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饿得百爪挠心,我才想起刚刚加班忘了吃晚饭,翻遍了橱柜和冰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这个时间点,睡觉太早,一直饿着又难受。不记得哪个促狭鬼说过一个人吃的叫饲料,切,饲料也得填,不然怎么捱过漫漫人生去迎接那把杀猪刀?说实话,我觉得两个人才叫投食呢。

  我穿上鞋出门找饲料去,时间不早了,周边可供挑选的并不多,不外乎沙县料理和兰州料理,剩下只有便利店。

  小区大门隔着条马路有一座小小的街心花园,穿过去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走到花园中间,我隐约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抽抽搭搭压着嗓子。好奇害死猫,我下意识顺着哭声寻找,在一块没有路灯的黑暗角落,街边偶有汽车经过,车灯透过围栏射进来一道道光,忽明忽暗中可以看出有团人形物体,不知是蹲是坐,将头埋在臂弯里,双肩耸动,喉咙发出时断时续呜咽的声音。

  在灯火明灭处她忽然抬起了头。

  我认识这个人。

  她是我公司另一个部门的经理唐小姐。我和她的交道只限于电梯间、茶水间和卫生间,点头之交,顶多谈点“今天天气哈哈哈”这种无聊的应酬话。她是公司每年优秀经理的不二人选,回回看她在公司大会上风光领奖,走起路都带着风,看上去无所不能的样子。我不爱八卦,只知道她单身,别的一无所知。

  这下似乎有点尴尬,我究竟是继续横穿过去若无其事到便利店买我的晚餐,还是折返回去绕道而行,又或者走上前安慰她?我隐约觉得没人愿意被其他人撞见自己的脆弱,我想还是回身绕道走吧,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好死不死,我不自觉地又瞟了她一眼,发觉她的脸正朝着我的方向,黑乎乎看不清她究竟有没有看见我,可我在明处,万一她发觉我了,就这么回头走掉,似乎有点儿欲盖弥彰。

  我整个身子僵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恰巧又一道车灯闪过,她的头再次埋了下去,是一个机会,赶紧抽身吧。

  不知为什么,我目光逗留了一下,她穿着家常的衣服,身上手上什么都没带,甚至连纸巾也没有,只好不断地用手掌手背和衣袖擦拭着眼泪。


  我默默叹了口气,穿过街心花园来到便利店,买了一大包纸巾和一个马甲袋,折返回来,走到她身边,蹲下,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没有抬头,只是接过纸巾擦了擦脸。我拉开马甲袋,她把已经皱成一团的纸巾扔了进去,我们彼此没有说一句话,却配合默契。

  她坐在花坛的边沿,位置很低,姿势极不舒服。看来是特意挑的这个暗处,为的避人耳目,没想到撞见了我,我俩都真够背的。我也只好这么坐下去,又递过去一张纸巾,两张、三张……后来索性把整包纸都放到她手上。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旧压着嗓子抽抽搭搭地哭,好像积压了半辈子的委屈。我肠鸣如钟,在这寂静的夜里,声音响得我都难堪,我就不信她听不见。但似乎此刻起身去吃东西也不妥,我希望她能暂停一下放我个假,好歹说句:“别管我了,你去吃饭吧”。可她没有,我只好就这么饿着,陪着她。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拍拍她的肩膀,电视剧都这么做的。手已经伸出去,停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和一个不太熟的人进行这种肢体接触,我觉得做作,而安慰的话,我也不会说,难道劝她不要哭?其实我觉得这种排毒行为挺好的。况且连她为什么哭都不知道,无从安慰。我这个饱读朋友圈鸡汤的人,大道理看过太多,可我知道那些安慰和激励的话大多都没用,都市男女光鲜靓丽背后的千疮百孔,不是打鸡血喝鸡汤能修补的。


  她一直这么哭着,我就一直这么默默地坐着,觉得自己挺无能的,又束手无策,一时间羞愧难当。眼看纸巾用了大半包,我在担心今晚该怎么收梢。

  哭声忽然停了下来,她把脸埋进手里。过了好久把头抬起来,对着空气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谢谢”,然后站起了身,起身太猛,她有点晕,一个趔趄,我忙站起来扶住她,一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我俩东倒西歪胡乱伸手抓住了对方,相互支撑了一下。等到这阵眩晕过去了,她松开双手又说了一句谢谢,顿了一下,我以为她会说“请不要把今晚的事说出去”,可她并没有,而是吁了一口气像卸去了一身重担,说了声“再见”向前走去。

  就这样结束了?我大脑缺氧有点没回过味。

  夜已深,我似乎也没有吃东西的必要了,回去洗洗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在卫生间邂逅了唐小姐,看得出她化了一点淡妆,遮掩自己红肿的眼泡。她看见我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和尴尬,神色如常向我点了点头微笑,倒是我有点手脚不知往何处安放。

  连着一周加班头晕脑胀,我渐渐把这件事遗忘了,却意外收到她的一封内部邮件——

  “感谢你那晚的陪伴,感谢你的纸巾,感谢你的不问,唐。”

  突然,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那晚她没有叮嘱过我不要把事情说出去,今天她又不避嫌疑,不担心我会转发邮件或者截图给其他人。现如今,人人自危人人设防似乎才是理所当然的,已经很少有人会给予他人,尤其是不熟悉的人这种信任了。


 

  大半年过去了,年终评比考核结束,即将进入假期,终于有机会可以喘口气歇几天。下班后我站在十字路口发呆,盘算着晚上是买点菜回去自己做,还是附近哪家馆子凑合一下。突然手机响,收到一条短信:“愿不愿意赏光与我共进晚餐?我在你对面的家常菜馆。唐”。

  很奇怪,我并没有把手机号留给唐小姐,不过转念一想,只要有心,从别处获得我的手机号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抬头望向街对面,唐小姐远远坐在窗边,遥望着我。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走了进去。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唐小姐的面前放着一瓶黄酒,和平时上班样子不同,她把头发披散了下来,看来已经喝了不少,脸上因为酒精化上了淡淡的红妆,粉面含春,眼波如水。

  我突然想起,刚刚的年度优秀经理,唐小姐意外落选,莫非在借酒浇愁?可我看她神色轻松,似乎完全不为此困扰。

  她笑问“陪我喝一杯怎样?”说完也不等我回答便自说自话招呼服务员拿酒杯,然后不由分说给我斟上。她面前的干锅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豆腐在里面微微地翻腾,蒸气升腾缭绕,衬托出她有几分妖精的气质。

  作为被请的一方似乎有找话题的义务,可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又不想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平常看不出来,你还挺妩媚的”,听了这话,她笑了,抛向我的眼神越发勾魂,“你眼神这么魅惑,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动心,对我,有点太浪费了”,这下她笑得有点放肆了,颇为得意。看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辛苦一年,犒劳一下自己”唐小姐举着酒杯向我示意,鬼使神差,我脱口而出:“辛苦一年却落选了,你会不会失落?”,她脸上原本的笑意渐渐收敛,低垂的眼眉微微上挑,嘴角撇了撇浮现出一丝嘲讽之色,“你可真敢说啊!失去、失落、失望,原本就是生命的常态,不是吗?只有学会接受。”

  “原来你是个哲学家。”

  她似乎有了一点点醉意,摇头晃脑的没有哲学家的庄重。可是我的夸赞非常深入她心,话开始多了起来。

  “人经历多了失落和失望,就会渐渐习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连孤独都能忍受,还怕什么失落?我最怕的其实是连一个哭的地方都找不到”,哎呦,莫非她想将话题引入上一次花园夜哭?

  “你看上去很坚强。”

  “谢谢你看过我的狼狈之后还能说这种话。我不爱在人前掉眼泪,一来我是个当头的,我得装出一付百毒不侵的强悍样子,我软弱了,队还怎么带?二来无论在谁面前哭,都非要交待发生什么事了。他们都只会劝我:看开点儿、都会过去的、没什么大不了、坚强些,乐观些,为这种事不值得、为这个人不值得、哭解决不了问题、除去生死都是小事……最亲近的人说的也都是这一套陈词滥调。可他妈的,我为什么非得发生什么事,不可以就是想哭吗?如果现在过不去,谈什么将来、生死啊?”她重重地放下酒杯。

  哟,骂脏话了,看来喝到位了。

  “那些一刀一刀扎在我心里的,让我生不如死。我当然知道哭解决不了问题,可是能不能闭嘴,就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我才不要这些狗屁劝告,能不能就给我一个怀抱一个肩膀或者只是一包纸巾。等我哭完了自然会乖乖地滚回去,人模狗样地活下去。”

  哦,看来我不懂劝告,歪打正着还是对的。 

  她开始自斟自饮,全然无视我的存在了。刚才那一大段话,究竟是向我做一个解释还是她的情不自禁?

  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你从来不叮嘱我别把事情说出去?”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哭?”

  “那是你的私事,我怕知道了,一不小心给你说漏了,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我的诚实让她再一次开怀而笑。“说不说都一样,你如果爱传播,我叮嘱也是白叮嘱,谁没有几个闺中密友,说出去也很正常;你如果守口如瓶,我更不必说。”她把头歪了歪:“你说我的分析有没有道理?”

  虽然我曾感动于她的信任,但今天我仍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答应保守秘密而不能,这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画了那个圈儿,虽然唐僧最终走出来了,但是他内心不能不说是有挣扎和愧疚的。”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说的似乎不止保守秘密这么简单吧,看来你对人性颇有研究。”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你确定不会因为提醒了之后,给了对方心理暗示,反倒更想广而告之了?”

  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接不上话,她笑了:“在这件事上你似乎没做唐僧,如果我们俩中有一个是唐长老,那肯定是我,毕竟我姓唐。”

  我必须配合她笑了。

  当晚女唐僧叽里咕噜说了好多话,看得出她喝得确实有点大,该说不该说的一锅端了:“这真是一个浮躁的社会,还是只是我的朋友圈浮躁?你发美食发旅途发自拍都有人点赞,可是,当你发表思想,却没几个人关注,难道大家都这么不耐烦,都这么浮光掠影地活着吗?”我告诉她:“玛丽莲梦露就曾经说过——人们会为你一个吻付一千美元,可你的灵魂只值五十美分。她的朋友圈比你的还要浮躁。”

  她听了哈哈大笑:“为什么没有人花一千美元买我一个吻?我的吻不甜蜜吗?好在我们的灵魂都一样便宜,来来来,为玛丽莲梦露和我们的灵魂干杯。”

  “你看上去刀枪不入的,谁敢花钱买你的吻?”

  她微微眯上了眼睛,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只有值得我欣赏和尊敬的人,才能让我卸下铠甲,没能耐的人面前我为什么要示弱?”突然她神色落寞将头垂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多想刀枪入库,枕着谁的肩膀靠一靠啊。”等到她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若无其事了,举起杯对我灿然一笑:“你也一样。”

  我隔着桌子握了一下她的手,对她表达都市女性共同的心声给予声援。一边嬉皮笑脸地说:“你只要负责貌美如花,不要这么能干,也不要有这么多思想,最好纯纯的、蠢蠢的,自然会有肩膀送上来了。”

  她频频点头,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出来了。

  

  那晚我俩喝得都有点多,结账出门时她软软地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谢谢你听我唠叨,谢谢你听懂了我说的话,就像谢谢你那包纸巾。”

  一瓶酒就把她打回原形,这个小女人,还唐僧呢,顶多就是个玉兔精,可惜再柔媚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男人。

  但对那晚她为什么哭,她依旧没有说,我仍然没有问。或许就像她说的“不可以就是想哭吗?”


 

  春节假期里我收到她一则短信:“见字如面,惜缘如金”。避开了祝福轰炸的那几天,看得出是故意的。

  说实话,我对友谊持谨慎乐观的态度,尤其对迅速升温的友谊保持警惕,根基不稳的感情很快就会被这个或那个细节打败,你喜欢的那个人多半是你头脑中想象出来的,随之而来翻云覆雨釜底抽薪反目成仇的事也不鲜见。

  不过我喜欢她,她和我一样都有这种谨慎,亲密度点到即止,不过分热络,彼此的秘密也无需过早坦露,这样好,顺其自然让它升温,不用力过猛。

  我低头回了她一条短信,算是新年祝语——

  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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