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7176696361337.jpeg      第二天上午所长找小迷糊谈话,传达党支部的决定:虽然这次不能肯定就是柴禾棍吃了老大娘的鸡,但是因为娜娜曾经两次看见柴禾棍叼着鸡或者在吃鸡,说明柴禾棍确已养成偷老百姓鸡的坏毛病,即使这次不是它偷吃了老大娘的鸡,也不能保证以后它不吃老大娘的鸡;再说,无论它吃的是不是那位老大娘的鸡,反正只要是老百姓的鸡就都不能吃;再说,咱们所里又没有养鸡,那柴禾棍吃的鸡肯定就是老百姓的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铁的纪律,谁也不能违反,柴禾棍也不行,因为既然它是咱们革命军人养的狗,它的形象就代表着野战医疗所全体干战的形象。为了防患于未然,平息老百姓的不满情绪,也为了给柴禾棍一条出路,所里决定把柴禾棍送走。明天早上孙班长和大成要到县城去拉给养,由他们负责把柴禾棍送出去。小迷糊听了,嗓子眼里吭吭了几声,但是啥也没说,算是默认了。    

      柴禾棍走的时候小迷糊没出门,躲在厨房里刷锅,头也不抬。柴禾棍不知道自己将要和小主人分别,傻乎乎的看见大成招呼它上车还挺高兴,一蹿就蹿上了大卡车。大成他们从县城回来的时候小迷糊绷不住劲了,悄悄问把柴禾棍送到哪里去了。孙班长说迷糊你放心,俺们给柴禾棍找了个好人家,是县武装部,比咱这可强老了去了,养了好几条狗呢,吃得也好住得也好,没准过不了多久柴禾棍就能娶上媳妇抱上娃娃了呢!小迷糊听见这话脸色才好了一点点,说俺认了,人的命天注定,狗的命也是天注定,俺跟柴禾棍恐怕就那么点缘分,走到头唻。    

      可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开饭的时候,柴禾棍突然自己跑回来了。柴禾棍回来的时候小迷糊正在食堂里给大家打饭,一听见外面娜娜尖厉的嗓门喊小迷糊小迷糊快出来柴禾棍回来了,就把饭勺咣当一扔,一个旱地拔葱从饭桌上面飞了过去,噌噌噌三大步就跟迎面冲过来的柴禾棍胜利大会师,没头没脑地滚在了一起。后来县武装部的同志打来电话,问柴禾棍是不是自己跑回去了,还回不回来。这回小迷糊开口了,说所长除非你把柴禾棍送到爪哇国去,俺说啥也不让柴禾棍走了,要走俺俩一块走,它上哪俺上哪。所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走?你走哪儿去?你跟一条狗的感情就这么深?比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感情还要深?你跟狗的关系就比军民关系还重要?为了狗连军装都不想穿了?你要是真想走也得等到年底再走,现在半半拉拉的怎么办手续?怪道人家都叫你小迷糊呢,原来你是真迷糊!你呀你呀,你真迷糊!小迷糊就抽抽嗒嗒地哭起来,鼻涕泡子哈拉子一块往下流,说所长你知不道,俺在家里流浪的时候就养过一条小狗,长得跟柴禾棍可像唻,叫黄儿,它还救过俺的命,后来被人偷走吃掉唻。俺跟柴禾棍都是孤儿,俺第一眼看见它就觉着它是俺的小兄弟,是黄儿又回来了,俺一天没看见它心里就想得发慌!就睡不着觉!所长俺求求你了,你行行好,别把柴禾棍再送走了,俺一定好好看住它,一定不让它偷吃老百姓的鸡,要是它敢再偷吃鸡,毛主席保证,别说你唻,俺第一个就跟它不客气!所长从来就没看见过小迷糊这么可怜的样子,就连他刚入伍上台忆苦思甜的时候都没哭得这么惨,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再给柴禾棍一个悔改的机会,暂时先不送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故意跟他们过不去,柴禾棍回来还不到一个礼拜,后面村子又有人丢鸡了,又有一群老百姓找上门来,有鼻子有眼地说有人亲眼看见又是柴禾棍偷的鸡,所长只好又给人家赔了两块钱。这回小迷糊真的没话说了,谁叫柴禾棍有前科呢,自己又拿不出不是柴禾棍的证据来,柴禾棍除了夜里在库房值班,白天就到处乱遛哒,谁也不可能一天到晚不干活不睡觉光盯着一条狗吧!于是只好让大成他们又一次把柴禾棍送走了。这次是捆着走的,送得可远了,听说足有二百多公里呢,是在另一个县的大山里的一个兵工厂,在大山肚子里的一大片山洞里,迷魂阵似的,人走进去都犯晕,这回哪怕是二郎神的天狗也不可能跑回来了。这次柴禾棍走的时候小迷糊哭了,蹲在地上哭得泪人似的,弄得站在一旁的娜娜也难受得心里跟猫抓似的,没想到一个平常赖赖唧唧的半大小子还会有这么深沉的感情。    

      柴禾棍走了以后,没事闲聊的时候大家都说,多好的一条狗啊,再也见不到了。娜娜在一旁光听着,不敢吭气,生怕自己又不知哪一根政治神经长得不结实说错了话,心想,可怜的柴禾棍,从小就没见过山洞,而且还是造枪造炮的大山洞,它能过得惯吗?它不害怕吗?咳,它要是从来就没犯过错误该多好啊,就因为以前犯过一次错误,别人就觉得所有的坏事肯定就是它干的了。    

      可是让人再也想不到的是,柴禾棍竟比二郎神的天狗还厉害,在第二次被送走半个月后,竟然又一次瘸哒瘸哒地跑回来了。当那天早晨柴禾棍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大家正在出操跑步,一个个全都呆掉了,全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后边的人乒乒乓乓地撞到前边人的身上,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柴禾棍,就是那只威风凛凛懂得四国六句外语对敌喊话无数次击退过小蝥贼的柴禾棍!因为,面前的这只狗哪还像只狗啊,又瘦又瘪,满脸倦容。最要命的是它身上好像被开水烫过,背上一大片皮没有毛,露出的狗皮黄一块白一块粉一块的,有的地方还露着红红的肉,上面还鼓涌着几条胖胖的蛆。谁也不知道这半个月里柴禾棍都经历了些什么,它是怎么跑出来的,它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的,它身上是怎么被烫伤的,它的腿是怎么又瘸掉的,它又是靠着怎样的信念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忍伤负痛跋山涉水远涉重洋终归故里的。大家看着柴禾棍惨绝人寰的样子都唏嘘不已,说哎呀呀这可真是天意不可违呀,看来柴禾棍命里注定就是咱们院的人了,以后可不敢再扔它了,再扔它怕是老天爷也不答应了。就连一向不信邪的大成也追着所长说,所长所长俺求求你了,以后你可别再派俺去送柴禾棍了,非要送的话就换别人吧。    

      柴禾棍第二次跑回来后,郭军医用草药给它治伤,娜娜每天帮着给它换药,小迷糊顿顿给它喂好吃的,柴禾棍终于又缓了过来。但是它还是变了。从外表看,它的烫伤虽然好了,但是却留下了疤疤瘌瘌的瘢痕,再也没有了往日那一身光溜溜的皮毛,身上的毛有一块没一块的,小时候断过的那条腿又瘸了,变得又丑陋又猥琐。从性格上看,它好像再也没有了以前的自信和精气神,看人的时候目光迷离,躲躲闪闪,没事的时候总是藏在角落里,很少在人前发疯似的蹦跳喊叫了。小迷糊有时找不着它,还会呿——呿——地吹两声口哨,说:柴禾棍柴禾棍卡姆奥特!它就迟疑着从暗处探出头来,但是眼光在小迷糊脸上只溜一下立刻就缩回去。每天夜里它还负责看守炊事班仓库,发现有可疑的人还会汪汪汪地狂叫,但是谁要是想把它领出去玩一会儿,它立刻就跟要赴刑场似的拼死抵抗。所以,除了小迷糊和娜娜少数几个男兵女兵,其他人都不敢接近它了,怕惹急了它咬人。郭军医说,柴禾棍这是受了心理伤害,吓怕了。大成听广播里说美国女人里面有叫芭芭拉的,他觉得挺好玩,跟柴禾棍的样子挺像的,于是自作主张给柴禾棍改名叫疤疤瘌。    柴禾棍回来后小迷糊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是后来他渐渐地察觉到一些变化,就慢慢地高兴不起来了。小迷糊当新兵的时候是负责烧火、劈柴、刷碗、搞卫生这些粗活的,一年后新兵来了就升格了,开始跟着孙班长学炒菜,有一个阶段还拿着仓库重地的钥匙。大伙也说小迷糊炒的菜还蛮像那么回事儿,青菜是青菜白菜是白菜的。但是不知从哪一天起,大成渐渐取代他当了第二大厨,而且还拿走了钥匙,而且还当上了副班长,而且还成了党小组的重点培养对象。大成对医生护士们都挺好,就是对小迷糊和柴禾棍不好,嘴里整天咦唏咦唏的,见了柴禾棍就用脚踢,一边踢还一边喊:踢死你个疤疤瘌!踢死你个美国老娘们!踢死你个赖皮狗!简直牛得不得了。可能因为他以前两次送走过柴禾棍,所以柴禾棍也特别怕他,大成怎么打它骂它它都忍着,见了大成就躲。小迷糊也弄不清这一切是咋回事,也懒得弄清是咋回事,于是就一天天消沉下来,除了上班以外,没事就跟柴禾棍厮混在一起,成天到晚混混沌沌的。    

      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后面村子里又开始闹鸡灾,闹得人心惶惶的。    这个星期该娜娜值早班,每天早晨五点半就得去病房上班。这天早上天乌蒙蒙的,小北风刀子似的割在人身上,一阵阵地打哆嗦。娜娜路过炊事班的时候,影影绰绰地看见柴禾棍从屋后转出来,看见娜娜也没什么表情,耷拉着眼皮大模大样地就卧倒了。娜娜走到跟前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看见它打着饱嗝舔着嘴角,心满意足的样子。因为要赶着上班去,她就没再追究。第二天早上又是这样,第三天早上还是这样。娜娜沉不住气了,找到小迷糊说,哎呀坏了,柴禾棍八成老毛病又犯了,我怎么觉得它可能又祸害老乡的鸡了呢!你还不快把它拴起来,还让它到处乱跑!没想到小迷糊一点也不着急,翻着眼皮说:爱吃不吃,关俺屁事!娜娜说怎么不关你的事呢,它是你的人呀!    

      俺的人?它可是给公家看仓库唻,它是公家的人,你报告所长去吧。    嘿!……娜娜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难道你忘了柴禾棍两次被送走的事了?难道你愿意它第三次被送走?    

      送走就送走,俺反正无所谓。    

      无所谓?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俺的意思就是,送走更好,正好俺到年底也服役期满了,俺就带着柴禾棍一块回家,也不用你们费劲巴拉地到处乱送了。    

      你说胡话呢吧,复员回家?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你回去干吗?    

      赶马?不赶马,俺赶驴。实在不行俺还干老本行,要饭去。    

      要饭?!复员兵要饭?!丢不丢人哪你!怎么着你也该想法留在部队,最起码能吃得饱穿得暖,怎么着也比回你那个穷山恶水的破河南强吧!    

      咦!你这话太不中听!俺家乡穷归穷,但有一样部队比不了,就是自在,自在!部队有吗?就连养个狗部队都要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憋屈死人唻!吃老百姓一只鸡算个毬唻,当兵的不就是老百姓的儿子吗,儿子吃老娘一只鸡算个毬呀!要是俺儿子跟俺要鸡吃,俺高兴还来不及唻,管保叫他吃个够。   

      娜娜吓了一大跳,说小迷糊你可不敢胡说八道,你这话要是有人上纲上线可是要蹲监狱的!    

      蹲监狱就蹲监狱,监狱里头听说顿顿管饱,比在家里受穷强多唻。    

      小迷糊你可真是迷糊!你参军说话就两年了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你还想不想入团了?你怎么就不知道要好呢?    

      俺咋就不想入团?那团是俺想入就能入得了的吗?俺咋就不知道要好?知道要好又有啥用?俺在家就是出了名的坏孩子,到了部队也被人瞧不起,无论咋着干也赶不上人家有眼力见的人。也该着俺跟柴禾棍天生就是一家子,谁叫俺俩都犯过错误唻,都叫人家信不着唻。哼,俺算是看透了,俺就是再出力也不中。嗨,算了算了,管它个毬呢,该咋着咋着吧!再有个把月老兵就该滚蛋了,俺就该跟大家伙永别了。娜娜,俺知道你心眼好,一直都想帮俺进步,但是你跟俺是两路人,俺跟你不一样,俺让你白费心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保不齐你会碰见个要饭的河南老头长得像俺,你也甭管他到底是不是俺,你要是有钱呢就打发他俩子儿,你要是没有呢也别骂他,你只当他就是俺小迷糊,就是以前跟你在一起战斗过的老战友,中不?    

      娜娜听了心里很难过,但是又想不明白为什么难过。她一会儿觉得小迷糊太迷糊,太落后,一点觉悟都没有,是臭狗屎糊不上墙,跟他好像讲不清道理,自己不能同情他;一会儿又觉得小迷糊和柴禾棍其实也挺倒霉的,就因为以前犯过错误,就永远翻不了身了。怎么办呢?要不要把自己发现的蛛丝马迹报告所长呢?可是自己并没有真正发现什么东西呀,报告什么呢?    

      正当娜娜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大祸临头了。    

      星期天下午,天空阴惨惨的,还飘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花。小迷糊没事干,正好睡大觉,从中午下班后一躺就躺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他做了好几个梦,其中有一个是关于黄儿的。梦里的黄儿可漂亮了,一身缎子样的金毛,小狮子似的,混在一大群狗中间,正张着血盆大嘴在吃鸡。小迷糊就急着问,黄儿黄儿,这些年你躲哪儿去唻?俺可想你唻!梦里的黄儿就跟他说,你看你咋不认识俺了唻?俺就是柴禾棍,柴禾棍就是俺呀。小迷糊伸手摸摸黄儿,发现手上的感觉一点也不光滑,麻麻癞癞的,定睛一看,黄儿真的变成柴禾棍了,正呲牙咧嘴不怀好意地乜斜着他。小迷糊怒从心头起,捡起一根柴禾棍就要打,嘴里还喊着好你个狗日的疤疤瘌!你还俺黄儿!给我阿婆弄蛤蟆!没想到从来对他都百依百顺的柴禾棍突然之间翻了脸,一挺身就把两只前爪啪地一下搭到他的肩膀上,红头涨脸地狂吼起来,把小迷糊一下子吓醒了。正愣怔间,听见柴禾棍真的在狂叫,还夹杂着喧闹的人声。小迷糊又犯迷糊了,心说咋恁日怪唻,俺这是在哪儿唻?    

      这时有人咚地一下撞进门来,一把掫开小迷糊的被子,大喝一声小狗日的你还不快起来,疤疤瘌又闯祸啦!小迷糊刚刚听出这是大成的嗓门,他已经扭头又蹿出了房间。小迷糊三下两下胡乱套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冲出了屋。抬眼一看,俺的个娘哎,咋恁多的人唻!只见乌乌泱泱的一大片人,一大半都穿着黑裤子黑袄,这是本地老百姓常年四季穿戴的颜色,就连妇女也不例外,只有十来岁以下的女孩子才稍微穿点鲜艳的衣服。人群中间有一个大空档,柴禾棍正在空档里狂跳狂叫着,但是任它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因为它的一条后腿上套着一根很粗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地攥在一个小伙子手里,小伙子的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根很粗的打狗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哭天抹泪地大声嚎叫:俺的个亲娘哎,俺可活不了啦!这穷日子真的没法过啦,还不如死了算毬啦!哭嚎的间隙她一眼看见刚从屋里猛然撞出来的小迷糊,就拐着小脚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只手一把死死地揪住小迷糊的胳膊,另一只手忽地一扬,把一个毛哄哄的东西一下子就杵在了小迷糊的眼前,原来是一只死鸡。老太太浑身哆嗦,不停地摇晃着小迷糊,声嘶力竭地喊着要他赔自己的鸡。小迷糊本能地往后退着,但后面就是墙,他无路可退。    

      正在这时,所长急匆匆地赶来了,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所里的干部战士。所长一看又是上两次丢鸡的那位老大娘,哭得比上两次还要惨,寻死觅活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伸出双手柔中带刚地掰开了老太太的手,说:大娘您这是干什么唻?咱解放军是讲道理的,有话好好说嘛,当心哭坏了身子骨!老大娘说解放军的狗又去叼她的鸡,正巧又叫她的侄子看见了,她气不过,就叫人拿绳子绑了来,今天死活要解放军大官给她做个主,要不然她就不活了,就死在解放军跟前!所长一看这个架式,知道光耍嘴皮子肯定是行不通的了,就一边掏自己的军衣口袋一边说:大娘您先消消气,这点钱您先拿着,先回家歇着去,我一定给您好好查查这件事,要真是咱部队的狗干的,我一定严肃处理!没想到老太太一把推开所长的手:哎呀你可别再拿钱糊弄俺了!仨瓜俩枣的还打不了一壶醋咧,俺就是要他赔俺的鸡!紧接着又哭嚎起来:老天爷呀——你快睁睁眼吧,俺的那鸡可都是抱蛋的鸡啊!可都是俺的命根子啊!可都是俺的活银行啊!俺的棺材板子可就指望着它啦!所长把钱楞塞到老太太手心里,又回头冲大家问:谁还有钱?先垫上点!人群里的郭军医和娜娜、李宁宁赶紧掏兜,没想到一直站在一旁噤若寒蝉的小迷糊却一步跨了出来:慢着!    

      娜娜紧跟在所长后面赶到炊事班门外之后,光顾着看闹事的老大娘和围观的老百姓了,还没顾上正眼看一下小迷糊呢。这会儿闻声定睛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小迷糊铁青着脸,眼睛睁得溜圆,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娜娜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他的眼睛瞪这么大过,表情这么严肃过。只见小迷糊很平静地问:大娘,俺能不能问您老一句,你咋知道就是俺的狗叼了你的鸡唻?    

      俺咋知不道呢?你的狗就是爱叼俺的鸡,都叼了好几回啦!    

      是您老亲眼瞧见的?    

      看你说的,俺老眼昏花的,又裹着小脚,跑又跑不动,看又看不见,还不是俺的本家侄儿狗剩儿看见的。    

      小迷糊转过头去盯着那个牵狗的小伙子:你就是狗剩儿?咦!俺就想不明白咧,咱俩前世无怨今世无仇,你咋着老是跟俺过不去唻?你说俺的狗叼了你大娘的鸡,你倒是说说是咋叼的?你要是说得清楚,俺不光把俺一个月7块钱津贴全都赔给你,俺还给你大娘磕头赔罪,日后俺还披麻戴孝给你大娘养老送终;你要是说不清楚,哼,那就别怪马王奶奶三只眼,解放军不是软蛋不是孬种也不是冤大头,谁也别想糊弄俺!    

      所长一听小迷糊对老百姓说出这话来,怕把矛盾激化惹出更大的纠纷,赶紧大喝一声:米小虎!别胡说!    

      小迷糊把脖子一梗:俺没胡说!别看俺米小虎没文化,在家的时候爱犯浑,可自打参了军,俺再没干过丁点儿胡搅蛮缠的事!俺心里明白,打从去年夏天柴禾棍犯了错误开始,它就倒了血霉了,只要一丢鸡就赖它,只要一丢鸡就赖它,为啥唻?还不就是因为它看仓库看得紧,碍了小蝥贼的事,有人想除掉它!哼,要叫俺说,就连娜娜看见的那两次,保不齐也是有人故意送给柴禾棍的!下毒药不成就送鸡,一来是想让它尝到甜头,养成偷嘴的坏毛病,二来是让大家伙都知道它是个贼,都不信任它!咦!这心眼咋恁歹毒唻!    

      所长又喝道: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喽!    

      可是小迷糊却不理不睬:俺养的狗俺知道,实际上后来那几次丢鸡都不是它偷的,包括今天,都是有人栽赃,诬陷好人!是不是别的狗偷的俺不敢说,是不是别的人偷的俺更不敢说,反正俺敢说,就不是俺柴禾棍偷的!就、不、是!狗剩儿,你小子要是有种你就说句实在话,俺说的沾不沾?沾不沾?    

      狗剩儿本来站在一边一直没吭声,他属于那种蔫儿人,敏于行讷于言,不擅长在人群面前大声说话,现在一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还有那么多解放军,小迷糊又那么咄咄逼人,迫不得已只好壮起胆子说:……不、不沾。    

      听了这话小迷糊突然一下子勃然大怒,三步两步冲到狗剩儿跟前,趁着狗剩儿吓得一哆嗦的时候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绳子,三下两下把绳子往一棵大树叉子上一甩,三把两把把绳子使劲一拽,就把个柴禾棍倒吊在了半空中。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迷糊已经旋风一样冲进厨房又冲了出来,手里拎着那把他平常劈柴用的大板斧往人圈里一站,恶声恶气地大声喊道:郭军医!你在呢吗?俺小迷糊没出息,在医院里混了两年除了烧火啥也没学会,今天俺求你个事,求你帮忙给柴禾棍开个刀,中不?你不是说什么什么东西怎么怎么不灭吗?不是说什么事实什么雄辩吗?今天你就当着大家伙的面劈开柴禾棍的肚皮,做个啥剖肚子术,看看它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鸡!中不?俺求你了!中不中?!中不中?!   

       娜娜再也想不到小迷糊居然能想出这个点子,这不过是有一次开会的时候郭军医说着玩的,他居然就当真了!    

    郭军医这时就站在所长旁边,只觉得喉咙干得呼呼直冒烟。听见小迷糊逼得紧,他赶紧咽了一口唾沫,尽量把声音弄得潮湿一点:小迷糊啊,我听着唻!你这个事吧,它是这样的,这个开刀吧,必须要打麻药才能行,还要在手术室里开,要不然弄疼了怎么办?它蹦起来怎么办?感染了怎么办?是吧?所以我说啊,咱先不着急,行不?咱先把老大娘送回家去,然后我还要给柴禾棍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不适合开刀的病,然后再根据病人的多少排上队等着,要不然先排上的病人该有意见了。反正又不是什么急性病,咱总不能让老乡们说咱解放军给自家的狗走后门吧,你说对不对?啊?    

      黄护士长这时也趁机劝导小迷糊:迷糊你这小破孩子,咋能玩斧头呢?听话!乖!快放下斧头吧,你看你舞舞扎扎的,知道的说你在跟大家伙闹着玩,不知道的还说你在耍猴呢!看回头叫人笑话!    

      这时,李宁宁、大成和几个男兵女兵们也都七嘴八舌地劝小迷糊放下斧头。可是小迷糊根本不理睬他们,只把两只眼睛牢牢地罩着郭军医:郭军医!你说的都对,但是俺不能听!俺知道你是大学生,你是咱院第一把刀,俺就信得过你一个人!俺再求你一次,求你给柴禾棍开个刀,俺要让大家伙亲眼瞧见,柴禾棍它没有偷吃老乡的鸡,它的肚子里都是五谷杂粮,它是冤枉的!郭军医,你答应不?你要是不答应俺,你就是瞧不起俺,那俺可就自己动手啦!俺说话算数!你倒是给个话呀,中?还是不中?   

      孙班长壮着胆子跨出人圈,刚想说什么,小迷糊一下子把斧头高高扬起,大声喝道:别过来!谁过来俺就……俺就……砍俺自己个!先砍了柴禾棍再砍俺自己个!郭军医,你答应不?你再不答应俺可就砍啦!俺可真砍啦!    

      正当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听见娜娜笑嘻嘻地转着河南腔说话了:咦——俺说迷糊呀,你弄啥唻?你拿着个破斧头吓唬谁唻?你当是你在哪儿唻?在中苏边界呀?你要为国捐躯啦?你还真以为你是个英雄啦?说到这儿娜娜又改回了普通话:告诉你吧,我今天可算是看明白啦,你根本不是英雄,你是迷糊,迷糊到家啦!你不光迷糊,你还吹牛!还吹啥要自己个砍自己个,你有那胆量吗?你今天要是不敢砍,你就是孬种!河南孬种!你砍呀!砍呀!说着娜娜竟向前走了一步,小迷糊也随之向后退了一步。令所有人纳闷的是,娜娜这番听起来很容易让人着火的话却在小迷糊身上产生了相反的反应。小迷糊先是愣住了,然后竟慢慢地把高举着斧头的手臂一点点往下放。    

      娜娜又放缓了语气说:不过要我说,迷糊,你还是应该听人劝吃饱饭,只要你汉子要阿婆,我们就没别的科都是内科和外科,跑了猪关起来狠打,好不好?好不好?一边说着,娜娜竟一步步向小迷糊逼近过去。    

      就在此时,只听所长大喊一声:小孙大成!还愣着干什么!孙班长和大成猛然回过神来,冲上前去就夺小迷糊手里的斧头,郭军医也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小迷糊的腰。黄护士长和所里的十几个同志也一拥而上,有的赶紧把老大娘扶到一边去,生怕一不小心误伤到她,那麻烦可就更大了;有的劝老乡们赶紧回家,别再添乱了。混乱中,突然听见娜娜的尖嗓子撕裂了似的大叫起来:天哪!天哪!你们快看、看、看柴禾棍呀……    

      所有的人都停住了动作,齐唰唰地朝大树那儿看去。    

      柴禾棍被小迷糊倒吊起来的时候,刚开始还拼命挣扎,渐渐地就不动了。那会儿大家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小迷糊那儿,谁也没注意到柴禾棍是什么时候停止挣扎的。这时候大家再一看,只见柴禾棍的脸胀得血紫血紫的,两只眼球电灯泡似地突出着,一条舌头耷拉在嘴外边,长长的,湿乎乎的,顺着舌头还在往下滴嗒着口水,滴到地上的口水已经结成了一大滩亮亮的冰。    

      小迷糊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抱住了柴禾棍,孙班长挥起一斧砍断了绳子。郭军医急忙摸柴禾棍的脖子,摸了一下就皱着眉头说:哎呀够呛,颈动脉搏动太微弱了,只怕救过来也是个植物人了,不过还是赶紧做人工呼吸试试吧!小迷糊闻听扑通一下子跪在所长和郭军医面前,满脸是泪地喊道:快救救它吧!所长大爷!郭大哥!俺求求你了!柴禾棍它是冤枉的,它不该死啊!说着就咚咚咚地不停地给他俩磕头。所长一把扒拉开郭军医的手,又仔细摸了摸柴禾棍的胸口窝,很不满地说:老郭你这大夫是咋当的?你别是个蒙古大夫吧,有没有心跳还摸不出来?说着就给郭军医使了个眼色。然后又扭过头很沉重地对小迷糊说:小虎啊,晚了,心跳已经停止了,生命体征都消失了,肯定是救不活了,节哀吧!说着就回头招呼孙班长他们:还不赶紧抬走!    

      就在大家都在担心小迷糊又要大闹起来的时候,没想到他突然之间就停止了哭声,反倒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见小迷糊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愣愣的,傻傻的,一脸不明白的样子,一动也不动,又好像是没睡醒。黄护士长和娜娜、李宁宁她们好容易才把他架回房间,孙班长和大成几个男兵赶紧把柴禾棍给处理了。    

      那天晚上,野战医疗所的厨房里飘出来一阵阵诱人的香味,一直弥漫到后面的村子里。村子里有懂行的人吸溜着鼻子说,那是狗肉的香味,解放军又改善生活唻。孙班长后来跟人说,杀狗的时候他特意剖开了柴禾棍的胃,想看看到底有没有鸡骨头什么的。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真的没发现任何跟鸡有关的东西,倒是有几根短短的黑乎乎的细溜溜的东西,很像是老鼠尾巴。这倒让孙班长不由得联想起,近些日子以来仓库里的耗子们好像是不大闹腾了。咦,这就日怪了,难道不成是被柴禾棍给吃掉了?难道不成这狗还真学会拿耗子了?    

      又过了不久,老兵复员工作开始了。小迷糊坚决要求退伍还乡。所长劝他再多留一年,争取把团组织问题给解决了,要不然回到农村就更不好办了,连个工作都不好安排。再说怎么着也在部队混了两年,倒了连个团员都不是,好说不好听的,咋跟父老乡亲交代。但是小迷糊的态度特别坚决,谁也劝不动他。    

      在一个大雪飘飘的早晨,小迷糊和孙班长等几个退伍老兵一起,穿着摘掉了帽徽领章的洗得发白的绿军装,站在大卡车上,离开了这片生活战斗了整整两年的土地。因为孙班长的退伍,炊事班班长已经由大成接任了。    

      在这一年的年终总结大会上,娜娜没有评上五好战士。没人说是啥理由。娜娜自己也没问。去年挂在娜娜胸前的大红花,今年挂在了李宁宁的胸前。    

      又过了小半年,发生了一件大案,县城里惟一的那家百货商店被人给偷了。案件很快就侦破了,县里召开了公审大会,医疗所不值班的人员都参加了。在台上那一串盗窃犯中,娜娜认出了后面村子里的那个狗剩儿。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野战医疗所早已不存在了,昔日的战友也早已四分五散,天各一方。但是娜娜心里却一直忘不掉这件事。她经常会想起教小迷糊学四国六句对敌喊话的事,还经常把“跑了猪关起来狠打”“没别的科都是内科和外科”当作笑话讲给朋友听,所有的朋友都为小迷糊的迷糊和聪明而哈哈大笑。她一直也想不明白,一个大字都不识的小迷糊,怎么就能把那些拗口的外国话改造成不伦不类又绝顶巧妙的中国句子呢?她有时还想起他当年说过的那些伤感的话,就是那些关于要饭的河南老头什么的话,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有时候走在大街上偶尔碰见要饭的老头,不管是不是操着河南口音,娜娜都会不由自主地给他们几块钱,好像他们真的就是老战友小迷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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