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林清玄的散文《清欢》,甚是喜欢,好似一缕缕清风从心湖悠然掠过,荡起一圈圈无声无息的涟漪。
   因为爱极了苏轼一阙词中的最后一句“人间有味是清欢”,林清玄先生对“清欢”这种精神品质有了独到的研究和见解:“清欢”是什么呢?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可以说是“清淡的欢愉”,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对平静的疏淡的简朴的生活的一种热爱。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山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或者甚至于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这些就是“清欢”。
   何为“清淡的欢愉”?我理解,应当是一种清澈恬然的心境吧。不为功名所累,不为财富所坠,不为奢华所蚀,不为世事纷扰而失却为人处世的坦荡和豁达。静观花开花落,笑看云卷云舒,超然物外,从容淡定……只是,如此心境,怕是一般人很难抵达。
   更何况,在我看来,这种心境的生成太需要现实的配合了。就像投射在一泓湖水里的白云,须有一片清朗的天空做它的背景;换作雾霾满天,纵有天大的定力,也是不愿意出门的。
   身处我们这个喧嚣、浮躁、亚历山大(压力山大)且超级物化的世界,“清淡的欢愉”,大抵只是一种奢望吧?不信,咱们就顺着林清玄的思路去探索“清欢”的所在——
   眼要清欢,乌泱泱的人流几近淹没青山绿水;耳要清欢,四处都是噪音,就连休闲纳凉的黄昏也被震耳欲聋的广场舞替代;鼻要清欢,空气中却漂浮着烟熏火燎,烤羊肉串的叫卖声和着炸臭豆腐的味道无孔不入;舌要清欢,各种农药“喂”熟的菜蔬水果又让你不敢轻易入口;身要清欢,数不清的压力铺天盖地;意要清欢,莫说人类,就连寺庙里的佛祖也不得安宁……除此,富贵荣华时,看不到“清欢”的位置;车马喧嚣处,找不到“清欢”的影子;杯觥交错中,嗅不到“清欢”的气息;浮华气象里,独独搜索不到“清欢”的所在……难怪林清玄哀叹:“如果你要享受清欢,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
   不过,N多年前,我去过一个叫做乌镇的江南水乡。印象中,那倒是一个充溢着“清欢”的地方。
   那天,不知是不是下雨的缘故,乌镇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打眼望去,古镇缄默,石桥寂然,水网如织,游人稀少,天地间氤氲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雾气,偶见几条乌篷船载着三五游客在水面上缓缓荡过,没有嘈杂的人语,只有汩汩的桨声在乌突突的河道里悄然响起……细雨轻洒在旧时的青石板上,犹如涂了一层油亮的青色,轻抬脚步,生怕惊扰了雨滴们的窃窃私语,哦,内心如洗。
   整个乌镇就像一位江南妙龄女子,天生一份古色古香的韵致,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神态。只要走近她的身畔,再纷扰的心境也会瞬间归于宁静。若是可以重返青葱岁月,最适合在这里谈一场粘稠的恋爱,就像《似水年华》里的文和英……这是我在别处看不到的,也是城里人最向往的一种生活状态吧。
   不久前,好友邀我跟她一起去乌镇“处女游”。想到多年前那个江南小镇给我留下的温婉印象,乐得一起前往。然而,到了跟前却后悔得捶胸顿足:曾经幽静的乌镇似乎被连根拔起,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宁静。刺目的阳光颠覆了乌镇的本色,原本静谧的古镇变成了一锅煮沸的开水,青石板热得烫脚,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一波接着一波,摩肩擦踵,人声鼎沸。一条条首尾相接的乌篷船几乎涌满河道,古朴的石桥上人满为患。常听到举着小旗的导游高声提醒:“不要在桥上久留,桥矮危险,赶紧下桥,赶紧下桥!”唯有古镇旧宅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静默,还有,旧门脸里的艺人埋着头,在蛋黄色的木头上一刀一刀细细雕刻着弥勒佛无声的笑容……好不容易觅到一处幽雅之地,打开手机,刚要给好友拍照,几个年轻的姑娘又迫不及待挤了过来……
   呜呼,我的乌镇,净土不再,幽静不再,清欢不再。
   林清玄的看法最是尖锐:“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胡乱搭成的土鸡山庄去豪饮一番;以及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这些污浊的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事。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
   其实,很多人不是不想“清欢”,实在是“要找清欢,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就像我那可怜的乌镇,在污浊的空气中呆久了,往日清淡的容颜也会一点一点脱落,再也找不回骨子里的“清欢”。
   好在,世间的事,总会有“绝处逢生”。
   那天,我与好友临时约定,去北京香山脚下的植物园一游。没成想,就是这样一个偶然的选择,让我与久违的“清欢”不期而遇。
   繁华长假前,人们的心思早已从职场转入准度假时段:或筹备婚礼,或预约酒席,或计划出游,或呼朋唤友提前N多天预订卡拉OK夜店狂欢……总之,人心浮动,脚底无跟,没有多少人会选择这个时辰去远山下的植物园悠然赏菊的。
   仲秋,北京最美的时节。阳光灿烂却不刺眼,清风送爽却不寒冷,草儿还绿着,花儿还开着,水儿还在欢畅地流淌着,树叶的颜色开始有了层次,不是夏日绿汪汪的一片,淡淡的黄淡淡的红淡淡的紫在一望无际的绿林中若隐若现,渐渐有了油画的意蕴。被冠以“北京市花”的月季和菊花,此时开得正旺。虽不如春日姹紫嫣红的蓬勃,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静美。
   我与友人淡然地走在这片清幽的画面里,偶然说笑几句,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无声无息地走着,任目光和心魂在眼前的秋色秋韵中迷醉,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自然的美景胜过了摄影棚里最绚烂的布景,时不时,我被友人一次次叫住,站在他精心选择的最佳位置上,与大自然亲密相拥。友人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字,好!其次是,静,真静。
   尽管,镜头里的我永远告别了豆蔻年华,眼角的皱纹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裸露,毫不留情。可我依然不管不顾地笑着,一任脸上的沟壑变得更深。那一刻,尘世间的种种污浊一扫而光,内心纯净透明,我似乎触到了“清欢”的手指,柔若无骨,自然天成。
   原来,“清欢”喜欢藏匿在人声稀少的清淡之地。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定睛看,却是过去单位的同事。天,原本很瘦的他如今更瘦了,把“瘦骨嶙峋”这个形容词用在他身上一点不为过。令我不解的是,这个平素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喜欢热闹的家伙,为何独自一人来这里游荡?
   他的声音嘶哑到只剩几分贝,凑近了才能听得到。他指了指自己细长的脖子,上面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是食道...还在化疗,他咽下了那个恐怖的“癌”字,许是怕吓着了我?我惊愕地张着嘴,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却笑了,笑得很清朗。这不,每天到这里走一走,空气好,对身体恢复也好。我得这个病,单位的人都没告诉,就小元(他的“死党”)一人知道。没关系,幸好是这个部位(他摸了摸细长的脖子),切了就没事了……居然,他还在安慰我!
   走了,我先走了,他冲我和友人笑着摆了摆手,径直向密林深处走去……他的背影,带着仙人般的飘逸、超脱和淡然,渐渐地,与天地融为一体。直觉告诉我,他已抵达“清欢”之境界。
   林清玄《清欢》的结尾是一组自问自答: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能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
   身陷污浊滔滔的人间,偶尔寻觅到清幽之所,偶尔体验到生命清明的滋味,偶尔发现“清欢”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不再追问自己是第几流人物。
   
   【注】“人间有味是清欢”选自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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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2010年首发榕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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