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这次选举时,我刚好在芝加哥。揭晓当天是个阴雨天,几个朋友带我去市郊植物园参观。车上的英语广播宣布结果之后,大家议论一会台独,又议论一会国民党,不知不觉提起了胡先生。

   谁是胡先生?我懵然不知。

   一位朋友说:胡先生的经历,拍二十集电视剧不用现编。然后娓娓道来。

   胡先生,安徽人,国民党一位高官的小儿子,当年国民党撤离大陆时,他只有五岁。哥哥姐姐都随父母走了,惟独他留在叔叔家。不是父母不疼他,是叔叔有一大片产业,却没有子女,就指望他来继承。分手那天全家人哭天抹泪,不知此一别何时才能相见。

   叔叔把少年胡先生留在身边,想法挺好,可惜在当时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下,可操作性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别的小孩都在准备继承无产阶级事业,你却让他继承地主资产阶级财产,合适吗?

   经过一番不算复杂的过程,叔叔的产业充了公,人也过了世,少年胡先生孤苦伶仃,便被送到大西北去支援边疆。不料他十分想家,用所在农场领导的话说,他十分贪恋城市生活,因此三番五次往安徽老家跑。

   倘若是今天,跑也就跑了,人才流动,避开春运高峰就行。但那时不可以,那时管这个叫盲流。有关方面不肯袖手旁观,动员他回去。动员的人方法比较简单,三说两说抡起了皮带,宽皮带,有铁头卡子的那种。十三岁的胡先生反抗方法也比较简单,没有皮带抡,他抡板凳,只抡几下,便把动员者的肩膀抡坏了,把自己也抡进了班房。

   从此脾气越来越“驴”,谁欺负他,他就跟谁干,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即使打不过,对方也占不了太大便宜。胡先生年纪虽小,却无牵无挂,因此挺敢下手。渐渐打出名气,也打出义气,结交了不少江湖劳动人民好汉。

   那一段日子挺苦,幸而母亲临行前,还托付过胡先生的姨妈,使胡先生在大陆不致于举目无亲。倘若姨妈大方一点,他的日子还不至于太苦。姨妈手里有一笔钱,是父母辗转托人带给他的。不料姨妈有两个特点,一是口风严,二是热爱亲生子女,因此挪用专款,投入自身建设。好在没有大吃二喝,狂买奢侈品——那时也没什么奢侈品,一小瓶雪花膏已经很资产阶级了。所以,姨妈把钱花得还算值,好钢用在刀刃上。谁的刀刃不是刀刃呢?

   胡先生的父亲胡老先生到台湾后,由于官多位置少,只当了国民党的立法委员,有职无权,心情怅然。逢年过节,天灾病热,老立委总想起小儿子,觉得对不起他。自己这边再不济,也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料。儿子那边怎么办?伤风感冒了,还得自己给自己倒热水。怎么想怎么觉得,当初过继儿子的决定是个错误。

   胡先生在大陆孤身一人,风风雨雨,锻炼得铁柱一般。该铁柱什么都不怕,只怕见到别人的天伦之乐。嘴上不说,心里难受。除夕夜,中秋节,一碗汤团,几声鞭炮,都可能让他心如刀搅。盼哪盼,好不容易盼到这边准许探亲了,那边却左一个条文右一个规定,总之是难以成行。

   直接去不了,那就拐一个弯吧,一拐拐到亚美利加。

   胡先生的兄姊随父母到了台湾,上了学,出了国,现在都在芝加哥居住,是殷实文雅的中产阶级。闻听弟弟来美,纷纷解囊相助,以表手足之情。

   与一奶同胞的兄姊相比,从底层混出来的胡先生显得分外粗鲁,而且固执,亲骨肉的钱分文不取,怎么劝也不允。当年我在老家那么小,都分文没取,现在出来了,挺大一个老爷们儿,拿别人的钱算什么能耐。

   胡先生撸起袖子,进餐馆打工,从洗盘子干起,一直干到厨房的最高职务——大厨。烧的菜很好吃,色香味型俱全。厨政主持得也好,二厨、油锅、抓码、切菜,各方面人士都服他,说他够意思。

   但是,性子依然暴躁,方法依然简单。有一次几个黑人流氓来捣乱,餐厅小伙计好说歹说,仍然制止不了,胡先生一脚踹开厨房门,用中文破口大骂——“我X你妈的!”

   边骂边举起菜刀,奋力追出去。流氓满街跑,胡先生嗖地一下抛出菜刀,没把那帮家伙砍翻,倒把水泥路面砍出火星。

   胡先生在美国餐饮业拼命干活,攒足了钱,便动身去台北探亲。

   那年他五十三岁,父亲九十多岁,爷俩整整分别了四十八年。

   事先给老爹写了一封信,很短,没怎么抒情,也不会抒情,就是写些行程班次什么的。但父亲接信后,仍然老泪纵横,反复展读。

   飞机抵达台北那天,父亲特意换了身衣服,早早守在家门口。

   本来还计划去机场,上车时惴惴的,又不敢去了,主要不是怕激动,怕身体吃不消,而是担心儿子怨艾。知道这个孩儿脾气倔,一小脾气就倔,犯了错,大人怎么打都不求饶,狠狠看着你,一点不哭。现在分手这么多年,见面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就临时委托儿子他舅去机场迎接,伺机观察、解释一下。

   都说近乡情更怯,家里人其实也怯。

   天太热,老父挺着腰杆,立于阶下,汗流不已,心跳不已。

   老母说,时间还来得及,你先洗个澡,凉快凉快,再说衣服也都溻透了。

   劝了几次,老爷子勉强进了澡间。正草草冲洗呢,忽听车声阵阵,儿子到了!白发老人立刻爬出浴缸,赤裸着身子,颤颤微微,踉踉跄跄跑出来。

   子孙满堂,宾客满堂,大家目瞪口呆,都看傻了。

   一丝不挂的老人旁若无人,跨出房门,一把搂住儿子,嚎啕大哭,大叫:

   “老小啊,我的老小!”

   胡先生虽是粗人,但事先脑子也转过念头,该怎样与父亲相见。他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年过半百的儿子五大三粗,几乎比老人高出一个头,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粗声粗气,喊一声爹,也放声大哭,边哭边试着跪下,准备磕几个响头。老人死死不放,儿子力气再大也挣不脱。

   父子二人拥在一起,浑身湿淋淋的,地上也湿淋淋的,分不清哪儿是泪水,哪儿是澡水。

   ……

   芝加哥植物园快到了,胡先生的故事只讲了个梗概。全车人静静坐着,惟有雨刷在沙沙响……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