用网络,每年都买不到回家的车票,就学会使用抢票软件并热心帮农民工抢票刷票,被称为“成都最美老外”。一时间,微信用户争相转发,点击量也一路飙升。在微友疯狂转发微信的时候,在国人对她纷纷称赞的时候,我看到了围在美女身边的农民工,看到了他们沧桑的脸庞和无奈、无助的眼神。是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麻烦一个外国人买票呢。

  中国人总是宽于待人严于律己,我们会称赞外国人的善举,却不承认同胞的善行,甚至会对为民谋利的行动予以批评乃至惩罚。

  依稀记得,2013年1月广州佛山,叶某夫妇利用自己熟悉网络的优势,为附近农民工刷票取票,每票收取10元“服务费”,其中5元交给铁路部门作手续费。但由于收取费用,且人证物证齐全,该夫妇涉嫌“倒票”被派出所处以刑事拘留。为此,在广州乃至全国,引发了是“助人为乐”还是“黄牛倒票?”的讨论。

  讨论当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结局自然是热闹非凡,不了了之。

  我不禁在想,多收五元钱,就是“黄牛倒票”,就因此刑拘,那么,多收五十、一百甚至翻倍的“真黄牛”,又该如何处置?农民工住在出租房,没有电脑也不会电脑,没有支付宝也没有签约网银,铁路实名电脑购票为难了谁又方便了谁?天天高喊保障农民工权益,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到,“权益”二字从何谈起?制定各种规章制度的“相关人员”有无考虑支撑民族大厦的农民利益?

  我在想“成都最美老外”背后折射了什么?

  我为农民工为底层劳动者一悲。

  一怒一悲之后,就此打住,我不想空说,也不再空想。唯一能做的是给老杨和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抢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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