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突然间,时空离开了夏,走进了秋。

  与秋相拥而至的,是连续的几场秋雨。与夏雨不同,秋雨似乎从容的多,淅淅沥沥,绵绵不绝,只是偶尔,急雨骤降,正踌躇间,又平复如初,让初秋带上炎夏远去的背影。

  对于今年立秋的时刻,万年历早有标注。这场遍及大半个中国的秋雨,数天前即有预报,这是人类文明和科学技术奇妙的应用。现在我们已经十分清楚,立秋作为一年季侯的第13个节气,缘于地球运行于黄道135度,太阳直射点比夏至南移了约7度,太阳施于北半球光热消减,造成地表物侯明显变化。而这场初秋的降雨,则来源于太平洋上名字古怪、威力巨大的热带气旋- -我们已不恰当却习以为常了,叫做台风,其实它不是产生于台湾的。戊戌立秋,为8月7日21时31分,这种精确,称为节气中“定气”,而这场秋雨的源头“温比亚”,在其生成之初,即被人类获知,我们能以图像方式,对某些事物的将来有确切的获知,在不久以前还是无法想象的。

  在中华的历史长河中,有相当长的时间,以为秋天是桐树落叶带来的。钦天监早在年前,就领旨颁行那本,带有个人意志色彩的年号,和标注了干支纪年的皇历。给岁月冠以年号,是汉武大帝的发明创造,因为董仲舒阐释了儒家学说,告诉他天象和人事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即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相应的,用几个有特殊意义的字符,以裱岁月,以纪事功,上天会垂青赐福。这个信念支撑下,他用了很多年号,甚至还将已渡过的岁月追纪年号。前122年,他打猎捕获一只独角兽,群臣上贺,以为祥瑞,遂定此年为元狩元年,并追纪前140年继位以来的年号为建元、元光和元朔。这个发明,影响了中国二千年,成为中华传统文明的重要内容,并传播到周边邦国,包括日本。辛亥革命结束了帝制,也终结了年号,可日本仍倔强的抱着不放,直到今天,平成30年,与公历2018年并行不悖。

  但那本带有年号和干支的皇历,无法确知阴晴和年成,只能靠专业人士,来观星象,或卜筮。这些招式与技术如果失效,遇有旱魃,则靠沐浴斋戒,躬行祈祷。明代那个以40年不上朝著名的万历皇帝,亦曾不惧暑热,步行出宫,率群臣赴天坛祈雨,在祈年殿下大声自责,承认过愆,恳求上苍早降甘霖,护佑年成有秋。遍布乡野的土地庙、关帝庙等,亦有此功用。我们冀南邢台邯郸一带,认为沙河西部赫山下的九龙祠最灵验,每年春天,当时县令为首,带领县署主要吏员,迤西步行百余里,翻山越岭,来到裂谷之中,用隆重仪式拜祭龙神,企求五谷丰稔,辛苦之状,非万历可比。这些学富五车、满腹文章的文人秀士,穷尽脑洞,也未想到,“温比亚”之类的东海龙王,真的生存于万里之外的东海,会携风带雨,洒到内陆腹地。“温比亚”的出生地,远比想象中的东海大的多,当1520年11月28日麦哲伦迎着惊涛骇浪,穿过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海峡,来到这片浩瀚无垠的海洋,发现这里风平浪静,波澜不惊,三个月后抵达爪蛙- - 尽管中间烈日烤炙,食物奇缺,从此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海洋有了新的地标- - -太平洋。因为没有遇到“温比亚”,200人中有18人幸运地完成了人类第一次全球航行壮举。所以只有奋然前行,才有奇迹诞生。

  与麦哲伦不计生死航行60440公里不同,我们注重脚下,注重肚子,祈愿的目的是有秋,有秋即有年,大有年,所以要准确知道立秋时刻,判断收获。钦天监早有预备,是日一早即恭立大内庭院那棵梧桐树下,静待率先飘落的那片桐叶。立秋的时日大致是皇历确定的,但时刻来自于物侯,哪一片叶子会先落、几刻自落,无人知晓,所以钦天监担子很重,不敢丝毫懈怠,经常晨起恭立,到晚燃烛守候。直到那片期待的桐叶脱离树枝,带声落地,钦天大吏急迫而庄重的,在特制的纸张上记下这个历史时刻,拣起地上的幸运叶片,急切跑向拥有年号的人,双膝跪地,呈上记录,汇报详情。宫廷将此消息,写成诏旨,派使者乘快马以公文传示全国,告诉天下臣民“一叶落知天下秋”,晓喻臣工做好秋礼各项安排,做好秋收准备,计划秋社的时间等。

  秋如此重要,远非时令更替和过渡这么简单。对人类而言,迄今为止,前工业化时代在时间长度上居绝对地位。在很少有另外生活来源的年代,秋天是收获的时节,之前劳作的成果、当前和来年的希望,都集中在秋天。人类固然喜欢春天的美丽,但“秋实”显然比“春花”更有实惠。秋天带来食物,是维系生命的原欲和动力,艺术和美感,只是人类生命意识的外延,没有生命的基质,一切都无从谈起。因此秋天,作为特殊的日子,所涉匪轻,秋天所赋予的诸多内涵,也就具有了很强的意义。三百年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只关注眼前的秋天,似乎无法与麦哲伦拥抱全球的意义相媲美,我们被迫纳入了全球“食物链”。

  真实的秋天,是极具个性的,容止丰富,流动不居,感情浓烈,刚明深沉,远比想象更生动。

  与去年明显不同,今年的梧桐落叶似乎相当给力,将立秋之后那时长二旬的暑热,带走了大半。天空升高了许多,早晚不再闷热,庭院里并排的几棵国槐,圆叶象暮春的花瓣不时零落,而旁边的合欢,凭空冒出许多无法计数的绒毛,粉红色,一丛丛,似花还似非花,远望朦胧如纱,在一片葱绿中,醒目的对生开放。秋天本来是红衰翠减的,合欢却逆势而生,秋季开花,秋季结果,在季度末期,寒风初肃之时,褪绒生痂,进而转变为梅豆角状,待蕨状叶片落尽,象布条般挂在树上,经冬不落。而女贞结穗如葡萄,颗粒似绿豆大小,在渐行渐墨的密叶中悬垂,经冬不凋。

  秋天的丰富多彩,一开始就广受关注,秋风似刀,在季节的臂指下,刻画着我们面前的风貌。人们欣赏高天流云,清爽宜人,颂扬硕果飘香,五谷满仓,而又悲伤霜河凄紧,万木萧索,荣与枯,盛与衰,行与藏,对立的双方集中一处,浓缩于一个季节,在盛极之时向反面运动,深刻鲜明的昭示着某些固定不移的朴素的定律。

  大自然是万物互相竞争中,同生共存形成的,诸多现象,看似神奇,亦并无秘密,而一切事物,其由来有凭,皆有可寻之踪。而各种因素虽然错杂纷沓,我们会惊异地发现,向对面转化,从反面孕育,是自然界万物繁荣发展的极其重要的渊源与法则,学会从反面借助力量,寻找机运,也是自然法则赐给人类的高级智慧。西门豹性急,常佩韦以自缓,而董安于性缓,故佩弦以自急,他们从日常事物中以长续短,以余补缺,以物做铭,时刻自励,成为历史佳话。

  东汉的大儒董遇,如苏步青留学日本的导师,对学生自学几近苛刻,对学生的疑问从不轻易解答,告以“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尽管因此学生稀少,而终不稍改。他说读书要利用好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时之余也,在他看来,冬接秋踵,“岁”止于秋。是否“岁”只三季,已不得而知,但象这样珍惜光阴是值得提倡的。

  其实更应该提倡的,是尊重自然万物本身的多元性,和自然选择的多样性,当外部条件变化降临时,万物生灵能够顺势而为,与时俱进,拥有理智的抉择。一如感知春风而苏醒,当光热减褪,物侯也会用适当的方式去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的想象无论多么丰富,诗词歌赋无论多么宏丽,都不如“万类霜天竞自由”这般精辟和深刻。吾侪若能够以永恒为归宿,以依违做取舍,以迂纡为直道,则理无不通,物无不容,事无不成,以此察物理事,其胸襟眼界何可限量!有如此气度与识鉴,则“政畏张急”可免,“理善烹鲜”可期,人生自信与从容亦指视可及。

  每念至此,遥望碧空,不禁感叹:好一个说不尽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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