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岁长相酷似姐姐凤凰,只是凤凰那双因微微斜睨而尽显妩媚的眼睛长在他脸上却是别样效果:流气、邪性、狡猾、一兜坏水儿。一圈麻籽叶式的长发盖在他枣胡儿似的小脑瓜上,瘦小的屁股后吊着大匣子枪,恰似绵羊尾巴,走起来拍得大腿叭嗒叭嗒响。他跟着武镇长亦步亦趋,挺胸昂头,威风赛似半个镇长。

  来镇政府当通信员前,他也曾读过两年私塾。旧时私塾多设在闲屋破庙里,一班学生大小不一,大的十三四,小的六七岁。正如古人打油诗说的:“几间黑屋连猪圈,大小顽童坐一片,一个先生一本书,天地玄黄念一年。”私塾里多是同村娃娃,前后街住,不是本家就是邻居,可进了学堂凑到一处就分帮结派。今天两人好得如同掰不开的烂姜芽,明天两人又成了誓不两立的乌眼鸡;上午你伙同人打我,下午我拉了人揍你,小小私塾乱得像春秋战国。太岁却不像他姐那般招人待见,在肖先生的私塾里像只羊群里的小狼,没人跟他搭伙计做哥儿们,出入皆是单人独骑。年龄不大,人却最坏,是学屋里人人不踩的臭狗屎。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古理,肖先生断言这小子长大肯定是个为害一方的活土匪。

  黑黑瘦瘦的高粱秸年纪大太岁不多,个子却高他一头,又细又长,站在人群里像秋后谷子地里的一棵红高粱,因此就有了高粱秸这绰号。他本姓高,名大宝,父亲早亡,跟了寡母两人过。太岁欺他势单,最爱找他麻烦。有时高粱秸好好在那儿站着,他瞅冷子从后面来个黑狗钻裆,头扎到高粱秸胯下猛然起身,猝不及防的高粱秸被掀个仰面朝天,哇哇大哭。他跑到一旁,歪了头抖着一条腿看笑话。太岁从小无父无母缺管少教,养成了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恶习。凤凰管他吃穿却管不住他一身野气。他本叫王玉皇,因为谁也惹他不起,就送了太岁的雅号给他。想想,谁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哩?

  夏家窝棚家家茅厕与猪圈相连,大便落圈就成了猪的点心。遇上雨大,圈坑里积水满满,人拉屎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屎橛子像炸弹掉进粪坑,扑扑通通砸得粪尿四溅,拉得没溅到屁股上的多。那天肖先生内急,跑到茅厕褪下裤子,心惊胆颤地蹲下,专心致志想把大便拉成细小的流线,以防粪水溅起污身。忽听身后咕咚一声,没待老先生明白发生了何事,粪水屎汤已经冲天而起又瓢泼而下,屁股之下浪滚涛涌,推着人屎猪粪急扑上岸。老先生心头一慌,脚底没根,一个利索的仰趴叉跌进粪坑,惨遭灭顶之灾。

  那粪坑深可及人,老先生又是旱鸭一只,落水便像秤砣一般沉了底,四肢乱舞一通,连连呛了几口粪水,这才挣扎出脑袋呼救。若不是几个大点的学生及时赶到拉他上来,只怕老先生早抱着满腹学问给蛆虫讲经论道去了。

  原来太岁背不上课文挨了先生板子怀恨在心,瞅先生去茅房大解,偷偷把茅厕墙上一大块城砖推下粪坑。那城砖长近二尺,厚过一拃,大而且沉,落水好似飞机掷炸弹,一砖激起千层浪,这浪自然也冲断了太岁的求学之路。凤凰替弟弟给肖先生磕头赔罪,可老先生上了倔劲儿,胡子撅到天上死活不应。

  学堂回不去,凤凰就让太岁放羊打草。太岁本不是个老实孩子,一到地里就像野马进了草原,天之下地之上任他尽意折腾,扒瓜溜枣,逗狗戳猫,此本庄稼院里多数男孩儿的习惯作为,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他不仅为嘴馋而偷,还为好玩而暴殄天物给人添堵。他溜进人家西瓜地,先挑熟透的吃个够本儿,再找个生瓜蛋子用镰刀切一方口,掏出瓜瓤,往里拉上泡屎,然后像做外科手术那般将切下的瓜皮原样扣上。那刀口不肖几日即愈合的浑然天成,根本看不出有人做过手脚,且因有内在营养滋润,个头长得出类拔萃。大热天里,一家人喜滋滋地围瓜而坐,欲享用来之不易的丰收果实,一刀切开,稀汤呱嗒流泻满桌,且臭气薰天。也就常常有人怒气冲天地上门找凤凰告状。太岁对告状的人投桃报李,不是堵人家烟囱,就是拆人蓠笆,或将大便抹人家门上,或偷人家鸡鸭烧了吃,甚至把人家的小牛犊儿赶到湾里淹个奄奄一息。真个是人见人恨狗见狗咬,连猫儿遇见他也会耸尾巴弓腰冲他嘶嘶怒叫。

  那天王七婶家不见了一只正下蛋的芦花鸡,到处找寻不见,正满街吆喝,恰恰碰上牵着细狗从堤上撵兔子回来的臭粪儿,说见太岁那小子刚刚在河边宰鸡哩,灰白相间的鸡毛让风刮得满堤都是,像是你家大芦花哩。王七婶听罢风风火火跑到堤上,看太岁从河边挖了泥巴,将荷叶包裹的东西团成泥蛋蛋,放堆柴上正准备烧哩。风卷鸡毛满地滚,可不是自家那只芦花鸡的?心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

  她吃过太岁的亏,不敢贸然上前,连滚带爬跑到村部,又哭又嚎力逼民兵队长唐僧帮她拿贼。唐僧心仪凤凰,正努力想把郑家旺从她心里撵出去,碍着她的面子本不愿踩这堆狗屎,又怕人说他欺软怕硬,思谋再三,只得硬了头皮带几个民兵随七婶赶往河堤。出村就见堤上青烟袅袅,阵阵烤鸡的鲜香也随风而来。

  太岁把那泥蛋蛋从火堆里扒出敲开,撕扯着白嫩嫩的鸡腿正闷头吃得满嘴流油,根本没发觉有人近前。

  唐僧看贼赃俱获,双手卡腰大喝一声:“绑了!”

  几个民兵恨太岁恨得咬牙切齿,上前一脚将其踢倒,码肩头拢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七婶满脸是泪地收拾起芦花鸡残缺不全香气扑鼻的遗体,乱七八糟地捧在怀里,颠着小脚边走边骂。一行人腆胸挺肚押了太岁凯旋而归,人人拍手称快,乱哄哄地跟在后面看热闹,渐渐把村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场未经安排的声讨大会即刻形成,百姓们争先恐后历述太岁的“罪状”,闹哄哄你方说罢我登场。这个说家里的小羊没了,准是他偷去吃了;另个说这小子夜里在他家门口掘了一个陷阱,里面灌满屎尿,让他早上出门一脚陷进去,弄一身脏不说,还把脚脖子歪了,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哩,说着还夸张地走了一圈让大伙瞧;又一个说这家伙实在是咱村一大祸根,那天他家狗冲太岁叫了两声,不想第二天狗就不见了,晚上有人隔墙扔过来一张狗皮。你们说,咱村除这小子能办这缺德损人带冒烟的事还能有谁?

  唐僧初起并未意识到这将是他获得王凤凰的天赐良机,本想看她之面放太岁一马,可这小子实在是无恶不作民愤极大,再对他客气村民也不答应,还显得自己软弱可欺无私有弊哩。看群情激愤脑袋发懵,也想趁此之机抖抖威风,沉下脸一拍桌子,下令把太岁吊起来。民兵们把绳甩到梁上,用力一拉,只听哧的一声,骂骂咧咧的太岁立时双脚离地儿悬在半空,骂声变成杀猪似的嚎叫,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

  闻讯赶来的凤凰气得啐太岁一口,跳起身照他脸上狠狠抽一巴掌,横唐僧一眼,一句话没说,抹把泪气呼呼地走了。唐僧尴尬地望着她拧着蛮腰挤出人群,长长的辫子甩来甩去,感到那辫梢像鞭子一下下抽在心上。他有些后悔抓太岁,这下算把凤凰得罪挺了哩。

  太岁悬吊在梁上摇摇晃晃像条干腊鱼,脸色如同黄裱纸,汗珠滚滚,那痛苦绝望的眼神,多像方才的王凤凰啊。唐僧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把他放下来重新捆到了柱子上。

  太岁说:“唐哥够意思,俺王玉皇会报答你的。”

  唐僧轻蔑地笑笑:“你小子也忒能作,民愤这嘛大,怕谁都保不了你哩。”

  凤凰虽说生弟弟的气,恨他偷鸡摸狗不长脸,可毕竟是自己的一奶同胞。娘临死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让她一定把弟弟带好带大,给他娶妻成家,保住王家这条根脉。她含泪答应了,自己吃糠咽菜省吃俭用,没让弟弟受丁点儿委屈。媒人走马灯似地你来我去,说得都是家境富裕,人品没挑,个顶个的好男人,可任媒人磨破嘴皮,推托得给弟弟成了家才能出门,皆婉言回绝了。眼下弟弟被人当贼吊在村部的梁头上,丢人现眼挨打受罪,说不定还得坐班房。到时闹得十里八乡尽人皆知,还有谁家闺女肯嫁他哩?如此咋对得起死去的娘亲?凤凰泪水涟涟,直奔唐家找村长。

  村长杨柳是唐僧的后娘,可唐僧却从不叫娘,只喊她姑姑。

  杨柳此刻正在厨房做晚饭。她知道太岁,却不认识凤凰。凤凰的出现像阴霾中射出的阳光,让她眼前蓦然一亮。唐僧已经是个大人,早懂了男女之事,十四五岁时就敢偷摸自己的奶子,裤衩上也常污渍斑斑,该给他张罗媳妇了。她留心看了不少姑娘皆没相中,竟没发现一朵鲜花就窝在自己眼皮底下。

  凤凰倚着门框,满脸是泪地诉说自己的家事,母亲的嘱托,弟弟的不肖,她的难处和担忧……她絮絮地边哭边说,话语似流水下落,滔滔不绝。

  杨柳耐心听着,细细打量她的瓜子脸,细眉毛,双眼睛略略有点斜视,却另显一种妩媚。鼻子不大不小,周正细柔;嘴有点大,但唇薄有肉;牙齿又小又白,像一排珍珠闪闪发亮。中溜个儿,削肩,细腰,宽臀,一条大辫子直垂下摆。那辫子编得细密柔顺,上下一般粗细,辫梢系一方粉红帕子,一看就出自一双巧手。虽一身旧土布衣裤,但干干净净,给人感觉利索、灵巧、俊俏。小嘴巴叨叨半天,吐字清晰,有条有理,长篇大套却头头是道丝毫不乱。

  杨柳暗暗点头,心说一村住着,咋没发现这么个好姑娘就藏在眼前这穷街陋巷哩?这可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跟唐僧不正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她灵机一动,让凤凰坐下,说:“太岁在村里得罪人忒多,事虽说都不是嘛大事,可他积怨太深就不好说了。眼下政府正到处抓坏人,你肯定也听说了。咱邻村已经枪毙好几个坏蛋啦,要说事都不大,可政府要为民除害不是?只要村里人联名上告,拉出去就毙,问都懒得问哩。要说你弟弟这事可大可小,民兵队要把他报到镇上,说不准就是死罪哩。现在关键得看民兵队那些人啦。你也知道,这民兵队是政府的武装,归镇里直接管,俺说了也不算。不过唐僧这孩子的脾气俺清楚,心慈面软,是个菩萨心肠,只是靠着武镇长给他撑腰,傲得不像话,不大听俺支使,俺说东他非往西。这事你最好直接求他,多说好话,他心一软,你弟弟这命就算有得救啦。”

  杨柳一手抚着凤凰的膝盖,脸上漾着春意,话像春风轻轻柔柔,可凤凰却周身一颤,她根本没想到,这偷鸡摸狗也能定成死罪哩。近期邻村确有几个人被拉到镇东的河堤上毙了,有的她还认识,并没觉得人有多坏。前几天毙的那个许大棒槌,不就是爱在集上打个架抢人家点东西吗?要说也犯不着死罪呀?可那天集上就被一干民兵五花大绑地押到河堤上,一枪打了个脑袋开花。凤凰一想到此两腿就哆嗦的像风中的苇叶子,身不由己地跪在杨柳面前声泪俱下:“村长婶婶,你发发善心可怜可怜俺那不懂事的弟弟吧,他还小哩,怨俺平时管教不严,有嘛罪俺替他顶。只求您救下俺弟弟,俺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认哩!”

  杨柳搀她起来:“好闺女,难为你为弟弟这番心意,这事俺也只能替你给唐僧说说情,最好你亲自求求他哩。咱俩两头夹攻,保不定就能成哩。”她替凤凰抹着脸上的泪,“唐僧那孩子心眼好,面不辞人,你这嘛漂亮的闺女给他多说些好话,凡事别扭着他,他就是不给俺面儿也得给你面儿哩。”

  “那,那他嘛时候回来哩?”

  “晚饭他总得回来吃哩。你在这等等吧,天这嘛晚了,他不可能连夜把你弟弟押送镇里。”杨柳笑着说。

  凤凰说:“那俺先回家给弟弟送点饭去,一会儿再来找他。”说着深鞠一躬,“谢谢村长婶婶,还请您老费心为俺弟多说好话,俺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哩。”

  看她俏丽的背影像只灵巧的小鹿匆匆而去,杨柳着实喜欢,可心却像深秋时节空荡荡的田野,一缕小旋风正夹裹着枯草残叶缓缓掠过。


  二

  唐僧回来天已黑透,进门就嚷嚷饿死啦饿死啦。

  吃饭时,杨柳问了些太岁的情况,把问题的严重性说了一通。唐僧两眼发直,他原以为像太岁这种偷鸡摸狗的坏小子打一顿关几天就算了,原来闹不好得枪毙?那不有点忒那个了吗?

  杨柳看出了他的紧张和迷惑,笑笑说:“俺看他姐倒是个不错的闺女哩,人精明,利索,长得也好,给你当媳妇挺合适。不过这丫头看上去有性子,还真不一定能看得上你哩。”

  他不想让杨柳小瞧,哼一声,不屑地说:“就她?一般般,穷门小户的黄毛丫头,还敢看不上俺?”他本想说王凤凰和郑家旺早就私订了终身,话到嘴边又咽了。他明白,万一姑姑知道其中故事,绝不会支持他横刀夺爱哩。

  杨柳说:“你也别充嘛大个的,要真有本事借这机会把她弄到手,俺就服你哩。”

  唐僧眼前一亮,梗着脖颈说:“你也忒看不起俺了吧?俺还真得露一手给你看看哩!嘿嘿。”

  杨柳抿嘴一笑:“俺还真没看出你有这能耐。俺看你也就会炕洞洞里耍大枪——窝里横,出了这家门你就尿泥啦。”

  唐僧叭地放下碗筷,抹抹嘴角上的饭粒子说:“你别老门缝里瞧人,这回咱就蝎麻虎儿掀帘子——露一小手给你瞧瞧哩。”

  杨柳收拾起碗筷说:“凤凰说一会儿来找你哩。俺这会儿得去五奶奶家商量事儿,你在家等等她吧。”

  唐僧诡秘地笑着,点了点头。

  把凤凰弄到手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能把凤凰搞到手,就证明自己比郑家旺强。谁让他郑家旺从小就事事处处压自己一头哩?字写的比他好,书背的比他溜,肖先生常常拿他郑家旺的字当范本让他们临摹,气死个人哩。就连和人打架,郑家旺也总一马当先,自己则像个小跟班哩。可郑家旺一直是把自己当成贴心朋友亲兄弟的,临走之时还把凤凰托付给他关照哩,自己鹊巢鸠占,辜负了郑家旺的信任不说,也落个不仁不义之名哩。万一他回来,非和自己动刀子不可。好在郑家旺如今生死不明,盼只盼他确确像人传说的那样当了俘虏,去了台湾,再也回不来了。其实,就算他以俘虏的身份重归夏家窝棚,也是个阶级异己分子,得被管制,又能奈我何?事有传言为证,自己是为不辜负他的嘱托才牺牲个人幸福,替他关照王凤凰一生一世哩。说出去人们会夸自己仗义,肯为朋友两肋插刀!

  天底下岂有退白布的染坊?凤凰一旦成了自己的老婆,就是郑家旺回来,俺唐僧高风亮节把她退还给你,你倒肯要哩?如此一想他觉得自己确实高尚仗义的举世无双,不娶王凤凰,确实有负朋友重托哩。他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义气而感动起来。

  他又想起自己一直佩服有加的曹操,大丈夫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不趁此时捞住凤凰,说不定有哪个惦着她的野小子来个捷足先登,凤凰一辈子就毁了哩。既然都说郑家旺已经死了或当了俘虏,想也差不多,不然何以会一年多音信皆无?有道是无毒不丈夫,该下手时不下手,那才是大傻子,也对不起朋友的嘱托哩。

  他正自胡思乱想,就听大门外一个银铃儿似的声音问:“村长婶婶,唐队长回来没哩?”

  杨柳用围裙擦着手,笑容满面从厨房里迎出:“在哩,在哩,刚刚吃完饭哩。”她母亲般拉住凤凰的手,十分亲昵地低声说:“俺给他说了半天啦,这孩子,拧得很哩,你进去跟他好好说,多求他,凡事别扭他。唉,咋也得想法子把你弟弟弄出来才是哩?不能眼瞅着活蹦乱跳的一个大小子就这嘛没了哩。”她用手抹了抹眼角,像在擦泪。

  凤凰感动地说:“谢谢村长婶婶,只要能救出俺那不争气的弟弟,当牛做马俺都依哩。”

  杨柳爱怜地摸摸她凉冰冰的脸蛋儿说:“你真是个好姐姐,更是个通情达理的好闺女。俺要能有你这嘛个儿媳妇可算是上辈子烧高香哩。”她轻轻一推她后背,“去吧,俺先去开会。有嘛不成的你再跟俺说。”

  凤凰犹犹豫豫蹭到正屋门口,愣怔了半天,这才鼓足勇气,一步跨过门槛,冲当门大方桌跪下连连磕头,边磕边说:“唐队长大人大量,您就饶俺那不懂事的兄弟一命吧。俺凤凰替俺那死去的爹娘求求您啦。他们在天之灵会保佑您大福大贵长命百岁哩!”

  “不逢年不过节,俺家也没挂祖宗牌位,你这是干嘛哩?”凤凰正磕得起劲,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吓她一跳,一哆嗦,额头像沾在了地上,好一会才敢抬起。她怯怯地回头,瞅见唐僧正倚着门框用根草棍儿剔牙,眼皮耷拉着并不看她。她抬起脸,这才看清面前大方桌上亮盏油灯,两旁椅子空空荡荡,明白方才一席好话竟是白说了,十多个响头竟是白磕了。又见唐僧面露嘲讽,心里的乞求和自怜一下变做怒气,呼地站起问:“唐队长,你打算把俺弟弟咋着哩?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呀!”

  唐僧看她颇有兴师问罪之势,登时像抓到与人私奔的老婆的窝囊男人,气不打一处来,鼻子一哼,甩手进屋,大模大样地坐到方桌旁的椅子上,本想像武队长习惯的那样把盒子枪很威风地往桌上一拍,可他没有盒子枪,只好抄起立在椅子旁的步枪往地上用力一墩,说:“嘛孩子不孩子?坏蛋还分大小?大坏蛋都是小坏蛋长成的哩,前几天镇里毙的那个给特务送信儿的小奸细比他还小哩!这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是你死我活哩!还管你大人小孩儿?哼!”他用食指得得地敲着桌面,以加重自己的语气。见凤凰瞪眼看他,又说:“你弟弟的问题相当严重,是咱村的恶霸哩。现在上级要求一千个人里得杀一个坏分子反革命,咱夏家窝棚正好没人凑数,你家太岁这回可是自己撞到枪口上哩。他在咱村也算是民愤极大啦,傍黑儿已经有几十人联名写信送镇上了,就他犯的事儿,必死无疑!就等武镇长大笔一挥签个字,明儿个一早就拉到镇上,一粒花生仁打发他上西天哩!”他说着做了个打枪的架势。

  凤凰目瞪口呆,两眼傻呆呆盯着唐僧,脸上早没了方才的愤怒,可怜楚楚像个泥胎。唐僧暗暗得意,心想,这就是政治吧?嗯,政治这物件真是好玩!他像一只初次逮观察家老鼠的小猫,好奇地盯住凤凰。她站得离灯远,面孔有点模糊,被灯光映得黄黄的,闪着泪光,似带雨黄花。眼睛微微斜睨着,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小草。她奶子没有姑姑的大,圆鼓鼓地在她洗绡了的浅蓝布褂后一起一伏;腰儿很细,这样的小腰压到身子下,稍稍用点儿劲怕要弄折了哩。唐僧想。又端详她的下体,想象那裤子里会是何样一个屁股,那沟壑上是否也长满迷人的茅草?……不知她让家旺开没开苞,还是不是黄花闺女?一想到家旺曾搂过这身子亲过这小嘴,心里就涌起一股子怒气,有种想打人的冲动,打她?打郑家旺?还是打自己?他说不清。

  凤凰呆呆地站在那里,胸口一阵阵发紧,心里早没了主张。太岁,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就要被人拉到镇上一枪毙命了,像她在镇上看到的许大棒槌,后背插支长长的亡命牌,由民兵架着拖到河堤上,跪下,镇政府的武装干事小秦用盒子枪照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枪。呯的一声,许大棒槌好像要窜起来逃命,身子一耸,一头扎到地上滚下了河堤,在乱草间扭曲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白花花的脑浆子摊在草地上,像拌多了辣椒油的豆腐脑……

  明天,自己的弟弟也会那样?!



  三

  她觉得双膝发软,身上的骨头好像全都散架了,扶着门框一点点瘫坐在地,傻子似的仰望着满天繁星,那亮晶晶的星星,一忽儿像娘责备的眼睛,一忽儿像弟弟求救的眼睛,一忽儿又像家旺绝望的眼睛……眼前的唐僧背衬油灯端坐如佛,似乎周身都在熠熠闪光。难道他就是能救苦救难的菩萨临世?弟弟生死就在他的唇齿之间。她不由的以膝当脚挪到唐僧跟前,搂住他的双腿哭求道:“唐队长,您是菩萨,您行行好,发发善心,救救俺弟弟吧。俺弟弟若有个好歹,俺也没法儿活啦。俺知道您一定有法子救他,只要您救下他一条狗命,您让俺干嘛都成哩。俺以后就是您的使唤丫头,伺候您一辈子还不行吗?”她仰着泪水纵横的瓜子脸,微微斜睨的双眼里满是乞求。

  唐僧感到了她紧紧挤在他腿上的两只奶子的柔软和温热,心也渐渐柔软温热起来。他有点手足无措,这张在他面前一向冷漠傲慢的脸,此刻是如此的绝望无助又楚楚可怜,让他好生不忍。他把脸扭向一边,看着黑洞洞的门外,觉得自己有点像趁火打劫的强盗,落井下石的歹徒,不折不扣的小人。他想搀起她,替她擦干眼泪,宽慰她几句,让她放心,太岁绝对罪不至死,自己方才是在逗她。可这生死大事也是开得玩笑的?非但会遭她披头盖脸一通臭骂,且再也休想赢得她的芳心哩。到嘴的肥肉,岂有让给他人之理?这是妇人之仁!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不狠难得将军做,戏演到这份上,只能演下去。想到此,他嘴里啧啧有声,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支吾半天才说:“俺也没办法呀,如今你弟弟的材料那是好多人签了名的,已经报到镇上了,弄不好现在武镇长已经签字了哩。再说,这泼出的水咋收回嘛?”

  凤凰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着他的腿摇晃。

  唐僧仰面看着屋顶,做苦苦思索状,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武镇长和俺们家的关系,他马上就是俺姑父了,这是亲三分向,若太岁是俺家的嘛亲戚就好说啦,这样也就是武镇长的亲戚,这面儿武镇长肯定会看哩。”

  凤凰眼睛一亮:“您就说他是您的表弟成不?”

  唐僧摇头:“不成,不成,俺们家有嘛亲戚武镇长门儿清哩。除非……”

  凤凰见他沉吟不语,更用力地摇晃他的腿,催他道:“您说,您说,只要能救下俺弟弟,俺嘛都依您哩!”

  唐僧为难地嗦嗦牙花子:“俺说了你可不兴恼哩。”看凤凰狠劲儿点头,半天才说:“除非你是俺没过门儿的媳妇,太岁是俺舅子,这还说得过去哩。”

  凤凰脸腾地红了,她松开搂着唐僧大腿的双臂,蓦然站起,鄙夷地横他一眼。

  唐僧冷冷一笑说:“俺不是看你这样求俺,俺也想不起这样的招子。这不都是人急智生,为了救你弟弟嘛!哼哼,莫说你不情愿跟俺,俺还不情愿要你哩!郑家旺走时托付俺关照你,俺这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哩,家旺回不来了,俺得对得起他,帮他照顾你呀。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把送殡的当陪葬的埋了,哼哼,为救这嘛个坏小子,俺堂堂民兵队长还得跟你成亲!想得美哩!”他站起身,摆出送客架势,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眼睛并不看凤凰。他从小就在夏家窝棚老老少少的呵护里长大,天长日久,感到自己就是夏家窝棚的救命恩人。没有俺老爹的死,哪有今天的夏家窝棚?你们这些人如今不知道在哪啼饥号寒或转世为人了哩。心里就总有高人一头的优越,特别当了民兵队长,这优越感也日增月长。看凤凰不买自己的账,还敢用看贼一样的眼光看他,傲气就化做了怒气。

  凤凰极不情愿地扭转身,走不是,站不是,左右无措。

  唐僧看透了她的心思,故作同情地说:“俺看你还是抓紧买口棺材,给你弟弟准备后事的好,省得到时抓瞎。”又说,“俺现在就正式通知你,明早借辆地拉车到镇上拉太岁的尸首,没人吃饱撑的给你家送死人哩。”

  唐僧声音不高,却像霹雷在凤凰耳边炸开,她僵在了那里。弟弟的小命如今就攥在了自己手里,不依唐僧,就没了弟弟,依他,有了弟弟,就对不起家旺,虽然都说他死了,去台湾了,再也回不来了,她不信,不敢信,不愿信,那个笑模幽幽可亲可爱的郑家旺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回不来?可他到底一年多没有消息了呀!那里可是真刀实枪的战场,枪子炮弹不长眼,啥事不会出哩?自己安能不顾弟弟生死而等一个毫无指望的人?

  这个傻家旺呀!也怨自己,为什么自己那晚就没有坚持?难道命中注定自己和家旺的缘分就如此浅薄?最终却阴差阳错委身了这个她不爱的唐僧?人命大如天呀!家旺那张瘦削的脸渐渐远去,她好像又看到了母亲那张灰黄苍老的脸,泪流满面地叮嘱她好好照管弟弟,给王家保住这条根儿……在这穷乡僻壤,世世代代有多少姐妹为家里的兄弟能娶上个媳妇传宗接代,不惜把自己嫁个瘸子傻子,以换亲的方式换回家来一个女人哩?自己为救弟弟,咋就不能舍弃一生幸福跟了这个小白脸子哩?也许这就是命哩!她冲着郑家的方向双膝跪地,咚地磕了一个响头,抹干泪水,毅然回转身膝行至唐僧面前,重又抱住他的双腿,带着哭腔说:“俺依,俺依您!”

  唐僧并不看她,洋洋不睬地说:“俺信不过你。你以为这是闹着玩?过后你返悔了,武镇长问起,俺咋说哩?俺那不是欺骗政府吗?到时得跟着吃瓜落儿进班房哩。你知道俺和家旺的关系,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俺得对得起家旺哥的嘱托才是。其实,像俺唐僧现在的条件,想找嘛样的媳妇找不着?用得着捡人家的洋落儿吗?俺出此下策,还不是因为他临走时一再嘱咐俺关照你?家旺是个实诚人,他能忍心看着你吃苦受罪?就是他现在在这里,也会鼓动俺这嘛做哩!唉,算了,还是听天由命吧,传出去人家会说俺唐某人趁火打劫哩,那俺成嘛人啦?还咋混嘛?”

  凤凰急急地说:“是俺巴结您,高攀您,硬跟您,不怨您哩。万一郑家旺回来,俺会向他解释,怨不得你,是俺不想跟他了,硬要嫁你哩。”她哽咽着,“唐队长,您要信不过俺,俺眼下就把身子给您!只求您给武镇长求个人情让他法外开恩,放了俺那不成器的弟弟!”她像个赴死的勇士,又似个疯子,起身脱衣解带,没有少女的丝毫羞涩。没等唐僧反应过来,已经赤条条地躺在了炕上。暗淡的油灯映着她瘦削的躯体;奶子翘翘的,两腿间一丛不甚丰茂的绒毛金光灿灿。唐僧感到自己下面腾地翘起,却依旧似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严肃地说:“你这是干嘛?这是腐蚀拉拢革命干部哩!起来起来,穿上衣服,这成嘛啦?”

  凤凰呼地从炕上跳下,上前抓住他的手往炕边拉:“俺从今以后就是您的人啦,咋?您是不是嫌乎俺?”

  唐僧被她拉着往炕前走,嘟哝着:“不,不是,不是哩……”他木然地听任凤凰帮他解开裤带。裤子滑下去,他那不争气的家伙正像只愤怒的青蛙,在他腿间跃跃欲试哩。

  他好像身不由己地被凤凰拉扯着压在她身上,扭扭捏捏分开她的双腿,可他总觉得郑家旺就站在门口,愤怒的地盯着他看,他浑身一战,骨头软了,鸡鸡也软了,羞愧地下来,从桌子下摸出酒狠灌了几口,把瓶子往桌上一戳,想:有肉不吃是傻瓜,想那么多干嘛,先把生米做熟了再说,爱他娘的谁谁!

  ……

  他看凤凰匆匆穿上衣服,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脚步踉跄地跨门而出,有些自惭形秽,讨好地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好凤凰,你一百个放心,明儿个一早俺就去镇里,从今儿起太岁就是俺舅子了,俺和你一样心疼他哩,明天若保不下太岁,俺就不活着见你!”

  凤凰没回身,扶着门框痴痴地点了点头,一晃,门外的黑暗就吞没了她柔弱的身影。

  杨柳回家见唐僧既得意又羞惭地站在炕前,不好意思地指指褥子上的血迹,没说话。浅绿色的织花床单上印着两三点花瓣似的暗红,杨柳当然明白,回头狠狠瞪着唐僧,亮起巴掌,忿忿地骂道:“男人咋就没个好东西?下三滥!”看他惊恐地直往后躲,巴掌就变成了指头,戳着他脑门厉声问:“你真的把人家闺女给玩啦?人家可是没出门子的黄花大闺女呀!你让人家以后咋嫁人哩?传出去非但你民兵队长当不成,还得进班房,哼!”

  唐僧慌了手脚,张口结舌,额上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申辩道:“不是你叫俺……”

  “放你娘的屁!”杨柳恨恨地打断他的话,“俺叫你和她近乎近乎,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没叫你祸害人家吧?你这嘛大人了,懂不懂开玩笑?咋给个棒槌就认真哩?这下好啦,凤凰算是讹上你啦,你就娶她当老婆吧!”她不再理他,气哼哼地把那条染血的单子扯下团做一团,重又铺上一条。“还傻愣着干嘛?睡觉去!”

  看唐僧缩脖搭脑像只铩羽而去的小公鸡,她有些不忍,觉得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该如此吓他。


  四

  那夜唐僧也没睡好,像偷吃了供果的小和尚忐忑不安,一忽害怕,一忽窃喜,不管怎么说,凤凰已经是他的人了,可若她明白过来反悔,跑到镇里告他一状自己岂不偷鸡不着蚀把米?若郑家旺回来又该如何?这人不是好惹的。记得爹死那年冬天,两人去宋家集赶会,他只顾摇头晃脑看热闹,没注意就踩了许大棒槌的脚。那许大棒槌十七八岁,已经威名赫赫,打遍全街无敌手,镇上人见人怕,满街摊贩货铺吃的玩的随便拿,不要钱还客气两句,要钱就拳头巴掌当钱花,哪个敢说半个不字?唐僧一看是他,吓得连连赔罪,许大棒槌揪住他脖领子把他提离地面,手腕一扭把他摔翻,一脚踏在胸上逼他喊爷。就见家旺像头愤怒的小公羊一跃而上,先一个黑虎掏心打得许大棒槌躬腰施礼,又一个通天炮打得他满脸开花,许大棒槌仰跌在地满脸是血嗷嗷怪叫。家旺趁乱拉起他撒腿就跑。后来许大棒槌扬言要带人来血洗夏家窝棚,还说再在集上碰到郑家旺就打折他的腿,可夏家窝棚一直未遭血洗。家旺赶集遇上他,他也装瞎充聋。那两拳的厉害许大棒槌肯定领教在心,岂敢再当众丢人现眼哩?

  哪天那拳头若砸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许大棒槌一样来个四脚朝天?他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会当众被郑家旺一拳放倒满地打滚的样子就不寒而栗,闭上眼就看见郑家旺对他怒目而视,那双眼让他心惊胆战。他用被子蒙上头,迷迷糊糊且惧且喜的似睡非睡,听到鸡叫赶紧披衣下炕,背上大枪出了门。事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就走一步说一步,干脆把这锅饭做熟得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但愿他郑家旺如人所说,已经成了俘虏或已经去了台湾。呵呵,有什么值当担惊受怕的?如此就得把样子做好做足,让凤凰相信,他确实为救太岁尽心竭力了,这救命之恩,她得感激终生哩。

  天还黑麻麻的,东天边上那颗启明星金灿灿的亮的耀眼,徐徐的风像水一般清鲜,河水泛着幽幽蓝光尚未苏醒,淡淡的薄雾仿佛凝固在了河面上。唐僧大背着枪,像个凯旋的将军,走得斗志昂扬。老天不负苦心人,到底开眼把凤凰送到自己怀中了。他眼睛有些潮湿,仰面看着深邃的夜空,双膝不由跪将下来……

  凤凰自然更没睡好,趴在炕上几乎哭了一夜。天麻麻亮就起来急急地梳妆,看着镜中自己红肿的眼睛,泪又涌了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打扮,为谁而打扮,一根辫子在她麻木的手间编了拆,拆了编,直到大天地亮,才匆匆往唐家赶,弟弟的性命要紧哩。

  刚刚起床的杨柳看凤凰眼皮红肿,眼白里网满血丝,就猜她哭了一夜。又见她走路双腿有些外撇,明白她昨晚被唐僧弄破的地方还疼,赶紧一脸是笑地迎上前拉住她的手,格外地亲切说:“唐僧记挂这事,天没亮就去镇上找武镇长啦。真是难为他了,没见他给谁办事这嘛上过心哩,这也就是你凤凰吧。”又劝慰她道:“你也别太挂心,他既然去了,武镇长肯定会给他这个面子。你不知道,武镇长待他像亲儿子,对他可器重哩。”

  凤凰鞠躬谢了,辞了杨柳,不慌不忙地到河堤上等唐僧。那儿是去镇上的必由之路。

  天已经凉了,河水蓝得像天,清凌凌的一眼见底儿。堤上的荒草泛出片片褐黄,水中的蒲草叶梢已经干枯,中间窜出根根棕红色的蒲棒,硬硬的直直的,样子骄傲的仿佛足以横扫天下。朝霞漫天的清晨,景色亦如晚霞如火的黄昏,让她不禁重又想起郑家旺。那年黄昏就在这河堤下,家旺第一次拥抱了她,并趴在她耳边说出了那句让她幸福至今的话,他们拉过钩,发过誓,这才多长时间呀,家旺走了,回不来了,自己也因弟弟背弃了誓言,委身他人,家旺有知,会咋想?定会骂自己背信弃义,是个轻浮放荡的贱女人哩。她蹲在堤上,委屈地捂着脸哭了起来。她后悔自己的第一次没有献给家旺,却让唐僧夺了去。要是家旺不去当兵,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定会有办法救弟弟,他有文化,办法多,跟武镇长也熟。怪只怪自己命苦,怪只怪家旺福薄,怪只怪弟弟不争气,逼迫姐姐不得不以自身贞操和一生幸福换他一条小命。还不知自己牺牲了清白能否救下这个不长脸的东西哩。想起还被关在村部的太岁,她又流下泪来。

  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灿灿地照在蜿蜒的大堤上,不时有燕子贴着堤面飞掠而过。高高的蓝天上,有云雀在叫,叫声凄婉得如同孩子细碎的哭声。

  凤凰走到河边,折枝蒲棒拿在手中把玩,突然就想起了昨夜的事,唐僧那东西似乎和它差不多,她吓了一跳,这么大的玩艺儿昨晚插进她那地方又钻又捣,怪不得现在还有些胀疼。她明白,从那刻起她就不再是黄花闺女,而是女人、娘儿们了。她曾偷偷地听老娘儿们说起男女之事如何美妙,如何受用,如何让女人欲死欲仙,又如何让人来过就夜夜思想。她曾十分向往,盼望那天早早来到,躺在家旺怀里尽情享受。她终于让男人来过了,可这男人不是她以心相许的郑家旺,而是令她讨厌的唐僧。记忆里留下的只有当时的无奈、壮烈、屈辱和至今未消的疼痛,并没体验到她们说的丝毫快感。让一个男人把蒲棒一样的家伙插进体内又捅又顶,趴在身上饿猪抢食似地乱咬乱拱,有何快乐可言哩?又想不知唐僧这会儿见没见到武镇长,武镇长会不会给他面子。她听人说武镇长和杨柳相好,唐僧是杨柳的继子,也就是武镇长的继子,想不会驳他的面儿,那弟弟就有救了哩。

  凤凰拿着蒲棒一会儿在脸上摩挲,一会儿又在手中团揉,扯下毛茸茸的蒲毛儿捏在手里吹,看那蒲绒子在阳光下银闪闪地缓缓飘舞飞升,像群小小的精灵。想自己若能和这蒲绒子一样轻盈多好,可以随风飘荡到任何地方,最好能直上青天,看看天上是什么样子,总会比人间好吧?也许自己还能飘到朝鲜,找到家旺……

  临近晌午,她看见一个背枪的人远远走来,是郑家旺?她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脸烫滚滚的。他终于还是回来了,这一刻,她不知自己是该喜该忧,他本想迎上去,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不曾,她还是以前的凤凰,只属于他的凤凰。她蹲在堤上,捂着脸哭了……

  她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抬脸看到的却是唐僧,他背着步枪,八字步匆匆如飘地走来。昨晚,就是这个男人看了自己光光的身子和羞人的私处,而且还……她害臊地抹干眼泪,脸冲河,装没看见。直到他喊她才不得不起身,两腿有些别扭地走前两步。唐僧伸手想扶她,她拨拉开他的手,怯怯地问:“咋?”

  唐僧没回答,上下打量她,想找出她哪儿不舒服。她脸红了,红得娇美。唐僧看看她的脸,又看看她的腿间问:“是不是那儿……”凤凰打断他:“不干你的事儿。你说,事办的咋样?”

  唐僧喘口气问:“棺材买没?”

  凤凰听问两眼发黑,两腿一软就往下倒。

  唐僧赶紧抱住她大声说:“俺是说没买就甭买啦!”

  凤凰气得擂他胸脯几拳:“你想吓死俺?有说话这嘛大喘气的吗?”唐僧趁机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她推他一把:“别没脸没皮,给人看见臊死啦!”

  唐僧说:“大事是没啦,可还得关他几天,得让他改造改造。”

  “咋叫改造哩?”凤凰担心地问。

  “就是由民兵押着干几天活儿。”唐僧轻松地解释道。

  夏家窝棚并没谁想置太岁于死地,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呀。看他被民兵押着嬉皮笑脸地扫街,气也就消了。有唐僧他们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他以后也不敢坏到哪儿去哩。

  杨柳委托王六婶向凤凰提亲。凤凰没爹没妈,由叔叔做主,叔婶巴不得攀上这门好亲,忙不迭点头应承。

  婚礼订在了阴历十一月初八。

  那年唐僧十九,凤凰二十。

  高粱秸得知凤凰要嫁给唐僧,风风火火地擂响凤凰家的门,大着嗓门质问她为何变心。“俺哥不会死,更不会当俘虏,他一定能回来哩!”高粱秸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凤凰哭了,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她不想实话实说,她说不出口。她只央求高粱秸等家旺回来转告一声,说自己对不起他,“今生俺王凤凰做不了他的女人,来世一定当他的媳妇。”高梁秸看凤凰抽抽嗒嗒哭的十分伤心,抹把泪恨恨地去了。

  杨柳用从镇政府拿来的旧报纸把屋子裱糊一新,又给两人各做了身洋布外套。结婚那天几乎全村人都赶来凑热闹,武镇长也带了那几个以前在夏家窝棚搞过土改的同志来送贺礼——铮光瓦亮的洋瓷花脸盆儿;毛绒绒印着牡丹花的大毛巾;包着漂亮油纸异香扑鼻的洋胰子。让没见过世面的庄稼人羡煞。

  王六婶促成这么好一对姻缘自觉功高盖天,坐在上首席大声说笑。太岁那天也穿着一新,像有了仗势,挺着胸脯笑嘻嘻地跑里跑外忙着替姐夫姐姐劝酒。

  婚礼办得俭朴热闹。但人人都注意到凤凰一直耷拉着脸子,红肿着眼皮欲泪不泪,都说闺女害臊,她这是高攀了,咋会不高兴哩。凤凰低垂着头不敢看人,她生怕人们看出自己的心事,以为那心事夏家窝棚老老少少没个不知晓的,都在因为她抛弃家旺而对她鄙夷万分哩。

  村里人都夸阎王家的后娘当得好,就是唐僧亲娘在也不过如此。阎王媳妇对得起鱼阎王,对得起聋奶奶,对得起麦苗儿,更对得起夏家窝棚的乡亲哩。

  太岁扛起了唐僧那杆老“三八”枪成了民兵,神气活现地在街上昂首阔步,从此就理直气壮地吃住在了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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