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阳一清只要回到住所蒹葭台,心底便会浮现出那首古老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随即,脑海里也会涌现出那首略带忧伤的歌曲《在水一方》。那时,会有一丝甜蜜一丝伤感伴他左右,在这难以言表的情感里,也许一天的留学生活慢慢拉开了序幕,也许一天忙碌的学习渐渐进入了尾声。在异国留学,他离不开蒹葭台这个地方,也无法摆脱与蒹葭的关系。

  《蒹葭》是《诗经》里的一首诗,蒹葭台是他现在学习的地方,在日本。

  其实,欧阳留学的城市不叫蒹葭台,而叫芊尖台,日文称为桑甘哒伊,言说桑甘哒伊的时候,略略拉长音调,便有些婉转起伏的日语气氛。他不大喜欢这个拗口的城市名,便管它叫做蒹葭台。没想到,对这个城市的命名泄露了他的秘密:他最喜欢《蒹葭》这首古诗。

  除了欧阳,还有一个人也喜欢把这个城市叫做蒹葭台,她就是与欧阳一起留学的伊诺。

  他俩在国内的同一所大学读书,身为研究生的欧阳,与本科生伊诺的活动平台却没有交集,这使他们在赴日前从未谋面也素不相识。

  半年过去了。

  半年来,欧阳渐渐喜欢上了单纯可爱又坚强的伊诺。有一次,他甚至想对伊诺说:我错失了你的过去,我会要定你的未来。

  半年来,伊诺也慢慢知道了欧阳和他女友的故事,知道了欧阳遍游世界的理想。那次,伊诺差点就对欧阳说:如果能够,我会陪你游遍世界。

  岛国多雨,北海道的夏天更是变化无常。

  刚刚还晴朗的天空,此刻浓云密布,一会工夫,大雨就哗啦啦下了起来,游人纷纷找寻着最佳的避雨地方。看着短时不会停歇的雨势,欧阳说:“伊诺,你可真是雨神啊,走到哪儿,就会把雨带到哪儿。”

  雨神是欧阳送给伊诺的绰号,自从来到日本,每次出游,只要有伊诺参加,肯定会下雨,好像她就是专司风雨的女神,只要到了一个地方,本地的风雨之神就一定会前来接驾。

  雨后的北海道山区,气温骤降,黄昏时的气温更是越来越低,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蜿蜒着伸向未知的前方,路边大大小小的群山、高高低低的树木都沐浴在雾霭中,时而传来的鸟鸣越发显出深山的空旷和寂静。欧阳和伊诺流连在异国别样的风景里,浑然忘记时间已至傍晚,行人早已稀少,队友不见了踪迹,更让他俩懊恼的是错过了最后一班返城巴士。

  天色在一点一点变暗。

  背包、相机、三脚架,这些白天轻巧的几乎没有什么分量的东西,现在却越来越重,被雨淋湿的衣裤贴在身上,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

  天色越来越暗。

  “清哥,方向对吗?还有多远才能到电车站?”号称路痴的伊诺询问时声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她累了,快走不动了,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最近的电车站。

  “没错,是回城的方向,别怕,天黑前肯定会到。累了?相机给我。”欧阳给伊诺也是给自己鼓着劲,其实他也不清楚还要走多久,离车站还有多远。他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行李都背在自己身上,只给伊诺留下快要空了的食品袋。

  谁也不知道他们各自想些什么,只看到空旷寂寥的山里,两个人艰难的向前走着。

  伴随着马达声响,一辆银色轿车停在他们身旁,司机摇下车窗亲切地问道:“需要帮助吗?去哪里?我送你们过去。”

  此刻,极度疲惫的欧阳和伊诺感到非常惊喜,他俩觉得在异国、傍晚、雨天,这银色的汽车,陌生的司机就是上帝派来帮助他们走出困境的。我们无从知道,一路上他们与这日本司机有着怎样的交流,他俩有着怎样的感概,只知道此后,每次说到北海道旅游,说到迷路,他们都会相视一笑,仿佛有无穷的秘密和幸福保存在各自心里。


                                                                           二


  伊诺不是娇气的女孩子。这个90后姑娘少有她同龄人的缺点,是啊,独生女伊诺不任性不自私,也很有主见。留学的女生中,她不是年龄最大的,可其他女孩子有什么事,都会不约而同地找她商量,有人开玩笑说伊诺就是她们的大姐大。

  还清楚地记得伊诺的两次受伤。

  秋天,蒹葭台的天空蔚蓝如洗,三三两两的乌鸦在天空划过一个个优美的弧线,在房顶、在树枝、在他们想要停留的任何地方降落,再起飞。乌鸦是蒹葭台上的天空最常见的鸟类,无论早晨还是夜晚,时常能看到它们翻飞的身影,听到它们嘶哑的鸣叫,那乌黑的羽毛和不太悦耳的叫声几乎成为蒹葭台的一道风景。我常想,中国人观念中的不祥之鸟在这里竟然找到了最理想的栖息地,它们展翅飞在天空,或赤脚走在地上,用行动诠释着生命的真谛:自由。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还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中。

  “清哥,快点来,伊诺摔伤了。”

  拿着急救的东西赶到伊诺的住处,只看到她的两个膝盖鲜血淋淋,胳膊上也划出一个大口子,她摔得不轻呢。

  我做过外科大夫,有五年的工作经验,处理创伤、包扎伤口曾经是每天必做的工作。

  来不及询问她在哪里摔的,如何摔倒,我赶紧用镊子蘸着碘酒,仔细地一点一点清理伤口,唯恐不小心再弄疼了她。人们都知道碘酒能及时防止感染,抑制病菌生长,可忽略了碘酒涂抹伤口时伤者钻心的疼痛。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叙述着伊诺的摔伤经过,用自己的想象补充着摔伤给伊诺带来的痛苦,并用各自的经验渲染着这痛苦。伊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我处理伤口,没有说一句话。她一定很委屈,一定很疼,一定会哭。很想对她说哭吧,哭一哭也许会缓解疼痛。我在心里组织着语句,想着该怎样安慰这个受伤的姑娘。可她好像被自己的伤口吓傻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句抱怨,仿佛摔伤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她只不过是这个事件的旁观者,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以后的日子,我会去给她换药。揭去旧纱布时,伊诺会疼得哆嗦一下,我以为她会喊疼,可是没有,她连哼一下也不。

  留学生的生活很紧张也很忙绿,每天穿梭在各个教学楼间,听不同面孔的老师讲解不同课程的内容,埋首在浩繁的书籍中,梳理收集需要的资料。留学生活又是很枯燥的,操着夹生的日语,与日本师生交流,费神又费力。单人独居的留学生公寓,让本国学生的交际也受到了一定限制。最不能忍受的则是不时出现的思乡之情,这种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大家便会约在一起,用聚餐的形式来化解,而每次聚餐充当大厨的多是伊诺。

  仿佛碰伤流血与伊诺有缘,就在我们聚会的时候,她又一次被伤到了。

  那是八个人的聚会,伊诺和大林在厨房负责切菜,其余或摘菜或洗水果,散在各处。好久没见的同学,兴高采烈地聊着趣闻和八卦。伊诺也加入进来,说着她的最新见闻。

  她走神了。

  “呀,我的手。”

  一声惊呼传来,大家呆了,扭头一看,有鲜血正从她手上滴下来,伊诺切到手指了。大林赶紧拿纸巾包在手上,瞬间,纸巾湿透了;阿涛用毛巾缠住手指,很快,毛巾渗出了血。纸巾、毛巾、创可贴,所有平常使用的包扎物和包扎方法都不管用。只见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找东西,只听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提建议。有人拿出了绷带,有人找出了创可贴,有人说去校医院,有人说去市医院。可眼下,最重要的只是止血。

  “快,按压止血。”我掐住她的食指根部,紧紧地,不敢有一点松懈。伊诺的半个指甲盖切掉了,那手指的血液就像囚禁的野兽得以释放,汩汩顺着她的手指流到了手掌,又沿着我的胳膊,慢慢滴到地板上。伊诺微微笑着说,“不疼”,可那眼里分明有泪含着,伊诺的笑脸仿佛依旧灿烂,可分明有疼痛写在上面。看着流血的手指,看着慢慢变白的指甲,看着眼前这个姑娘,那一刻,我有一丝心痛,好想拥住她,说“让我做你的保护神吧,有我在,就不再让你受到伤害”。想说“我错失了你的过去,不能再错过你的将来”。

  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捏住她的手,止血。


                                                                           三


  清哥是责任感很强的人,一旦承诺,便终生不悔,这一如他和女友的关系。

  他的女友弹得一手好钢琴,那首《在水一方》简直出神入化。清哥准备带她走上红地毯,只因母亲不满意,他们的关系便搁置在过去。他不想忤逆母亲,也不愿背离女友,只能躲进心灵的围城,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情感纷扰。

  我不能忘记那次失眠。

  月夜,凌晨。

  没有拉严的窗帘留下一丝缝隙,月亮轻轻悄悄地探进身来,把清冷的光辉撒在床前的地上,那束细光极像一条白色的丝线。快要三点了,我还不能进入睡梦,身下的床铺仿佛满是荆棘,刺得难受。我索性起床,拉开窗帘,静静地打量着蒹葭台的月夜。

  可真是举头望明月啊!

  月亮静静地卧在浩瀚的天幕,片片浮云簇拥在周围,像是众臣拥戴着自己的女神。那女神顽皮地一会儿藏进云后,一会儿又溜出云层,时隐时显的行踪极像儿时的游戏:捉迷藏。月光照拂下的蒹葭台简直静到了极致,近处的人家没有一丝光线和声息,远处的树木也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它们静静地固守在自己的位置,享受着属于静夜的闲适和安逸。

  蒹葭台静谧的夜晚,万物共享。

  感受着月夜的宁静,我感慨万千,他们辜负了蒹葭台多少个美好的静夜啊,我不由得发了条微信“抬头望明月,低头赏蒹葭”。

  “叮咚”。

    我的眼睛还没有离开屏幕,清哥的微信就来了。

    “好兴致,夜半赏月?”

  伊诺:“烦”,“连续失眠”。

  “作业写不完?”“玩游戏太兴奋?”“有助眠药,需要吗?”

  “不吃啦”“有副作用”“怕成了习惯”。

  “没那么严重。纯中药制剂,一片就好。”“不会上瘾,我吃过”“马上给你送去”“从信箱口投进去”。一条条微信几乎是排着队挤进我的手机,在万籁俱静的夜晚,微信到来时发出的声响久久回响在小屋。

  我不知道清哥为何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不知道他是怎样听到了微信声响,怎样找出药片,怎样在静寂的半夜绕过一座座房屋,又是怎样轻轻上楼把药片投进信筒,我只看到微信的提醒,“药在信箱,先吃半片”,“喝着我的药片入眠”。

  哦,不是喝着你的药片入眠,是枕着你的名字入眠。

  不能忘的还有那次双腿摔伤。

  曾有几天,我的运气坏到了极点,心烦事多,更不爽的是竟摔破了腿,还是双腿膝盖,走路都一瘸一拐。

  “伊诺,晚上一起吃饭,帮你去去晦气。”

  周末,坐在清哥的自行车后座,我们三人去了那家颇有名气的烤肉店。也是这次,我知道了清哥的故事,知道了他的女友和《在水一方》,知道了他最爱的旅游和摄影,知道了他最喜欢的古诗竟然也是《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没想到,我跟清哥竟然有相同的爱好:喜欢古诗《蒹葭》,喜欢旅游和拍照。我好像找到了知音,觉得与他的距离缩小了好多。是啊,我们都喜欢那首哀婉忧伤的古诗,可对它的理解却迥然相异。我喜欢,是因为那朗朗上口的节奏、抑扬顿挫的词句,是因为阅读时联想起的芦苇茂密、流水阻隔、伊人感伤、恋人找寻的浪漫画面,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高雅。他喜欢,则是追忆失去的女友,找寻《在水一方》的意境,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欲说还休。

  白天也不热闹的蒹葭台,到了晚上更加安静,回程中,一行三人骑车走在蒹葭台偏僻的小巷,以便躲开随时可能出现的警察。也许为了节电,蒹葭台的所有小巷不设路灯,行人的照明全部依赖两旁住户院里的灯光。而那院里的灯也不是时常开着,只有行人走近,近旁的灯才会瞬间亮起,一旦走过,那灯也就自动熄灭。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人来灯亮,人走灯灭,那明灭之间到底是靠什么控制,是声音?可我们的脚步分明很轻;是红外线?可我们离它很远时,那灯就自动打开。

  住所附近的交通干道上,警车闪着车灯经过并停了下来,有警察下来说“前面好像有骑车带人的”,我们一下子就听懂了这句日语,也猛然想起了岛国的交通规则,“脚踏车不能载人;不能并排骑行”。

  躲在阴影里的我们瞬间成为雕塑。

  继续前行的时候,时间刚刚过去五分钟,可我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鉴于这里的规则,我们不再骑车,而是推着车走。我老老实实坐在车上,看着清哥的背影,想说“如果可以,我愿陪你清晨去看日出东方,傍晚去拍夕阳西下”,说“我想和你游遍世界,直到地老天荒”。

  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车,回家。


                                                                四


  “像飘过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像飘过一阵清风的,爱情飘过蒹葭台。是的,蒹葭台不蕴育爱情,只培育兄妹之情、同学之谊。爱情需要缘分,而缘分无法预测和规划。或许欧阳和伊诺无缘成为恋人,果真这样,那就任由他们按照各自的人生轨迹生活,任由生活按照它本来的样子继续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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