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过情人节】


  西式的情人节又一次来临,中国时尚的年轻人已经不用提醒和介绍,大家依据套路,熟练地编发思念短信,到餐厅预订烛光席位,买玫瑰,买巧克力,买写着亲热话的现成小卡片。相比之下,中国的老年人似乎无动于衷,或者不好意思,羞涩度高,消费欲低,怕费钱,反正平常日子干啥,这一天还干啥,好像没有情人概念,没有爱的倾吐。


  说的是“好像”,其实不然。这几天,我受一家出版社委托,点评一部婚姻方面的书籍。书中有两则故事,读后让人对老年人的爱,有新感受。


  一则,是沈阳市民高洪涛老人的自述,其重点是赞扬老伴王桂芬,所举事例平凡,语言平实,但字字句句感人肺腑。边读边替王老太太高兴,想象她捧着稿纸,读到老伴的夸奖,该有多么愉快。突然就读到这样的段落:“1997年她又患了脑梗塞和老年痴呆症,自己出门后已经不能找到家,不能再做家务了。”“她虽糊涂,不记事,但对我的关心还记在心上。当我俩在大街上走路时她看到水坑、下水道无盖以及有狗粪时还提醒我别踩上。”“每当晚上回家晚时,她在阳台窗户望我回来没有。家里有子女时,她总是在问你爸怎么还未回来?”“现在我家生活很好,可她也不知道享受了。”


  看到这里,心中难受,惋惜。再看书中所附老人59年前的结婚证书,以及证书上的斑斑水渍,肃然起敬。


  二位老人从来不过情人节。


  另一则,是沈阳退休厨师王洪武老人的故事,由其女儿转述:“……父亲母亲上街从不在一起走。父亲说怪难为情的。母亲说:‘老夫老妻的,有什么难为情的?’可是父亲还是我行我素,在母亲后面压阵。有一次,我问父亲,父亲笑了说:‘我能看着你妈走在前面,好好的,心里就舒服,踏实……’”洪武老人说得好!赞曰:


  别的夫妻肩并肩,一左一右。这对夫妻脚跟脚,一前一后。肩并肩亲密,脚跟脚踏实。肩并肩,可以用中国方式解答:男左女右。脚跟脚,可以用西洋方式解答:女士优先。


  有人并不这么想,他另有一个秘密,在心里埋藏。肩膀亲密了,眼睛就麻烦了,必须请示脖子,才能看一看对方。脚跟脚多么方便,多么温暖,能够把目光,一直,焊在老伴身上。



  【新年老人】


  昨日去餐馆,在门口见一新年老人跳迪斯科,胯骨一拧一拧的,煞是可爱。可是,男女老少食客进进出出,无一人驻足为其喝彩。那也跳,眼珠子一闪一闪的,不泄气。


  吃完饭出门,新年老人左一下右一下,犹在扭着髋部,显得十分敬业。我跟服务生说,让他歇一会吧,别累坏了。


  服务生大大咧咧说,没事,坏不了。


  新年老人是电动的,真人般大小,前几年刚发明出来的时候,大家瞅着好玩,纷纷合影留念,小孩子仰脸看,扯住红袄袖,不放手。现在批量生产了,随处蹦哒,新鲜劲就过去了。


  我挺替电动新年老人惋惜,捎带着,也替自己的童年惋惜。


  小时生活简单,确切说是闭塞,不知天下有圣诞老人,只知道有一个新年老人,每逢阳历年的元旦现身。这新年老人,其实和圣诞老人的装束很相像,也是红帽红袄,帽沿儿和袄边子露一圈棉花或皮毛,其颜色与白雪,与胡子眉毛一般白。神情和姿态也相仿,也是慈祥地笑着,胖乎乎地飞着——飞在贺年片和报纸的一角。不同之处,一是新年老人比较革命,不爱请客,不肯拎着礼品大口袋,就那么空着手飞来飞去;二是新年老人跟今天的球员或推销小姐有一拼,都喜欢在衣服上做文章,当然老人家并不屑于打广告,而是亮出胸前,写一些表明年份的数字,比如1961、1962等等。我们小孩子看了心里欢喜,生活虽然艰辛,吃饭要粮票,吃荤要肉票,而且阳历年的供应比农历年的还要少,但毕竟是过年,再说新年老人多么可爱,他从不板起面孔,检查作业。


  新年老人的笑模样,既不像太上老君或太白金星,也不像张果老或土地老,跟中国的传统似乎不搭界。现在想来,很可能是那些见过世面的高手,为了让国人不甚重视的新年有些气氛,特意拿来圣诞老人的形象,做一番巧妙而便捷的转化。中国可以没有圣诞节,却无法回避新年(除非还用皇帝年号纪年)。圣诞老人来自西方,来自帝国主义,容易腐蚀少儿,和平演变,新年老人则保险多了。仿佛一辆美式吉普,涂掉扎眼的USA,喷上鲜艳的红五星,车轮一滚,畅行无阻。


  说是无阻,其实未必。“轰轰烈烈”那些年,圣诞老人尽管经过改造,仍然显得不合时宜。除旧迎新之际,大家都在学习元旦社论,你笑嘻嘻地飞呀飞,算是怎么回事?那就再装扮一番,戴起纪念章,缠上红袖标?啊呸!你也配!你什么出身?


  几十年过去,如今,老人物、老事物复出了不少,新年老人却不见重新起用。也是的,圣诞老人现在时兴了,既正宗又不犯忌讳,谁还拐弯抹角,再弄一个新年老人?天无二日,天上同时出来两个小老头儿,也不大对劲。


  但我却常常想起新年老人,想起他带给我的快乐——替代性的快乐,不可替代性的快乐。



  【无数小老头醉醺醺地飞】


  过年了,就得说灶王爷,全体灶王爷。灶王爷又叫灶神、灶君、司命真君等等,名头一大串,是传说中的饮食之神,厨房之神。民以食为天,开化之民不再像先祖那样茹毛饮血,故厨房顶顶重要,掌管厨房的灶王爷自然不可小觑。中国人严谨,不露富,但你家吃什么,喝什么,瞒得过邻居,瞒得过村长、亭长、里长、生产队长,瞒不过灶君。这还在其次,关键他老人家除了管生活,还管“纪检”,是玉皇大帝派驻各家监督善恶行为的神仙,这就更让我们敬畏。老人家不常走动,每年只在岁尾返回“总部”汇报一次,俗称“腊月二十三(一说二十四),灶王爷上天”。这一天因此显得非常重要,仅次于万众欢庆的新春“大年”,故曰“小年”。


  中国人虽然老实,私下里总有一些不便拿到台面上来的言行。即使没有,出于种种考虑,对灶王爷向上级汇报的公正性也预设一种怀疑和担忧态度,叫做:做贼心虚,不做贼心也虚。又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积多年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最好的办法是打点。于是祭灶,选用一些又甜又粘的吃食比如灶糖、汤圆等等作为供品,让灶王爷口中甜甜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平安。如果老人家实在不给面子,一门心思偏要讲坏话,那就对不起了,让你的嘴巴发粘,张不开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敬神不如哄神。小孩子要哄,情人要哄,领导要哄,神仙也要哄。有什么人民,就有什么神仙。神仙性格是民族性格的翻版,DNA双螺旋体脱氧核糖核酸,一查一个准儿。


  我小时吃过灶糖,半尺长短,拇指粗细,色白,中空,亦叫脆管糖(东北、京津一带至今仍有出售),与牙齿亲密接触后,嘁哧喀嚓,丝丝拉拉,先脆后粘。但是再粘,也不至于张不开嘴,心中有话,想说什么尽管说。由此可见,凡人的血肉之躯很难应付。小孩子口刁,成年人的口更刁,手握权柄的成年人比如检查团、验收团、工作团尤其不好答对。相比之下,墙上贴的纸制灶君还算省事,公关成本比较低,一两块糖就能搞定。


  想想也不尽然,万一弄反了,该美言时老人家的嘴被粘得严严实实,想打小报告时又恰巧赶上粘劲儿失效,那该如何是好?


  中国人遇事周到,讲究双保险,粘嘴战术之外,还有一招儿,用酒或酒糟去涂抹灶君之像,称之为“醉司命”。酒杯一端,政策放宽。灶王爷喝得心花怒放,晕头晕脑,上天之后,多讲大好形势,少来负面报道。


  小年当日,天空一定很热闹。无数小老头从四面八方腾云驾雾,折跟头打把式,醉醺醺飞到上界,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乱乱哄哄,粘粘乎乎,絮絮叨叨,格外有一番情趣。但是玉帝怎么办?就算玉帝有耐心,愿意处理人间的善恶优劣、家长里短,特别好这一口,问题是,他忙得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