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化史上,苏东坡鼎鼎大名。他是诗词书画样样精通的千古第一文人;他是爱民亲民为民请命的太守,他是美食家酿酒师兼烹茶人;他是历经坎坷仍谈笑自若的乐天派。他的一生风光霁月,天真淳朴,那样富有创造力和智慧,他随时随地挥动如橼大笔,隽永、真诚、美好的文字瞬间从心中流淌出来。

  苏东坡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歌颂爱情,令人黯然神伤,不禁落泪,他赞美亲情,成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千古绝唱,他的一颦一笔,嬉笑怒骂皆可成诗入画,既使是流放南蛮荒凉之地,既使是被面临灭顶之灾,他也是潇洒走一回,从来不猥琐苟且。

  苏东坡多情宽厚,一生所重惟情。最值得他骄傲的是他的三位美慧而善良的王姓夫人,王弗、王闰之、王朝云。


  王弗: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深情凄艳感人肺腑的词句,正是苏轼怀念结发妻子王弗的心声。

  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苏轼时任密州知州,年已四十。正月二十日夜,他梦见爱妻王弗,情难自禁,写下了这首被评论家陈师道称为“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千百年以来最哀婉动人的悼亡词。

  唤鱼池是苏轼与王弗恋爱的地方,位于眉山青神县境内的中岩寺,寺中的鱼儿喜爱听音乐,音乐响起,便和着乐声欢跃池中,平时隐在水里很难看到。乡贡进士王方招集当地的年轻才俊为池命名,为十六岁的爱女王弗才选女婿,才子们的命名藏鱼、观鱼、招鱼、引鱼等等不一而足。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苏轼应了四句诗:“观招争来有由来,敬请侃师来仲裁。慈航普度本无极,佛音唤得素鳞来。”此鱼池从此有了“唤鱼池”的美名。王方看重苏轼的才华,将女儿王弗许配给他,这段唤鱼情缘织就了苏轼与王弗十年琴瑟和鸣、心有灵犀的幸福时光。

  唤鱼池畔有苏轼与爱妻王弗伉俪情深的塑像。一对璧人,相依相偎,身前是碧波莹莹的唤鱼池,身后是凤尾细吟的千杆翠竹,片片翠叶如鸟儿在风中飞舞,细说千年前那段真挚纯洁的爱情故事。王弗聪明、娴静、善良,有很高的文化修养,继承了苏轼母亲程夫人贤良淑德的品行,侍奉父母十分恭敬,体贴夫君细致入微。王弗非常仰慕苏轼的学问,苏轼读书时总是终日依傍左右不肯离去。有时,夫君将书中的内容忘记了,博闻强记的王弗却能侃侃叙述,苏轼为有这样一位秀外慧中的贤内助感到骄傲。就要进京赶考了,苏轼却恋恋不舍。年轻美丽的王弗深情地鼓励丈夫:男儿志在四方,何必惬意守妻房。

  苏轼和弟弟苏辙一同考取功名,在陕西凤翔做官时,王弗更是事事提醒,常用父母亲的话劝告丈夫:“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那个时候,苏轼年轻气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不管到何处,都能给人以温暖,而且又是那种不忙不快活的人。公务之余,娇妻稚子陪伴身旁也难免寂寞。苏轼常常邀朋引伴,一杯在手,吟风弄月,谈天说地。王弗安静谨慎,与豁达跳脱的苏轼在性格上形成了互补。她知道丈夫性格坦白爽直,是个大事聪明小事糊涂的人。她亲耳听到过丈夫在弟弟苏辙面前笑着打哈哈:“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贤慧的王弗常常站在家中的屏风后面听丈夫和朋友们的谈话,在凤翔时,有个名叫章惇的人常来与苏轼一起喝酒,能言善辨,春风喜色,有意巴结苏轼,王弗察觉后温言叮咛丈夫,君子之交淡如水。劝他待人要持中秉正,谨慎行事,不要与那些脚踏两只船,善于逢迎的人交往。王弗的话得后来到印证,章惇成了苏轼的政敌和一生的克星,几度受到章惇的陷害遭到贬官。妻贤夫祸少。有贤妻王弗在身旁,苏轼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春和景明的好时光,赢得了很好的政声和口碑。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常常想像着这绝美的词句描绘的就是王弗与东坡在一起的图画。眸凝春水,冰肌玉骨,桃花临水,笑意缠绵。与王弗在一起生活的十年,是苏轼生命中平稳安逸的十年。夫妻长相知、长相守,本来是一对神仙眷属,可惜,在家家粽子飘香的五月天,王弗以二十六岁的玉貌绮年病逝,留下六岁的儿子苏迈,留下相思肠断、无处话凄凉的丈夫。苏轼亲手在王弗埋骨的山头栽下了三万株松柏苗,以伴青冢。

  十年后,历经宦海风波的苏轼更加怀念王弗的美慧与温柔。“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时隔十年,梦魂相扰,犹记得妻子当年梳妆的样子,深情一片,宛然可见。


  王闰之:惟有同穴 尚蹈此言


  王弗死后四年,苏轼续娶的夫人正是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性格温顺,小苏轼十一岁,在娘家做闺女时人称“二十七娘”。她自幼倾慕这位姐夫的才华与品貌,与苏轼鹣鲽情深,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陪伴苏轼在宦海载沉载浮,几升几降。王闰之做到了丈夫身居显要不张扬,处境穷厄不悲戚。苏轼称赞妻子“随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

  元丰二年(1079),苏东坡因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被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出狱后,苏东坡被降为黄州团练副使。这个职位相当低微,俸禄减少一半,家里人口多,为了维持生计,他把每月的俸禄分成三十份,用麻绳穿起来挂在房梁上,每天早上用画叉取下来一份,交给妻子王闰之。如有些节余,便欢喜地存在瓦罐里,以便有客人来访时买点酒菜。苏轼的好友马正卿看到先生穷到骨的生活,心酸难过,便向太守徐君猷请求将城东数十亩兵营废地拨给苏轼全家耕种。苏轼带领全家开垦种地,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渐渐地,全家都爱上了黄州,孩子们会说黄州话,跳黄州舞,苏轼因自己耕种的田地位于城东的山坡,而给自己取名为“东坡居士”,并修筑了“东坡雪堂”。

  苏轼被贬黄州,政治上非常失意。作为妻子,王闰之没有半句怨言,除了温言软语相劝外,悉心做好可口的家乡菜,或摆上一壶淡酒,使丈夫可以暂时忘却心中的烦恼。王闰之胸怀大爱,尽心尽力抚养堂姐留下的儿子苏迈,吃穿用度、体贴关怀一如亲生。东坡对此十分敬重,称赞她“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

  王闰之是个温暖踏实而且聪明能干的女人。在诗人苏东坡的眼睛里,王闰之虽然比自己小十一岁,却十分依恋她。他在人前称王闰之为“老妻”,王闰之不仅会医牛病,还会给黑母牛接生,在生活中有如村姑村妇般能干。

  王闰之是一位聪明的好妻子。她嫁了一位多才多艺又英俊潇洒的高官丈夫,喜欢吟诗作画,还喜欢游玩宴请寻欢作乐,有多少官妓诗妓甚至贵夫人仰慕苏东坡啊。她知道丈夫靠管是管不住的,限制过份反而会将丈夫推向歌妓的怀抱。王闰之二十几年来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信任,对丈夫时时处处信任,这种信任是婚姻中的良药,夫妻相处二十六年,征歌逐宴吟风弄月之后,苏轼总是按时回家,酣然入睡,并没有什么风流韵事和绯闻流传。

  从能查到的史料看,王闰之只有一次对丈夫发过脾气。苏轼因诗被谤,受到朝廷差人的拘捕,堂堂大守苏东坡也被官差“如驱鸡犬”,全家人吓得惊恐万状。王闰之怒火中烧,盛怒之下,一把火烧掉了苏轼在湖州任上的全部诗作。对妻子这一粗野如村妇的行为,苏东坡表示了理解。他知道,自己除了忙公务就是读成千上百册的书,赴各种各样的宴会,而一家大小的生活安排,大小家务事,管孩子、过日子都是靠妻子一双手、一颗心。

  元佑八年(1093),王闰之逝于京师。苏轼痛失伴侣,悲从中来。他含泪写下《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对辛苦操劳一生的妻子深怀感恩和愧疚:“惟有同穴,尚蹈此言。”表示只有死后夫妻同穴,才能回报妻子一生的操劳付出。王闰之死后百日,苏东坡请来大画家李龙眠画了十张罗汉像,献给妻子的亡灵。苏轼逝世后,弟弟苏辙将他与妻子王闰之合葬,实现了苏东坡祭妻文中“惟有同穴”的心愿。


  王朝云:高情已随晓云空


  朝云是一位杭州姑娘,十二岁时被苏东坡收为妻子王闰之的丫环,追随苏东坡二十三年,东坡视朝云为红颜知已。著名诗人秦观赠诗赞朝云的美貌:“美如春园,目似晨曦”,清代画家王愫绘制的《朝云小像》现藏于清华大学。

  东坡和朝云西湖初遇时,朝云因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那时朝云刚刚十二岁,形容尚小,但身上别有一种风流态度。东坡看得入神,仿佛很久以前就见过,心心念念放不下,又顾虑着通判的身份,只好笑笑,淡然处之。游船宴饮时,东坡又遇见陪宴的朝云。苏东坡的一双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已换作素妆的朝云,朋友们看出了门道。请东坡赋诗,东坡张口就是: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明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首因爱而成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为杭州西湖做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好广告,为西湖赢得了万世流芳的美名。诗成,喝彩声一片,朋友们已解诗中之妙,有人将朝云暗中买下,送至苏府。从此,朝云随主妇王闰之姓王。那一年,东坡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数年后,朝云在苏轼和夫人的调教下,成了一位识词解意的如夫人。

  朝云长期生活在苏轼身边,对苏轼的喜怒哀乐十分了解,她十分敬重这位大自己二十几岁的夫君兼老师。很多书上都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苏轼哈哈大笑:知我者,朝云也。”

  宋哲宗绍圣元年四月,五十七岁的苏轼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贬知英州,未至贬所,八月再贬惠州。在苏轼放逐岭南期间,其他婢妾一一散去,惟有朝云随东坡南迁。两人一同学佛,一同花前月下吟诗歌咏。苏轼被贬惠州时,朝云常常唱《蝶恋花》词,为他聊解愁闷。每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就掩抑惆怅,不胜伤悲,哭而止声。朝云仙逝后,东坡终生不再听歌妓演唱这首词。

  朝云曾生养过一个男孩,名苏遁,孩子出生时,苏轼老年得子无比欢喜,在遁儿三天洗礼时,欣然为儿子提笔赋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可惜,孩子不满周岁便夭折了。这巨大的打击使夫妻俩黯然神伤。

  在惠州的时候,苏轼五十七岁,朝云才三十一岁,两人年龄悬殊而情爱无殊。朝云聪明愉快活泼而有生气,苏轼风流倜傥满腹经纶,不失赤子之心。他将对朝云的情感,两人共度的美好时光,用心写成诗词。朝朝暮暮,缠绵缱绻,白发红颜,深情依旧。一对情投意合的老夫少妻,在共同的爱好和追求中,耳鬓厮磨,感情弥笃。苏轼总是呼朝云为“天女维摩”,赞美朝云如莲花般圣洁。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夫妻二人在白鹤居里生活得自在清明,日子如清风朗月,但是,好景不长,朝云在31岁这一年,得了一种瘟疫,一病不起,以致不治。因为是虔诚的佛教徒,朝云临终之时还在念《金刚经》上的偈语:“一切如有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朝云逝世后,苏轼一直鳏居,再未婚娶。遵照朝云的遗愿,苏轼将亡妻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撰写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苏轼去世后,后人将苏轼与朝云共同生活过的白鹤居改为“朝云堂”。

  爱是不能忘记的。苏轼对朝云的情爱,不但刻在墓志铭上,还写在诗词里。在一首词中,苏轼将爱妻朝云比喻为梅花,是那月下仙袂飘飘高洁美丽的梅花仙子: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随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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