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沛”(再见,您走好)!这是我到拉萨工作后使用比较熟练的一句藏家礼貌告别用语。“加布拉”,是我对藏族好友加布的尊称。5月14日,这位坚定的共产党员、壮如牦牛的康巴汉子、与新西藏一起成长起来的公路局长被可恶的心肌梗塞夺去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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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藏族朋友,加布是我进藏后的首交,也是感情最好的朋友。记得那是2007年的3月初,当我从兰州那片雾霾阴沉的天空下忽然飞进高原的阳光里,当我走下飞机一眼看见那片画一样的蓝天白云、呼吸到那缕有些清冷却又无比纯净的空气时,遇到的第一个藏族朋友便是加布。他是西藏交通厅负责军用道路业务的干部,也是前来迎接我进藏工作的地方协作部门人员之一。第四天,成都军区交通战备工作会议在拉萨召开,加布又来接我了。那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两双不同民族的雄性粗糙的大手第一次紧紧握在一起时,仿佛神交已久的老友,那张红里透黑、近乎酱色的面孔上,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充满了友善与真诚,以至于两人的掌心和指骨越扣越紧,一如久别重逢,长时间不愿分开。那一刻的我,似乎明白了自己从都市到高原在渴望着什么,与他的邂逅,定是我生命中的永远,共同的军交使命,也必将成为两人间解不开的纽带。

 

  加布全名“尼玛加布”。 在藏语里,“尼玛”的语意是“太阳”,而“加布”则是“国王”。同事朋友见面,通常简称他为加布或者加布拉。依照藏民族习惯,这个“拉”字紧随名字之后,便赋予了亲近、友好和格外尊重之意。因此,我每每直呼其名时,是一定少不了后面这个拉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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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工作关系,我们彼此联系频繁,日渐难舍难分。理性认知西藏,他是我的老师;踏勘边防军事交通线路,他是我的随从;闲暇游历西藏,他多次做过我的向导;日常生活起居,他也对我关爱有加情同手足。我们虽然处在军队和地方两个不同的岗位,几天不打个电话,便会彼此惦念。他曾经几次这样对我说:“交通战备的国防意义很大,尤其是边防军用道路建设任务很重。党组织把我放在这个岗位上是信任,而你又是党派来搞军交的金珠玛米,我们的合作很重要。”有一次我故意问他:“我们友好的基础是什么呢?”他答“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而且我们藏家人笃信面善的朋友,我信任你。”是啊,这片远天远地的高原,光是边境线就占了全国的四分之一长,战略地位如此重要,军民团结就是一切的保证啊。况且我们还有割不断的工作协作关系呢。一项共同的使命,两个不同民族的党员,两颗雄性的心脏,从此紧紧地靠在了一起。后来,我在西藏业余撰写了不少文字,之所以能够陆续发表传播,他也是始作俑者之一,许多书稿中都浓墨重笔提到过这位康巴汉子。从一定意义上讲,我远离故土进藏工作,对西藏的激情与热爱无疑是精神层面的主流,而闲暇孤独寂寞的时候,是他支撑我坚守着那片心中的白云蓝天。

 

  在党内,我们是同志;在生活中,我们是知己。深层解读他,不只是我的好奇,也出于某种必然。认识加布之初我就在想,闻其名或可洞悉他的家庭背景一定尊贵不凡,普通家庭出身的子女怎么敢取“太阳国王”这么高贵的名字呢?深入了解,果然如此。

 

  加布出生于西藏实行民主改革一年后的1960年8月。他的祖辈曾执掌着日喀则康马草原上非常富有的家族,族群拥有世袭的庄园和大片土地牧场,还有数以万计的牛羊牲畜。而这一切,加布并没有看到。也就是说,加布是在新旧制度交替的时代浪潮中诞生的,一来到这个世界便沐浴在党的阳光下,接受的是进步教育。在党组织精心培养下,他逐渐成长为新西藏的一位热血青年、农村牧区合作经济组织的一名积极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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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酷爱学习,乐于接受新思想,在小学和中学接受义务教育期间连年被评为“三好生”,多次享受几元至十几元不等的奖学金。1976年,他又被选送北京空军指挥学院,先后从事理论学习、技术教练和空中飞行达10年之久。正是在那段时间,加布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了藏族新生代中一只真正的“草原雄鹰”,一粒优秀的“红色种子”。在漫长的事业旅途中,身着军装的加布以康巴人特有的那份朴实、执着和忠勇,认真践行了共产党员的条件和义务,多次荣获优秀党员称号。

 

  1987年底,由于严重的痛风疾患,加布的身体逐渐丧失了继续从事飞行作业的条件,不得不转业回到拉萨。被安置在西藏自治区军事交通战备办公室工作,直到后来去日喀则地区当了公路局长。

 

  加布的党员风范与军旅情结是兼融并蓄相得益彰的,不光表现在事业上,更是渗透在他的生活中。妻子何桂花是当年解放西藏的18军干部何国良之女。桂花祖籍成都,生性贤淑,一张瓜子型的脸上流溢着典型的汉族女性的秀美。自幼随父转战日喀则边防,后来随嫁加布迁徙到拉萨,再后来又回到了日喀则。她即是军队的女儿,也曾经是上好的军嫂。加布经常对她说:“你做了藏家媳妇,虽然要入乡随俗,但也要记住你的汉族父亲和藏族丈夫都是共产党员,不能忘了自己永远姓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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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令我感动的是,桂花原本是天府之国的水嫩川妹,然而命运却把她与西藏的康巴汉子牢牢拴在了一起。高原的风蚀斑驳过早地在她脸上写下了沧桑,现在的桂花,已经“很西藏”了。成为加布妻子之后,她还取了藏文名字“白马琼宗”,意思是“美丽的雪莲花”。料理家务体贴丈夫,她可谓无微不至,默默无语任劳任怨的奉献操劳,使得小我三岁的加布竟然早早做了爷爷。我和朋友们羡慕加布夫妻独特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见面都戏称他俩是“团结族”。是啊,汉藏结合,恩爱有加,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人间最值得称道的幸福,恐怕也莫过如此。而加布却每每笑侃:“好日子是吉祥临门,要感谢雪山草原护佑,特别要感谢党的阳光赐福。”

 

  加布对军人似乎有着特别的感情,日常工作生活中总是表现出对部队特殊的关爱。他多年管理着拉萨至中尼友谊桥318国道800余公里的高山公路,特意设立了集医疗救助、饮食供应、免费住宿、突发凶险解困等功能一体化的4个救助站,每个站都安排了共产党员负责,并且设置了“党员先锋岗”的标识牌。救助站的服务对象主要是高原边防军人,也不时为地方百姓提供必要的方便。接受过救助的中外友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他“雅波米!雅波米!”意思是“好人!好人!”

 

  我曾经在他陪同下行走藏南多次,最远到达过亚东最前沿的中印边界乃堆拉哨所,所见所闻所感,深知他履职有多么不易,其中的困苦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比较相近的诚实而又爽朗的性情,让我和加布的交往十分轻松,轻松到彼此说话几乎没有丝毫心理负担,这是我在内地所不曾有过的。一次,我以调侃的口气向他提了一个一针见血的问题:“你想往父辈贵族式的荣华富贵吗”?他稍加思索后回答说:“父辈的日子也许过得非常富足非常好,但那应该不是我要的生活。我生在新西藏,不光对那些没有任何感受,而且也觉着奴隶制不公平,毕竟大家都是人嘛。我是党员,共产党讲公平正义,是为人民服务的。”这就是加布,这就是我和他的关系。率真,率真的如同白纸一张。我未必要用党性标准去评判他,至少很看重他厚道义气的人格,欣赏他有思想信仰的品质。如果几天见不到他,心里便会想得慌,我们的电话和短信一直处在热线状态。按他的说法:“我俩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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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加布的大义豪爽还有一个鲜明标志,那就是好友来了必须豪饮。记得刚到西藏不久的一个周末下午,他来电说“明天双休日,来我家里做客吧”。我说“为防万一有事,明天再联系好吗”?他很坚决地说“不行!因为你是金珠玛米,是贵客,又是我最好的朋友,明天贵客临门,必须今天就开始小火炖煮牦牛肉,桂花正等着你回话好把牛肉下锅呢,否则肉不容易煮烂喔。”呵呵,好一个贵客临门!我答应了。从那以后,我和我的战友们成了他家的座上常宾,那地道的炖牛肉、酥油奶茶、还有糌粑和油炸糕,至今仍让我口留余香。当然,我们不能白吃白喝,每次都是要变相支付一点伙食费的。漫长的五年多相处,我每每抵不住他的热情和爱憎分明,因而醉倒过多次。以至于后来我酒量见长了,又反过来带着战友一起灌醉他。殊不知,缺氧状态下过度饮酒抽烟,对于身体的伤害是很大的。我倒是阶段性地工作几年就离开西藏了,而他,却要在那里颐养终生。

 

  我离岗退休告别西藏时,加布正在日喀则拉孜县蹲点驻村,由于暴雪封山,没能赶来拉萨送我。电话中,他讲了许多惜别伤感的话。

 

  去年国庆前夕,我又见到了尼玛加布。地点不是西藏,而是兰州。连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彼此吸引着我们,不见时遥遥相盼,见面必紧紧相拥,康巴汉子高大的身躯传递给我的总是人世间最富于手足柔情的那份温暖。他那次来兰州,一是携夫人一起来看我,二是受父辈之托拜谒甘南州的拉卜楞寺,那里有藏传佛教的最高佛学院,三为转道成都做股骨头坏死后的换瓷手术。我很惊讶,亦很惭愧,他这切骨换瓷的痛苦中,是否多多少少地也有我几分罪过呢?怕应该是难辞其咎!他太嗜酒了,以至于人称“千杯不醉”。此次见面,我让他滴酒未沾,倒是饮了不少地道的兰州浆水和灰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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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前最后一次会晤加布,是我去成都看望他,那时他刚刚把坏死的股骨头置换成瓷质,手术很成功,他的情绪自然也很乐观。分手的那天,好友郭小民设宴为我践行,加布坐着轮椅从医院赶到酒店与我话别,回忆当时的情景,至今依然让我感动的心底泛潮。回来后,我特意撰写了《又见尼玛加布》文稿,发布在网络博客里以抒情怀。想不到,天府成都的那次轮椅拥抱,竟成了我们的诀别。

 

  马年除夕早上,一向只打电话而不擅书写手机短信的加布却发来了长长的信息:“哥,这会儿鞭炮还没有响,古突(藏面)还没有吃,夹松玛(酥油茶)还没有尝,拜年的信息还没有铺天盖地的弥漫,我抢先给您敬上青稞美酒,三杯一口,祝福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并给您和嫂子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道一声阿求阿家扎西德勒(大哥大姐吉祥如意)”!收到这来自遥远天边的特别祝福,我心中的那份温暖仿若真的喝下了醇香的青稞酒和热腾腾的酥油奶茶。可惜,这几行短信成了加布拉写给我的唯一文字,不是墨迹,胜似珍宝。

 

  五一节那天,加布一如往常打来了节日问候的电话。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次心脏病急救,那天他还讲了许多今天回味起来让我心痛甚至自责追悔的话语。他说:“哥,非常想念你。等天气再暖和一些的时候,带上嫂子来拉萨,一定要住我家。有两件事早就承诺过的,我们把它办掉。一是与你合作完成一幅藏汉两种文字一体化的书法作品,你我分别收藏;二是陪你去感受地球上最后的处女地墨脱,填补你行走西藏的一个空白……”那番通话音犹在耳,所言未竟的心愿,却成了我俩永远的遗憾……

 

  加布走了,走得急匆匆默无声息。追悼会上,当我默哀之后将一条洁白的哈达敬献在他的遗像前时,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汹涌的心海发出铿锵的呼号:卡里沛,加布拉!您与高原同在!


  你曾说过,你是高原之子
  你曾感慨,你我前世有缘
  你曾无憾,做过一回党员的荣耀
  你曾坦言,我们信念永远
  生命无常,你撒手去了
  缘生缘灭,你成了我长久的思念
  轮回路远,祝你一切安好
  我一直仰望着西藏如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