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里,是我老家的一条公路,是马水乡通往坪田乡的一条乡级公路。这条公路之所以闻名,是这条公路上曾经洒过革命烈士的鲜血,还因为这条公路在上个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后期,是属于全市保养得最好的乡村公路。而保养这条公路的养路工人曾因此多次被评为耒阳市先进工作者并获得过衡阳市“五一”劳动奖勋章。


  长山里那段公路,不过五公里左右,这段公路,加之到两个乡政府之间连接两个圩场的距离,也就十来公里。但这条公路连接三县交界,也是坪田乡进城的唯一公路。


  从我家去外婆家也必须经过长山里公路。


  这段路上没有人烟,山路弯弯,公路两边都是丘陵小山,其中还有一个水库。小时候,总是听到大人讲“落水鬼”的故事,还经常讲到长山里水库里就有“落水鬼”,据说某天,那“落水鬼”居然上岸来拉小孩下水,说得活灵活现。我们每一次去外婆家的时候,经过长山里,难得遇到行人,难得听到人声,公路两边都是比我们还高的杂树杂草,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于是,上气不接下气一路小跑过去,边跑边回头,看看那“落水鬼”跟着来了没有。


  依稀记得,母亲还给我们讲述革命烈士刘霞的故事。说刘霞烈士被叛徒出卖的时候,就是从坪田丹田庙被抓走。当时敌人把刘霞烈士用手铐拷在车子后面,车子从丹田庙拖到长山里,一路上都是烈士的鲜血。


  那时候,对于刘霞烈士的故事知之不多,但是知道刘霞烈士的故居。他的故居距离二舅家不远,隔着几丘水田,房屋背靠着青山,面对着水田,屋后是苍翠的楠竹,是一个非常安静秀丽的小村庄。我们总是远远地望着,并不曾走进烈士的故居。


  刘霞,(1899-1937)又名刘石。湖南耒阳坪田人。少年时读私塾,1922年考入北京大学,参加学生爱国运动。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耒阳地方委员会农民部部长,中央军委后方办事处政治部主任,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总卫生部政治部主任,湘南特委组织部部长,曾兼军事部部长。1936年秋由于叛徒出卖被捕入狱。1937年9月17日,在狱中关押了一年多的刘霞被国民党政府当局秘密杀害,时年38岁。


  “不顾家来不顾身,只为国家与人民,漫谈十年驱驰苦,真金岂怕烈火焚!”这是刘霞在狱中写下的以明其志的诗句,也是他为革命宁死不屈的誓言。


  当我们走在长山里的时候,就会想起革命烈士被敌人用手铐铐着挂在车子上拖着走的惨状,心里充满了恐惧,也对刘霞烈士的崇高气节和钢铁意志充满了感动和敬意。而“落水鬼”的传说和革命烈士血洒长山里的故事,让这段公路显得森然和肃静。


  走着走着,正在害怕的时候,总会有一对沉默的夫妻在公路边劳作。不是在锄着公路边的草地,就是在挑着泥沙。看到我们急匆匆跑着的样子,他们就会说:“嗨,不用害怕,有我们在呢。”看到他们夫妻俩,我们的心里似乎吃了定心丸。开始放慢脚步,只要他们俩在这段公路上劳作,我们就有了底气走完长山里。


  这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到80年代末期的情景。他们夫妻俩就是此处养路段的养路工人。


  养路工人名叫刘路生,妻子叫谢菊英。在长山里公路旁坪田乡小芬村与积明村交汇处,有个养路段,也叫养路工班。那时的“养路段”其实就是一种承包制,是由养路工人承包养护一段公路,主持工作的叫段长。养路段的房子是由当地政府建造的,一般都是平房,比较简陋,给养路工人居住。长山里这个养路段段长就是刘路生,他手下只一个工人,就是他老婆。


  刘路生五十来岁,皮肤粗糙黝黑,有些木讷,不善言谈。他老婆也是皮肤黝黑,长相粗鲁,比较泼辣,不是本地口音。


  他们两口子保养的那段公路,是我们矮岭村、乙里村、合江村等几个村去坪田赶圩的必经之路,也是我家要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所以,对于刘路生两口子,当地人非常熟识。


  坪田的圩场,是逢“三、六、九”赶圩,那时候,我们所有的生活用品和家庭必需品都要到坪田圩场去购买。我们随着村里大人去坪田赶圩,走得辛苦了,就到他们的养路段歇歇。如果他在家,或者讨一碗凉水喝喝,他也会默不作声递过来一撮烟丝、一张卷烟纸,然后自己慢悠悠地拿起烟丝放在纸里,慢慢地卷起来,卷好以后,从口袋里拿出火柴,“呲”地刮燃火柴,先给对方点燃,然后才自己“吧哒吧哒”地抽起来。抽完烟喝完水,他会说:“你们只管歇息,我养路去了。”若要挽留他多陪着坐一会纳凉,他总是回答:“坐着浑身不舒服。筋骨还是要多活动才舒爽哪。”然后默然一笑,自己先离开。


  一年四季,他们夫妻俩不是平整土地,就是清理水沟,不是在锄草皮,就是在填河沙。这条公路,虽有弯道,却没有积水,没有坑洼,车轮辗过处,随时铺好细沙。我们小时候顽劣,赤脚走路,走着走着就会用脚尖撩起细沙,比赛谁撒得更远。


  如果被刘路生看见了,最多只是一声:“别无聊。”而若是被他老婆看见了,就会骂我们是“畚箕鬼”(方言,“短命鬼”之意,因为小孩夭折后都是用畚箕运着下葬),我们哄然快跑。


  所谓养路工的“养”字,在他们两口子心目中领悟得最深刻。好的公路是靠保养起来的。那时候的公路,不是水泥路面,更不是柏油路面,而是用河沙铺就的路面。公路两旁都有水沟,以便下雨天公路上的积水流出,但是在流出积水的时候,路面上的河沙也随之流到水沟里。


  尤其是下雨以后,路面河沙流到水沟,山上的泥土也流到水沟里,如果不及时疏通,就会溢出到公路上。所以,春天、夏天养路工最辛苦,雨水过后,首先要疏通公路两边的水沟:把里面的泥沙挖干净,挑到公路附近的坑坑里,然后要用板车到马水河里运河沙,再铺好在马路上。


  还有春天水沟边随时野蛮生长的杂草杂树,也要及时铲除。


  可见,要保养好一段公路,是很费心的,劳动量不是一般的大。正是他们夫妻俩的精心养护,司机开车驰在那段路上,总会赞不绝口。长山里那段公路在那个年代多次作为乡级公路的样板路,而他们夫妻俩也多次得到嘉奖。


  临近退休,刘路生夫妻又做了一件让当地人震撼的事情:夫妻俩居然用市政府颁发给他们的奖金,加之自己长期的积蓄,在长山里的公路旁边建立了一个亭子,取名为“路菊亭”,专供路人停歇、纳凉、避雨。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刘路生俩口子退休,长山里养路段的段长换了人,从此那段全市最好的马路,风光不再。由于没有及时排除水沟里的泥水,侵蚀到马路路面,久而久之,一段很平整的马路,出现了许多坑坑洼洼,随着车子的增多,坑洼越多也越大。曾经被司机认为是最好的一段公路成为了最难走的一段公路。后来,我们每每下乡回老家,都必须开越野车才能一路颠簸到家。


  而“路菊亭”,在公路旁,一言不发,却见证了岁月的沧桑,也见证普通工人的情怀。


  像刘路生这样的普通工人,他们并没有高远的志向,没有做出可歌可泣的惊天伟业,他们只是老实本分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他们只是把敬业变成习惯,把自己的普通工作做到极致。这在今天,在祖国和平复兴的时代,在我们需要现实中国梦的伟大时代,更需要这种精神,更需要这种爱岗敬业、埋头苦干的人。


  鲁迅先生说过,中国自古就有埋头苦干的人,舍生取义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而这些人正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刘路生这样的工人,不是伟人,不是名人,他们平凡得犹如公路上一粒毫不起眼的沙泥,但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敬的人,从他们身上,我们同样也能悟出“脊梁”二字的深刻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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