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原来太岁先是跟梁妮儿跑到东昌,在运河码头边租了间门脸,开了个剃头铺子。那里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船夫,一路舟车颠簸劳顿,上岸即大吃大喝,花钱似水毫不计较。头剃爽了,多给钱也不让找零,生意比宋家集好做得多。

  两人又在东昌湖边的僻静处租了间小屋安家。白天一同在铺子忙里忙外,晚上在家相拥而眠,菜里有肉,杯中有酒,小日子有滋有味蜜里调油,觉得这才是正儿八经的活法。梁妮儿手勤嘴甜,特别招人待见,铺子里回头客渐渐增多。船上一些男人像发情的公狗,贱哄哄地有空就往剃头铺子里钻。昨天剃了今天又来,只为看看梁妮儿,和她逗逗闷子,让她温柔的小手洗把头,抚摸一下脑瓜儿,钱却照付。梁妮儿笑迎八方来客,和他们打情骂俏,言谈举止浪浪的,招惹的铺子里一天到晚座无虚席,生意十分火爆。

  最常来的是个瘦小精干的湖南客,叫曹阿根,人称曹蛮子,三十多岁,湖南衡阳人氏,年年贩竹货到此。看铺子里客人多了没处坐,就送了几把小竹椅子。那椅子做工煞是精致,颜色棕红,闪闪发亮,坐上舒服不说,且不晃不摇,像紫铜铸就的一般。给钱不要,说是朋友间谈钱就外道了,况且这本来就是自家做的,不花钱的。梁妮儿高兴,对他就格外殷勤,剃头刮脸特别用心。曹阿根一口一个妹子叫得如糖似蜜,有空就提了猪头肉,糟鱼炸虾和老白干跟梁妮儿太岁同吃同饮。操着南味满洲腔侃侃而谈,说一见到他们小公母俩就亲,像见到家里人。梁妮儿就说:“既然这样,你就把这当家吧,出门在外不容易哩。干脆你就认俺当妹妹,认他当妹夫得了。”曹阿根喜出望外,连连说:“那我就高攀了呀,从今起我可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敬两人一杯,当即改口叫太岁妹夫。

  阿根天天来,来不空手。不是给梁妮儿带条纱巾,就是带双丝袜,或者一瓶雪花膏。都是梁妮儿垂涎已久又舍不得买的。见梁妮儿无处洗澡,又扛一杉木浴盆来,也是从南面运来的。喜得梁妮儿抱着他胳膊撒娇,说还是哥心疼妹子哩。

  他有时也送太岁一些小东西,像岫岩玉的小烟嘴儿啦,黄铜做的挖耳勺啦,或指甲盖大的蛤蝲油啦,太岁皆似像得到宝贝一般一口一个曹哥的奉承。但他拿来更多的是酒。三人围桌而坐,酒盅扣鼻梁,亲亲热热俨然一家人。他一来,梁妮儿就喜得手忙脚乱,赶紧打发太岁打酒买菜,总不能光吃人家喝人家吧?阿根特能白话,对鲁西一带的生活很是不屑,说他们家乡比这地方阔多了也美多了,一年四季水绿山青不冷不热。吃得是雪白喷香的大米饭,顿顿有时鲜青菜和鸡鸭鱼肉,家家的菜籽油得用大缸盛。特别是他们那儿的腊肉,棕红的颜色,肥膘儿像水晶,入口即化,味道那叫鲜美。哪像这地方,一年四季吃粗粮,冬天除了白菜就是萝卜,哪是人过的日子?南方猪都比这块儿人吃的好哩。那里可是天下有名的鱼米之乡,自古就有“两湖熟,天下足”之说,稻米多得像河沙。而且到处是水,出门即坐船,闭着眼伸手就能从水里捞条尺把长的肥鱼。做饭时女人们到水边,用篮子一兜,就有吃不完的鱼。特别一到春天,山上的竹笋一夜就长一人高,砍下就能烧菜,晒干运到这儿就是山珍,一棵能换两袋子洋白面呢。听得梁妮儿和太岁眼珠都要掉下来了。梁妮儿更是心向神往,看阿根哪儿都好,就连他怪声怪气的南味满腔也越听越有滋味儿。她想,人都说南蛮子精,精有嘛不好?知冷知热,强似傻乎乎的太岁百倍!跟人家阿根比,太岁就是头不练达人情世故的呆鹅哩。

  阿根和梁妮儿初起眉来眼去,继之你拧我一下我摸你一把,无人之时便搂搂抱抱亲热一番,后来就趁太岁不在滚到床上通情达意了。太岁戴了顶绿呢小帽尚浑然不觉,傻呵呵地哥长哥短,掏心掏肺地待人家胜似亲人哩。

  曹阿根从小在外闯荡,见多识广,人又机灵,原是走江湖逛窑子的老客,近年妓院娼馆皆遭查封,暗娼也多改邪归正,坚守此业决心要为天下孤男排忧解难的少得像皇亲国戚,偶尔找到一个,屋外排队等候的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提心吊胆,时刻得防备民兵,抓住即罚款拘留或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单身在外无处眠花宿柳的日子就十分枯燥难熬。大凡嫖客均有副狗鼻子,到一地方鼻翅子一呼搧,哪有母狗发情就能闻见。曹阿根那日寻着气味儿来到剃头铺,搭眼就看出梁妮儿是个水性杨花的浪女:蛮腰轻扭,屁股频摇,眉梢眼间尽是消息儿,特别那根垂到下腿弯的长辫子,柔顺黑亮,就是条专拴男人的绳索哩。曹阿根不由涎流三尺,开始对她用心上意。

  曹阿根人虽瘦小,却有根与其身量不大相衬的粗大的话儿,又从妓女身上学过不少绝活,床上功夫自是非同一般,一上手就让梁妮儿这个出自偏远小镇的柴禾妞有了曾经沧海的感觉。以前的男人包括太岁与他相比根本就算不得男人。在他的怀里,梁妮儿第一次有了要死要活飘飘欲仙的感觉,真正体验到做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和快乐,死也不愿离不开这个南蛮子了。再看太岁就百无是处,且处处碍眼,一天到晚摔摔打打没个好气。太岁莫名其妙,况且吃喝全赖人家,自然气短三分,只有陪上笑脸加倍殷勤。

  不过,这偷鸡摸狗的苟苟且且终难尽兴,既是你侬我侬两相情悦,何不做个长久夫妻?两人一拍即合,于是乎备酒做菜,摆下鸿门宴,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上演了一出夜奔的好戏。

  大运河流经东昌府即汇入围城而建的东昌湖,那湖虽系早年间为保护城池人工开凿,水面却十分宽阔,碧波荡漾,水光潋滟,沿湖荷叶田田,芦苇葳蕤,轻柔的晚风夹带着荷香水气似从仙境吹来。那天晚上,三人坐在湖边一同饮酒赏景,嘻嘻哈哈间太岁几杯下肚就酩酊大醉,不等梁妮儿和曹阿根扶他上床便瘫软在地,如同死人一般。那一觉真个是好睡,醒来已然是第三天正午。他头疼欲裂,只听得街上车水马龙人声沸沸。灿灿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空荡荡的屋子里既没有心爱的梁妮儿,也不见亲爱的曹哥,乱七八糟像遭过土匪洗劫,满屋仅剩盖在他身上的一床薄被。

  太岁这才如梦方醒,那个貌似谦恭和善的南蛮子,竟然在自己眼皮底下拐跑了梁妮儿。这可真像老话说的,抢来的盗了去,鹰打的狼叼去。他抓起枕头狠狠摔在地上,又猛抽了自己几个耳瓜子,一蹦下床,摸把菜刀揣在怀里,疯子似地闯出门去。他先是找遍了东昌城的犄角旮旯,又寻遍了码头上的角角落落,这才想起打听那些走船的老大。一问曹阿根,大多认识,只说他好多天前即结完所有帐款打旱路启程回家了,说是不再来东昌做生意了。太岁心里暗骂,可表面又不好说,诈称自己尚欠他一笔不小的货款,他走时自己正在外地,没能结清,得给人家送去,不然就太没信誉了。船老大都夸山东汉子仗义,热心地给他出谋划策如何才能找到曹老板,并介绍他认识了一个衡阳来的船老大。那老大说这年头如此讲诚信的真不多见,答应载他一同去衡阳,说:“回程是上水,俺们可以管你饭吃,可你在水急时得帮忙拉纤。”太岁对曹阿根憋了一肚子火,一心想早点找到他,给他来顿胖揍,夺回梁妮儿,赶紧答应了。

  太岁跟了船走运河,过黄河,入长江,又经过一些说不上名的河湖港汊,一路艰辛自不必说。磕磕碰碰走了两个多月,风吹日晒人变得又黑又瘦,一身衣衫也破烂不堪形同乞丐。一日,那船总算进了衡阳地界。一路上太岁跟船老大厮混得滚熟,那人热心地领他到了曹家门口,这才拱手告辞。

  曹家的确是个殷实之家,房屋青砖小瓦宽敞幽古,高出周边民居一截,门楼修得比宋家集最大的财主还阔。太岁站在大门口,本想踹门而入,揪住曹瞒子先来个左右开弓再来个黑虎掏心,然后一脚踢他个四脚朝天。可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破衣烂衫且臂细手干,心里有点犯怵,一路上的万丈怒火霎间灰飞烟灭。他迟迟疑疑在那门楼前徘徊,正自踯蹰不决,大门吱吜开了,雄赳赳走出个背长枪的汉子,模样和曹阿根近似,只是比他魁梧许多,年轻许多。那人上下打量太岁一番,面露厌恶之色,吹胡子瞪眼地大声冲太岁吆喝。太岁听不懂,但从他的神情和手势明白是让自己滚开。

  太岁立马感到自己又矮了半截,他强忍屈辱,上前陪个笑,双手一拱,客气地问:“劳驾大哥,这儿是曹阿根曹老板家不?”

  那人显然听懂了曹阿根三个字,冲门里哇哇啦啦喊了一通。院里响起脚步声,接着有人问话,这人颇不耐烦地应答。太岁觉得自己像到了外国,人家的对答他一点不懂,只能傻瞪着两眼干急。院里说话那人匆匆走出,和太岁撞了个照面,正是曹阿根。

  不知为何,此时太岁见了这个夺妻仇人竟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激动抢上前去:“曹哥,俺是王玉皇,你兄弟呀!”

  没想那人装模作样地看太岁半天,竟似得了失忆症,小狗护食般冲太岁狂吠了一通,跟那青年叽叽喳喳咬开了耳朵。那青年点点头,忙忙地去了,走出好远还回头狠狠瞪了太岁一眼,并且晃了晃拳头,让他预感凶多吉少。

  太岁看曹阿根装傻,火往上撞,想:既然大老远来到此地,不豁也得豁出去,这夺妻之恨若就这么哑巴吃黄连咽了,自己还算哪门子男人哩?也枉担了太岁之名。如今既然他曹蛮子敢在俺太岁头上动土,不让他尝尝老子的厉害,叫他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岂不便宜了这骗子?想到此他抖擞精神,说:“曹蛮子,你甭跟老子装憨卖呆,赶紧把梁妮儿交出来咱一拍两散,俺领俺的梁妮儿走,你过你的安生日子。不然,咱谁也别想好活!”不等曹阿根答话,他怒冲冲闯进大门高喊:“梁妮儿,你出来!俺是太岁,俺接你来啦!俺知道你是让这个蛮子骗啦,俺不怨你。你出来,跟俺回去!”

  曹阿根哇哇叫着冲上来,抓住太岁的胳膊往外拽,太岁就势一推,搡他一溜跟头。又赶将上前,一通脚踢拳捣,打得曹阿根鼻口流血满地打滚儿。曹阿根先是大声叫骂,接着就用土话大喊大叫起来。

  刚刚离去的青年领了几位和他一样背枪的汉子咋咋呼呼地赶来,不问黑白围住太岁枪托子乱捣。曹阿根也趁势爬起,挤在人群里打乱锤。可怜太岁双拳难抵四手,只顾躲闪招架,不小心吃人一扫蹚腿,一个狗吃屎趴将在地。那帮人骂骂咧咧,拳脚齐上。太岁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双手抱头卷做一团任人踢打。

  忽听一声断喝,那帮人齐齐停了手脚。一个上几岁年纪的人对他们喝呼几句,分开众人,用不熟练的北方话问蜷缩在地的太岁:“你是什么人?来这里找谁?告诉我,我是这儿的民兵队长。”

  太岁擦着嘴巴上的鲜血坐起来,气喘吁吁地把曹阿根如何拐骗梁妮儿,自己又如何千里追寻至此说了。

  队长沉吟片刻说:“这曹阿根倒是刚刚娶了个北方婆娘,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说的女人。”他回头招呼曹阿根,让他把婆娘叫出来对质。

  曹阿根犹豫片刻,极不情愿地进屋去了,好一会才和梁妮儿出现在屋门口。梁妮儿比过去白了,胖了,看得出如今的生活令她十分满意。

  不知是羞愤还是惊喜,泪水模糊了太岁的双眼,他哽哽咽咽地喊:“梁妮儿,俺是太岁,俺寻你来啦!”

  梁妮儿扶着门框,怔怔地望太岁好半天,见他又黑又瘦又脏,一付花子相,满脸青伤红痕,嘴角鲜血滴滴,心里酸楚难言,泪水在眼眶里一圈圈打转儿。其实她早听见了太岁的呼喊,也从窗间看到了太岁的被打,心中早已打碎了五味瓶一般:羞愧,懊恼,怜悯,恻隐……折磨得她藏身床角,用被子蒙了头,不敢听,不敢看,更不敢想。

  队长上前几步,问梁妮儿:“这人说是你男人,说你是被曹阿根拐骗来的?你老实说,认识这人吗?”

  梁妮儿呆呆地看着太岁,她看到了他那充满期待的可怜的目光,她明白,他的一切,自己和曹阿根的一切,就取决于她点头或摇头之间。可是……她摇了摇头,蓦地转身跑进屋里。太岁听到她从捂紧的嘴里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太岁绝望地破口大骂:“梁妮儿,你个没良心的臭婊子!烂货!你把老子坑死啦!老子就是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们这两个狗娘养的!你忘了你发的毒誓了?你会遭报应,遭天打雷劈的!”他还想骂什么,长相酷似曹阿根的青年上来狠狠抽他一个耳光,又冲他小腹猛踢一脚。太岁顿感满嘴咸咸的血腥味,咕咚倒在地上。他听那队长说:“没事啦,没事啦。既然你婆娘不认识他,就说明这是个骗子,大概想讹你家钱财吧!”

  几个民兵拉起太岁两腿,拖死狗似的叽哩咕噜拖出院子,扔到镇外一棵树下。那队长俯身到太岁脸上说:“走吧小子,今天放你一马,可别再在这儿干这营生,这碗饭不好吃呢!若再让我们民兵碰上,可不会像今天这么便宜你啦。”说完带一帮人扬长而去。

  下雨了,那雨细濛濛的,像北方深秋时节的浓雾,阴阴的,凉凉的,不缓不急,却很快润湿了太岁的脸和衣服。他坐起来,连吐几口血沫子,想起说书人常说的一句话:“世上最毒妇人心”,没想到自己竟应在了这话上,被梁妮儿这蛇蝎心肠的臭娘儿们蜇了一尾巴。他满心后悔,自己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放着好好的家不要,干嘛非跟这破鞋跑到东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呀!难道自己真的喝了憨老婆尿鬼迷心窍了?既然她能像扔烂袜子一样抛弃自己,自己就该迷途知返赶紧回头,干嘛非贱哄哄傻乎乎不辞辛劳千里迢迢跑来找这烂婊子?她的家伙跟兔兔有嘛两样?即没镶金也没钳玉,不同样是两片子热乎乎的臭肉?他有点想念兔兔想念姐姐了,暗恨自己太傻,太没出息,沦落成叫花子不说,而且有家难回,孤苦伶仃流落在这异乡挨打受气,这一切不都是这骚货招惹出来的?不杀了这奸夫淫妇怎消这心头之恨?

  他爬起来,看镇口一家小店尚未打烊,进去,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瓶白酒,蹲在树下边喝边想。天黑下来,雨也住了,街上家家门窗里透出桔黄色的灯光,悠悠饭香菜香和着欢声笑语弥漫一街。处处是温馨的家,处处是幸福的家,可哪里才是俺太岁的家呀?他委屈满腹,想姐姐,想兔兔,想自己还没见过面的孩子,更想武镇长,不知他们怎么挂念自己哩?老家那儿是否也在下雨?她们眼下正干嘛哩?他想着就哭了,就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喝酒。半瓶酒下肚,身上有了暖意,人也有点迷糊。他怀抱酒瓶,倚着树杆睡着了。

  梦里,他遇到了梁妮儿,她正抱着条鱼大吃大嚼,他肚子咕咕叫,咽着口水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去,却挨她一个白眼。鄙夷地把鱼尾巴扔到地上,用脚踢到他跟前,骂道:“臭花子,离俺远点,臭哩!”她捏着鼻子,脸扭向一边。他刚想弯腰捡那鱼尾巴,冲过一只牛犊子般大的恶狗,一口将那鱼尾巴叼了去。梁妮儿回过头,脸却变成骷髅,大大的嘴巴喷出阴森森的凉气……

  太岁被冷风吹醒,睁眼四望,周围漆黑一团。摸摸怀里,酒瓶犹在。他吃力地站起身,伸伸酸麻的四肢,这才感到浑身处处酸疼难耐,眼睛看的范围更小,眼皮火辣辣沉得像压着石头。白天拳脚枪托留下的伤痕这会儿变本加厉地跟他较起劲儿来,心里的火气重又像喷上汽油一般。不宰了这对狗男女,岂不便宜了两个狗操的?反正自己已经有家难回,干脆豁上这百十斤,拼了!他揉揉眼睛,不觉就踉跄到曹家门口。

  望着紧关的院门,他拧开酒瓶喝了两大口。哼哼,这会儿梁妮儿那骚货肯定正偎在曹阿根那个王八蛋怀里撒娇撒痴,一如当初和自己那样,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似乎听到她流水似的叫床声从院里隐约传出,更觉百爪挠心。他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想自己若翻墙进去硬拼,无异以卵击石,可能进不了屋门就会让那貌似曹阿根的家伙一枪撂倒。他忽然瞅见高高的墙头上探出一捆竹竿,模糊记起白天看到那竹竿下是一捆捆的竹篾连着瓦房,倘若放把火顺势烧将去……

  他嘿嘿笑了,脱下破褂子,把剩余的酒倒在上面,摸出火柴点燃,尽力一抛,褂子便像只大火鸟呼啦啦飞进院墙,红亮亮的火苗子眨眼间顺着竹竿爬将上来,黑烟腾空,霎间便烧成朝天火柱。粗粗细细的竹杆哔哔剥剥,像拉起一挂鞭炮。火苗伸着吓人的红舌头,贪婪地舔着夜空,也照亮了太岁赤裸的胸膛和狞笑的脸。他正自手舞足蹈欣赏自己的杰作,就听院里齐哭乱叫,其间还有梁妮儿那尖尖的吓变调的呼救。他顺手将空酒瓶当手榴弹抛进院里,那瓶子像长了眼睛,不知砸到哪个头上,玻璃的破碎声里有人的惨叫。他喃喃骂道:“狗操的,这就是老子给你们这对王八蛋的好果子哩!”


  九

  他正想逃之夭夭,就见几条黑影叫叫嚷嚷冲过来,没待他看清来者何人,忽觉一硬帮帮之物砸在后脑勺上,顿时满眼金星四射,一个马趴栽在地上。大火,哭嚎,呐喊,一切都远远地离他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努力地睁开肿胀的小眼睛时,天已大亮,他想舒展一下四肢,可浑身紧巴巴动弹不得,麻酥酥的疼痛钻心扎肺,而且视线比平时高出许多,这才明白自己正绳捆索绑吊在一架屋梁上。几年前他也曾被唐僧这般吊过,可现在是在哪儿?莫非自那时起自己就一直这么吊着?

  他闭上双眼,尽力去想,可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那张貌似曹阿根的脸,正仰面恶狠狠地看他。见他醒了就扬起手里的皮带叽哩哇啦地骂着猛抽他的双腿,一下下哔叭有声。每声过后,腿就火烙般疼。他猛然想起了昨夜的事,暗暗叹道:看来俺太岁此番小命休矣,只不知那火是否烧死了那对狗男女。

  那人打累了,气喘喘地放下皮带,坐一旁抽起烟来。

  太岁疼得呲牙咧嘴,但他咬紧牙关没哼没哈。叫也疼,不叫也疼,喊爹叫娘人家也不会打得轻些,反倒笑自己没种。他是汉子,是堂堂正正的山东汉子!岂能让这蛮子小瞧哩?他深知自己一把火惹下塌天大祸,说不定还出了人命,此番自是必死无疑。早晚是个死,与其让人打来骂去慢慢折磨还不如来个痛快了断。见那人喷云吐雾骂不绝声,就啐道:“你狗操的有种打死老子!老子既然敢来,就没想活着回去!谁怕死谁是狗娘养的!”

  那小子火爆爆地扔下烟卷儿跳将起来,重又抄起皮带。上年纪的汉子进来喝住他,训斥几句,那小子才恨恨地扔下皮带重又坐回凳上。

  太岁被人押着,踉踉跄跄穿过一条条青石铺就的小街,东弯西拐半天才进了一所大院子,里面进进出出都是些穿黄军装的人。那队长跟一个中年军人嘀咕几句,就有人上前解开太岁身上的绳子,把他推进一间装着铁棂子的小黑屋里。他清楚自己是进了牢房,干脆啥也不想,躺在草窝里四脚朝天睡了起来。现在他唯一惦记的就是那把火烧没烧死那奸夫淫妇,自己的生死倒全然不放心上了。

  太阳照进小小的窗户,屋里亮堂了许多。他这才发现屋子一角还蹲着一个瘦巴巴的白胡子老人。他刚想搭讪,门咣当开了,一个军人喊他出来,押他到一间大些的屋里,里面坐着他刚进来时见到的中年军人。那人让他坐下,问他姓字名谁,家在何处,为何到此,又为何放火。太岁老实说了。

  中年军人是北方人,山东菏泽一带口音。他和气地说:“你来找人这没错,可你放火就不对了,幸好没酿成大祸,只烧了一捆竹子和些篾子,不然你就算活到头啦。”

  太岁明白那火根本没烧死曹阿根和梁妮儿,惋惜之情不觉溢于脸上。那人看出他的心思,笑笑说:“小子有种,你先在牢里呆着,待我们调查清楚,会给你一个公正处理的。”说着让他在那年轻军人一张写满字的纸上按了个手印。

  他重被押回监室,刚在草窝里坐下,那老汉就凑上前来问他为啥事进来的。太岁说了,捶着地咬牙切齿地说:“娘的,没烧死那两个狗操的,可惜!”老汉笑了:“你呀,真是孩子,为那么个烂女人,搭上自己一条命,值吗?”太岁叹口气,问老汉因何在此。老汉愁眉不展地说:“俺是做生意的,就为前几天从山上下来几个人在俺铺子里买了些洋火盐巴,被人告了,说俺通匪呢!”又说,“这土匪脸上又没刺字,俺哪认识?买卖人家,有买有卖,哪管是谁哩?你说是吧?”太岁同情地点了点头。

  老汉看太岁实诚,就给他出主意:“听说这公安局的局长就是你们山东人呢,是南下过来的,人挺正派,他隔几天总要到牢里看看,到时你找他攀攀老乡,说说冤情。要说你这事可大可小,他要认了你这老乡,出去也就一句话的事儿。这地方可不是久留之地呀!”太岁感激地连连道谢。老汉狡黠地笑笑:“甭谢,若你真和局长攀上老乡,莫忘替俺老汉说句公道话哦。”

  说话间,牢外走过几个军人,为首之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中等个头,健壮精悍,粗眉细眼,一对搧风耳十分显眼。可体的黄军装扎着棕皮带,腰里别着一支小手枪。那人边走边和随行的人说话,口音酷肖太岁。太岁觉得有点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正自发愣,老汉捅捅他腰,悄声说:“这就是陈局长。”太岁想也没想,赶紧扯开嗓子大喊:“陈局长,俺冤枉哩!陈局长,俺冤枉哩!”

  陈局长站住,熟荏的乡音让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他撇下众人赶到牢房门口,上下打量着太岁问:“是你喊冤?”

  太岁使劲点头:“是哩!是哩!”

  陈局长问了他姓字名谁,家住哪哩,因何进来,说:“好,好,你先老实呆着,回头我问问。”扭身走了,走出好远,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太岁。

  太岁大失所望,说:“没用哩。”

  老汉倒是惊喜不已:“有门儿呢,你没看局长那神态?看样子他家离你不远呢,那口音和你多像呀。再说人家当官的哪能像老百姓听风是雨,见是老乡就拍胸脯子打保票哩。”

  还真让老汉说着了,傍晚来了个年轻军人,叫着王玉皇的名子让他出来,说:“我们局长找你。好小子,事儿不小呀,一来就惊动我们局长啦。”

  老汉高兴地拍下太岁的背,太岁蹦起来,跟着军人走了。

  局长让太岁坐在椅子上,问他认不认识武镇国?太岁听他提武镇长眼泪不由夺眶而出:“俺,俺是他的通信员哩。”

  “你是他的通信员?”局长显然不信。

  太岁连忙把自己如何当的通信员;如何因打兔子挨了处分;如何跟梁妮儿私奔,梁妮儿又如何抛弃他跟曹阿根跑到此地,自己又如何追赶至此,如何一气之下放火统统竹筒倒豆子般说了。

  陈局长点点头:“你的情况我问过了,现在人家曹阿根和梁妮儿已经登记结为合法夫妻,而你跟她只是姘居关系,是不受政府保护的。再说,你傻小子为一个变了心的女人舍命追到这里,值吗?这种情案子我见多了。你没让人家害了算你便宜,这因情害命的事还少吗?你这是碰上民兵队的黄队长了,那人懂政策,不胡来,要不是他,你让人家打死连尸首都没处找哩!你以为这是在山东吗?你知道这儿的形势多复杂?到处是土匪,杀人不眨眼哩。”

  太岁惊了一身汗,说:“是哩,是哩。听武镇长说他以前的通信员陈满银就是给土匪杀害的哩。”

  局长笑了:“那是胡说,我就是陈满银,就是武镇长以前的通信员,这不好好活着吗?”

  太岁惊奇地瞪大眼睛:“不会吧,那天一个南下回去办事的人说他听说陈满银被土匪包围了,十多个人都让土匪给活埋了哩。听到这信儿武镇长哭了,好几天吃不下饭哩。”

  陈局长眼睛湿润了,说:“那是土匪造谣哩。”

  太岁这才相信眼前之人确实是武镇长先前的通信员陈满银,土改时曾在夏家窝棚住过。他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满腹委曲化成泪水,呜呜地大哭起来。好一会才抽抽噎噎地说:“陈叔,俺可算见着自己人啦,你可得救救俺呀。”

  陈局长递给他一块湿毛巾,又端杯水放在他面前,说:“你放心,我在哩,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你先安心在这呆些日子,我协调一下各方面的关系,一定把你送回家去。”他对外面喊了声:“通信员,晚饭让伙房给我烧碗腊肉,我要招待客人哩!”

  几个月来,太岁几乎没见过荤腥,看着眼前这么大碗油汪汪的烧腊肉,眼珠子差点掉到碗里,口水流下尺八长。陈局长把碗推到他跟前:“放开吃,不够还有。”太岁把肉和白米饭揽到怀里,脑袋扎进碗中,像只饥饿的小猪,巴叽着大嘴,吃的那叫个香。碗光盘净,他抹抹油光光的嘴打个饱嗝,满意的嘴直巴嗒。

  陈局长笑着说:“你小子不好好跟着武镇长,为追一个烂女人不远千里跑到湖南,真有你的哩。”

  太岁红了脸,低下头:“都怪俺太任性,不懂事。对不起武叔对俺的栽培哩。”

  陈局长让人送太岁回牢房,临走让他安心呆着,嘱咐人把那牢的伙食弄好,又给他一床棉被。太岁临出门又停住,说:“陈叔,那牢里关着的老汉可是好人哩,你也帮帮他吧。”陈局长在他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笑道:“自个儿一头虱子没挠清,还管人家身上的跳蚤哩。好啦,别假仗义啦。走吧!”

  太岁跟老汉伙盖着那床棉被躺在草窝里,眼睁睁望着漆黑的屋顶没有睡意。他又想起了小神仙,一年多前他就说过自己有一场大难,可不就应验了。人家再三要自己凡事小心,三思后行,自己却当了耳旁风。若不是遇上陈局长,说不定还会遭啥横祸哩。嗯,这也就是小神仙说的自己一生都有贵人相助吧?他越想越后怕,一宿没有合眼。

  没过几天,老汉被无罪释放了。临走,老汉拉着太岁的手说:“孩子,多亏你哩,咱这是患难之交啊。记着,出这大门往东不远的济源商号就是咱的店铺,出去后可记得去找我哟!”

  自此那间牢房的门就不再上锁,太岁穿了身陈局长给的旧军装自由进出,只不让他出公安局大门。太岁知趣,有空就帮着扫扫院子,掏掏茅厕,到伙房帮帮厨,给犯人送送饭,很讨大家欢心。顿顿白米饭,天天有肉吃,太岁有点乐不思蜀,人也胖了许多。看陈局长闲在了就过去唠唠闲嗑。太岁嘴甜,一口一个陈叔地叫,又会看眉眼高低,知道局长特爱听宋家集旧事,便把他听的看的不遗巨细加上自己的演绎娓娓道来。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陈局长听的却津津有味,心驰神往地说:“真想那里呀!嘛时能回去看看才好哩!”

  公安局订着《解放军报》,这天太岁无事翻看报纸,突然看到郑家旺胸戴红花和奖章的照片,便对陈局长说:“快瞧,这人是夏家窝棚的,或许你还认得他哩。”

  陈局长拿起报纸细细端详,说:“嗯,有点面熟。了不起,夏家窝棚出英雄了。小子,看看人家,瞧瞧你,唉!”

  太岁惭愧地低下头说:“他参军那年俺还小,要是俺当年够年龄也参加志愿军,不一定比他差哩。”

  他把那报纸揣进兜里,晚在号子里逐字逐句地看。嘿,这个郑家旺,还真成了人物,连带自己也脸上有光。相比之下,自己真没出息,为个破鞋娘儿们竟然跑到此地。自己在家偷鸡摸狗之时,人家正在战场上跟美国鬼子你死我活哩。不仅没当俘虏叛徒,还是大功臣大英雄,名扬全国,哥儿们有骨头有胆识哩。他甚至后悔那年没跟上郑家旺参加志愿军了。

  二十多天后,陈局长把太岁叫到屋里说:“武镇长来信啦,让我关照你回去,说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儿子哩!武镇长特别交待,让你回去后先去找他,别跟任何人说和梁妮儿的事,谁问就说是武镇长让你来南边办事了,千万记住哦!不然武镇长会很没面子,你也不好做人呀!”又十分感慨地说:“武镇长就是爱护手下人,总是能保尽量保,跟着这样的领导工作,是你的福气呀!”

  陈局长让太岁给武镇长捎去一篓茶叶,说:“这地方没啥稀罕的,这点茶叶让他跟嫂子喝,也算我对老领导的一点心意。”

  太岁天天想家念家盼望回家,真要走了,却又恋恋难舍。他抱着陈局长哭了:“陈叔,俺没脸见武叔了,别让俺回去,让俺跟你干吧。俺这不也算南下了吗?”

  陈局长忍不住笑了:“傻小子,我是跟刘邓首长南下革命的,你呢?是为个骚女人南下找麻烦的,能一样吗?哈哈。再说你是有家室的人了,别让老婆为你担心呀。这里不比山东,形势复杂,很危险。先回去,以后有机会再来找我。”

  他让通信员送太岁去火车站,一再叮嘱他路上小心,记得在邯郸下车。从那里再往东三百多里就到家了。陈局长送他到大门口,分手时重重地捶他腋窝一拳:“回去后好好听你武叔的话,再乱跑我知道了可不饶你!”

  去火车站正好路过济源商号,老人一见太岁亲得不得了,塞他怀里许多糕干豆干米花糖桔子之类,说路远,道上吃。临了还硬塞他兜里一些钱,嘱咐他啥时到衡阳就来找他。老汉说着流下泪来。太岁也哭了,说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老人家哩。

  太岁穿一身洗得泛白的旧军装,样子很像复员军人,路人皆待以青眼。车箱的广播里正转播郑家旺的英雄事迹,他听了手舞足蹈,自豪地吹嘘说,自己和郑家旺是战友加同乡。人们用崇敬的眼光看他,聚拢来要求他讲讲真实的郑家旺。列车员知道赶紧报告列车长。列车长恭恭敬敬地请太岁到播音室,一再恳请他给全车人作个报告。列车长对着一个蒜锤似的东西说:“全体旅客请注意了,现在我们请归国的志愿军同志,英雄郑家旺的战友王玉皇给大家讲郑家旺同志的英勇事迹,大家欢迎了!”

  好在太岁看了《解放军报》上登载的郑家旺的事迹,便学着列车长的样子趴在那捣蒜锤上侃侃而谈。他从郑家旺童年讲起,一直讲到无名高地阻击战。其中自然免不了瞎编乱造,却是天衣无缝让人信以为真。太岁是有天分的,他的讲演先感动了自己,讲着讲着便声音哽咽双泪长流。旅客和列车员都感动得唏嘘不已,纷纷涌到播音室,要和英雄的战友合影并签名留念。听说他已经转业到衡阳公安局工作,目前正回乡探望英雄的父母的,不少旅客送来天南地北的礼品请他转赠给郑家旺和他的父母,表达自己对英雄的崇拜之情。各种各样的礼物堆满了播音室,差点把眼花缭乱的太岁埋起来。太岁也算得见多识广,可这场面平生却不曾见到,感动的眼泪稀哩哗啦,为英雄的老乡,更为热情的人们。列车长特意让餐车给他做了几个好菜,又免费安排他到卧铺,把太岁美出了鼻涕泡。有个记者还专门跑到卧铺车箱找到太岁,要根据他的演讲整理一篇报道。太岁不懂什么叫报道,含含糊糊地满口应承,人家说什么他都点头。他这才认识到郑家旺的魅力和价值,起心里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是呀,做人就得做像他那样的人哩。

  一天一夜叮叮咣咣,车到邯郸,列车长早让人把那些礼物装成两箱,特地送他下车和站上的人叮嘱几句,紧握他的手一再表示感谢。太岁和站上派出送他的人走出车站,正逢广场上召开公判大会,十几个背插亡命牌的男女绳捆索绑跪于高台之上,台下人山人海都探头踮脚来看杀人。这场面太岁近来见多了,并不稀罕,令他稀罕的是摆放在台前的大铁筒子,主持人的嘴趴在一根棍棍挑起的他在列车播音室用过的东西前,张嘴声音竟然震耳欲聋。便好奇地问那是嘛玩意。人家说:“那是扩音器。”他暗暗点头:“扩音器?嗯,这是个新名词哩。”勤学好问的太岁要牢牢记下,以供来日炫耀,背着茶篓默默嘟念。人家把他送到汽车站,郑重地托付给站领导,看着人将那两大箱的礼物装上汽车方才离开。

  古城离宋家集还有五十多里,他下车把东西放到旅馆里,决定歇息一下。要回家见武叔,姐姐和兔兔了,总得洗洗澡剃剃头精精神神才好。本以为跟梁妮儿一走就永不回头的,不是不想,是没脸,没想到武镇长竟然给他这么个冠冕堂皇的退路,让他有机会再次为人。他在茶馆听人正议论新来的县长,凑上去一打听,才知道武镇长已经升任县长,刚刚走马上任。他打消了住店的念头,硬着头皮赶往县政府,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哩。

  当他满面羞赧地站在武镇国面前,竟然哽咽难言,泪眼汪汪地跪下连连磕头。武镇国搀他起来,左右上下细细端详半天,把他揽在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激动地说:“别难过,回来就好了,年轻人谁还不打个小黑碗哩?有错改了就好。”太岁这才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趴在老武胸前哇地哭了。

  毕县长去地区当专员了;杨柳随武县长调到县里工作;唐僧接任了村长;支书则由刚从部队复员的郑家旺担任。短短一年多,对太岁来说却似天翻地覆。武县长领他回家见了杨柳。杨柳摆出长辈架势点着他脑门又爱又恨一通数落。太岁只是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落泪。杨柳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回去后对谁也不许提梁妮儿这档事儿,到家看看就来县里,说武县长会给他安排工作的。

  第二天,杨柳领他去商店,代他给孩子、凤凰和兔兔买了些礼物,说这才像出差回家的样子。太岁又感动又羞愧,想自己净碰上好人了,若不是武叔和杨柳给他梯子下台,咋还有脸回夏家窝棚哩?他们费尽心思把自己的狼狈而回变成了衣锦荣归。若非他们宽厚仁慈,自己今生不知会沦落何方,最终飘零异乡做孤魂野鬼哩。他抹把眼泪,暗暗下了决心:为报答武叔和杨柳的再生之恩,自己这百拾斤就算他们的了,再不可给他们丢人现眼。“为他们,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哩。”

  太岁荣归故里,唐僧碍着凤凰没好意思把事挑破,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他云山雾罩地胡吹海谤。不管咋说,他也是自己的舅子,况且,他跟着武县长,没准何时就能帮自己一把哩。

  太岁当然没忘炫耀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但他忘了扩音器一词,只记得叫什么器,想了好久才猛然想起是生殖器,与人聊起来就说:“那生殖器厉害,像放大镜,可人家放大的不是东西是声音,把嘴贴到生殖器上,开腔哇啦一喊,能震聋耳朵,十里外都能听到哩。”并自豪地说自己就曾经趴在那生殖器上讲过话哩。以至后来夏家窝棚也有了扩音器,许多人还习惯叫它生殖器,说:“唐队长又抱着生殖器讲话哩。”直到有明白人反复告诉大家生殖器是何东西,人们这才羞于出口,改叫扩音器。

  只是太岁从此稳当了,老实了,虽然改不好信口开河胡吹海谤的旧习,工作上却再没出过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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